偌大個正殿,從上首順下來,全是有品有級的,能入皇室宗祠的妃嬪。
方皇后算是當場落王懋妃的臉面,惠妃簡直身形一鬆,歡喜得簡直東西南北都找不著了,要不是王懋妃沒頭沒腦地插進來這麼一句話兒,這個時候就應當是她的臉面給方皇后踩下去了...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幸好她腦子抽,王氏比她腦子更抽!
原先她還能仗著有寵說話不過腦子,今時不同往日...
她真是恨慘了今時不同往日這幾個字兒了!
王懋妃神情一僵,隨即面上卻愈發柔婉起來,笑著頷首:「是臣妾考慮不周全,皇后娘娘教誨得是。」
被這麼一打岔,惠妃提起的那樁事兒是徹底偏了,方皇后亦樂得不提,女人們的話頭大約總是這樣,從張三家說到李四家,再從李四家說到王五家,到最後張三家到底出了什麼事兒,誰也記不得了。
眾妃三三兩兩辭行,淑妃想留卻不好留,皇帝在沾沾自喜,自以為走了步一箭三雕的棋,她們做妻妾的怎麼好拆台?
蔣明英親自將淑妃送出去,折身一回來便開口:「懋妃...」
「兒子大了,也長成了。三個皇子裡頭就屬老二勝算最大,懋妃輕狂些也是人之常情。」方皇后接過其話,其實倒不覺得王懋妃突然截話是因為輕狂,惠妃先頭提的是什麼?是行昭和臨安侯賀家的關係,王懋妃心浮起來敢搶左上首的位子,可懋妃還沒這個膽子在她跟前搶白。
「惠妃提到賀家。我於情於理,都該接著說。這避不開...」方皇后抿了口茶,眼角往上一挑,「她寧願被我踩臉面也要冒險把這個話頭揭過去,擺明了是害怕老六和臨安侯賀家再有任何牽扯。」
賀家是皇帝給二皇子用的,可突然出了個端王妃。這筆糊塗賬該怎麼算?
方家硬氣,行昭行景硬氣,寧願壓上全部身家拿命去搏一把,也不屑與賀家人為伍。
王懋妃看在眼裡卻怕得不得了,生怕賀家因為這潑天的利益反了水兒。
人一走,正殿就靜了下來,方皇后一動不動地坐在上首,脊樑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上。
她正襟危坐在這裡有多久了來著?二十三年了吧?頭一回坐在這個位置,一張臉都是僵的,腳都不知道往哪處放,殿下也還是這些人兒,那時候的王懋妃還是個才人,長得清清芸芸的,一說話兒眼波便動起來,開腔就很柔糯。慢條斯理的尾音拖得老長,如今的官話兒說得順當極了,雖還是柔。可字正腔圓的自有了股氣勢在裡頭。
其實皇帝的喜好從來都沒變,從王氏到小顧氏再到孫氏,他最偏愛的一向都是這樣輕聲細語,又柔又媚的女子。惠妃是個例外,大概是宮裡頭的聰明人多了,突然出現個傻的。嘴上沒個把門的,倒讓皇帝品出了一分新鮮來。
方皇后垂眉扯開嘴角一笑,手一點一點地將鳳座上的那層黃金軟緞鋪展齊整。
她坐在這個位子上坐得辛酸非常,她只希望她的阿嫵能坐得一帆風順,平穩妥當。
方皇后不提行昭回賀家住,皇帝自然也不會提——讓行昭回賀家增進感情,然後賀家再權衡權衡,最後倒戈相向,反將他一軍?他又不是蠢!為了斷賀家退路,他都想賜一碗藥給賀琰,新仇舊恨一塊兒報了,權衡了再權衡,到底是歇了這份兒心。
倒不是因為心軟,賀琰一死,賀現要接任爵位就得回京,一回京,西北剛打下來的基礎,誰來扛?
帝后二人都沒消息,旁人也不至於沒眼色地去觸霉頭,行昭回九井胡同待嫁的事兒算是一點波瀾都沒起的被否決了。
宮裡頭沸沸揚揚那一鍋開水蔫了下去,宮外頭倒燒開了。
朝廷上下面面相覷,有些看不懂皇帝下的這步棋,所以他們到底是該去燒二皇子這門熱灶呢?還是跟六皇子這匹黑馬呢?賀琰頹了,陳顯借勢而上,一躍成了文官之首,有機靈的拎兩壺陳釀去找陳顯討主意,陳顯一概不見,回府之後便囑咐妻室兒女,「絕不能展露出一星半點兒對端王的意思,好的不能,壞的也不能。」又想起六皇子近日無端示好,不禁有些心有餘悸,「溫陽縣主看起來是身份尊貴,可細想起來對端王是半點兒益處都沒有——方家本來就是端王的靠山,已經綁得牢牢的了,再不需要錦上添花。賀家,賀琰已經沒有助力了,賀現是庶子,本來就與溫陽縣主人情淡薄,又夾雜了賀太夫人那樁公案,不拖後腿算好,怎麼可能相助...端王怕是惹惱了皇帝,皇帝才釜底抽薪下的這麼一道旨。」
猜得八九不離十,哪方的反應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人心,更不可能想到六皇子是鍾情行昭,故意為之。
朝臣們啊,人心都看不透,滿眼的手段謀策
燒開了的水,最好避得遠遠的,就怕沸水濺到臉上,又痛又毀顏面。
將進盛春,欣榮和歡宜先行一步,欣榮抱著長女來鳳儀殿給方皇后請安,說是請安,話裡話外逗弄的卻都是行昭。
「你和老六也是緣分,婚前住一塊兒,婚後還住一塊兒,又是青梅竹馬又是門當戶對,這份姻緣喲...嘖嘖嘖,叫滿定京的小娘子瞧瞧,心裡都是艷羨的!」
婚前婚後都住一塊兒...
行昭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欣榮也沒說錯,是住一塊,一個皇城東一個皇城中,是算住一塊兒。
歡宜護弟妹,笑著將行昭往自個兒這處攬了攬,直說:「阿嫵臉皮薄,九姑姑甭欺負人!」
欣榮一愣。隨即朗聲笑開,沖方皇后道:「您可瞧瞧!這就護上了!」
方皇后最喜歡看小娘子們笑。年紀輕的小娘子無憂無愁,一笑好像滿園的花兒都開了,讓行昭和歡宜去花間裡說話兒,「...小姐妹久不見了,悄悄話說不完。我與欣榮商量商量七夕的家宴。」
是和欣榮有話說吧?
可又不好當著歡宜的面兒說?
行昭心裡暗忖,起了身笑請歡宜去裡屋,將拐過屏風,便聽見身後欣榮的聲音。
「...阿嫵旨意還沒下來的時候,賀太夫人便火急火燎地四處尋親事,眼看著都耳順年紀的老人家駝著背,佝著腰地走,我都覺得不忍心看下去...臨安侯是真頹了。見天兒地酗酒買醉,上回駙馬在大興記請客應酬時見著臨安侯了,說是身邊兒摟著個姑娘,十七八的年歲,長得白白圓圓的,眉毛濃眼神亮,容貌和原先的臨安侯夫人有三四分像...」
行昭腳下一歪,整個人便往身側的屏風上靠過去。腿軟得抬不動道兒,心裡翻江倒海著。
原來這些話兒不是歡宜聽不得,而是不好當著她的面兒說。
歡宜是該聽的她聽全。不該聽的一句話一個字都入不了耳,置若罔聞像是什麼也沒聽見,趕忙伸手去扶行昭,輕聲吩咐蓮玉去拿糖飴來,伸手就塞進行昭嘴裡,「...含顆糖。陡然眩暈多是因著氣血不足,現今餓不餓?」
行昭搖搖頭再點點頭,反手覆住歡宜的手背,緩緩撐起了身來。
賀琰...賀琰何必呢?
人賤起來,天都看不過去。
什麼痛心疾首,什麼悔不當初,什麼錯過之後才明白真愛在哪兒。
都是屁話!
要是賀琰官兒沒丟,恩寵沒變,勢力沒頹,娶了應邑,當了駙馬,應邑再給他生下嫡子嫡女,他會痛嗎?他會反首再看到母親的好嗎?他會看到他的卑鄙與畸形嗎?
他都不會,他照樣還是意氣風發地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甚至還會覺得沒了母親這個拖累,好輕鬆。
既然當時毫不猶豫地選了應邑,如今再做出這番情聖的模樣,反倒叫人噁心!
行昭的臉色慢慢定下來,卻陡然知道了她該怎麼回答那日一早她問蓮玉那個問題,側過身去輕聲出言:「母親會高興的,不是因為我與哥哥,而是因為賀琰會帶著後悔下去陪她。」
母親活了一世,以愛為先,這是讓她最能歡喜的事兒吧?
歡宜有些擔憂,捏了捏行昭的掌心,輕聲一喚:「阿嫵...」
「沒事,都過去了。」
是了,都過去了,她與行景的不原諒就是咄咄相逼,賀琰已是罪有應得。
定京的春過得快極了,前半段是屬於冬日的,後半段兒是屬於初夏的——連正正經經開在煙花三月的桃花兒都沒捱得過定京城日漸熱起來的天氣兒,早早蔫得落在了地上,一瓣瓣既像初雪又像粉嫩的點睛之筆。
一入五月,天兒便燥起來,人的火氣兒就起來了,黃媽媽鐵面無私一連罰了兩個小丫頭的月錢兒,又來怒火沖沖地告那個虞寶兒的狀:「...也就是那日我不在,若我在,這小丫頭就不只是罰跪扣月錢那麼簡單了,不得結結實實打四十個板子再攆出去,我就不姓黃!姑娘要留,我便忍了這口氣兒,姑娘自個兒去瞧瞧,她管的那一塊兒灑掃那一天兒是做好了的?我不求一塵不染,至少也別留那麼幾片兒葉子在那兒吧?她以為她在作畫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