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是什麼?
陳家是讀書人家,陳顯入閣,隱有天下讀書人之首的架勢,他們家看在眼裡的大魚…怕是只有坐在龍椅上那個人了。
無論皇帝將不將陳家和二皇子綁在一塊兒,陳家都是更心儀老二上位的——老二鯁直,心不在此處,易掌控也好蒙昧,可老六…
六皇子站得筆直,青衫長靴,負手於背,月涼如水之下,依稀可見的眉眼從模糊變得清楚。
行昭莫名心安,再低頭將擋在小石板路上的沾著雪粒兒的枝葉一腳踢開,聲音悶悶地:「我不喜歡陳家和陳婼。」
六皇子心頭陡升愉悅,整顆心都好像舒朗了起來——二哥經驗之談,自家媳婦兒願意在你跟前撒潑賣嬌這才叫真愛,凡是那些個規規矩矩,溫順的,相敬如賓的女人家們大多都只是將媳婦兒當成一個行當在做。
「我也不喜歡陳家。」六皇子亦悶下聲音,嘴角一勾:「陳顯的心機手段和忍功絕非顧家可比,你才多點兒大的小娘子?顧青辰算計你,你就該立馬跑來同我說,她打的什麼主意我能不知道?貿貿然自個兒出手,你究竟曉不曉得我當時在筵上心揪得有多緊?」
行昭心裡頭是又甜又酸,甜的當然是六皇子的回護,酸的…就像自己又多了個媽。
一邊兒將繡鞋頂在小石粒上輕踹,一邊兒胡亂點頭。
六皇子想拿手去揉小娘子的頭,克制了半天才克制住,輕咳一聲,轉身望月:「顧青辰不需要你再擔心了,等過了春,她會向主持自請剃度,從此往後皈依佛門,再不理會凡塵俗世。」
前頭的麻煩他沒顧上解決,後頭的麻煩他總要清理乾淨吧?
方皇后自然也使喚了人去把顧青辰看管著,可自個兒媳婦兒自個兒疼,老叫丈母娘護著算什麼事兒。
顧青辰是因為什麼下定決心割斷那三千煩惱絲,行昭不知道,總是六皇子的手段,威逼也好利誘也罷,她只知道顧青辰剃了頭髮是當真出不來了,既然出不來了,那這個世上再沒了一個叫顧青辰的美貌姑娘睜著一雙綠眼,覬覦著她的郎君!
就像人死了一樣。
行昭邊仰臉笑,邊輕聲說:「陳顯之子陳放之遠在西北,西北的勢力沒那麼容易被中央或是陳家歸順。陳顯必定會將重心挪到定京來,他是讀書人出身,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老陳大人官兒做到五品就撒手人寰,陳顯長子撐起門面,陳家既要維護世家體面,又要精打細算過日子,陳太夫人性情堅毅,硬是頂起了家門來,又幫陳顯定下了一門親眷——定的是滄州知府家的姑娘,門第不顯,可是陳家當時最好的選擇了。陳顯連進三次考場,蹉跎十年,終得兩榜進士,皇恩加身,再振家威。陞官發財死老婆,前兩項陳顯都做到了,可第三項陳顯沒做,不僅沒做,還在春風得意之時婉拒了上峰賜下的妾室、伎人。男人做到這個程度,阿嫵敢問阿慎一句,是否容易?」
六皇子眉間鎖緊,輕輕搖頭。
「男人家看人常常是從廟堂之上的角度出發,可女人看人卻喜歡從一個人的幼時、妻室和兒女相看。上一回阿嫵見到陳夫人時,是在歡宜姐姐大婚禮上,大約是年少之時幾經蹉跎,陳夫人不過四十,已顯老態,可就算如此,陳顯也沒有再納美妾新婦。由此可見,陳顯是一個極重情意,或者說…是極重諾言之人。陳顯之子陳放之年少無知,貿然參奏賀現,陳夫人第二天就提美酒兩壺上臨安侯賀家的門去拜訪賀太夫人,亦能看出陳家是能屈能伸。當初阿慎做戲,為陳家說好話行好事之時,陳家的反應,你還記得嗎?」
「沒有反應。」六皇子沉聲而道。
「對了,沒有反應,巍然不動。陳家當然明白皇帝的意圖,可到底立儲之人選有二,五五分的概率,賭對了就是從龍之功,賭錯了呢?灰飛煙滅。在你率先下台階套近乎的時候,陳家或明或暗都沒有與你接洽的意思。」
六皇子眉梢一抬,行昭所說都是他從未注意到的地方。
最後登上皇位的要麼是他,要麼是二哥,人的天性便是得隴望蜀,奪嫡爭儲此等大事,照陳顯滑不溜手的個性,會可能將寶全都押在一處嗎?
也是有可能的,除非他篤定了會是二皇子即位,根本不用再看其他選擇。
「重情意,能屈能伸,心志堅定,押寶卻押得一點退路都沒留…」六皇子輕聲默念,蹙緊眉頭想:「他還有什麼底牌在?文臣最利的不過是根筆桿子,刀一揮便落了下來…他到底藏著什麼後手?」
行昭抿了抿嘴,心裡有些惆悵,好容易當回先鋒兵,結果被方皇后罵完被老六罵,這下可好了,如今又回歸了老本行——狗頭軍師。
陳顯是重情意,他看準了老二下了注,前世裡他到底沒捨得把陳婼先送到豫王府裡頭去做小,而是在老二登基之後,欽天監才說了什麼「夜觀天象,七星歸一百舸爭流,隱有紅光從東郊破軍而出,分明是百鳥朝鳳的命格。」的屁話,東郊一尋可不就是陳婼了嗎?
陳顯傲氣,以這樣的手段逼閔寄柔下台,扶陳婼坐上鳳座,絕不肯讓陳婼在之前嫁入豫王府為妾室。
陳顯到底還有什麼底牌?
行昭心裡有個想法,可卻隱隱覺得有點不可能。
皇帝總不會糊塗到想送走虎,卻引來狼吧?嗯…再想想其實也有可能這麼糊塗的。
「九城營衛司。」行昭壓低聲音,帶了幾分遲疑。
六皇子猛地低下頭,愣了三刻,粲然笑開了,素日沉靜的少年郎一笑…嗯…怎麼說呢,行昭感覺有點驚悚…
咧著個大白牙,您老裝什麼小清純?
「匡當!」
外頭有打更的聲音,棒槌敲在銅鑼上一震,好像要把天上的月亮震得都嚇得黯了黯,行昭身形一抖,不由自主往裡一縮。美人兒在懷,六皇子表示今兒個走這麼遠的路值了!
所幸天兒黑得五指都瞧不見,行昭抵在六皇子胸口前,臉紅得跟畫了兩坨濃抹的胭脂似的,氣氛太曖昧,行昭連忙啟步往前站了站。
六皇子眼睛裡亮亮的,一邊兒輕笑一邊兒給行昭咬耳朵說話兒:「你哥哥應當是過了年要回來的。」
一副邀功的語氣。
行昭一喜,隨即眼神往六皇子臉上一瞥:「皇后娘娘都還不知道…」
「武將出行得四方瞞著。」六皇子言簡意賅。
也是,行景在福建不是去享福的,海是得出的,人是得打的,可你把人都打了,還不許海寇們得了消息,趁你形單影隻的時候賭你給打回來?經過戰事的武將樹的敵不比在朝堂上勾心鬥角樹的敵人少。
是得瞞著。
四方都瞞著,你又是從哪兒知道的?
行昭又一個眼風瞥過去。
六皇子從善如流:「戶部掌著錢袋子,外官回京的車馬費,打點文書費,路間食宿費,都是朝廷撥款。」何況是大舅子回來,不得前前後後掙個表現立個功?他是沒怎麼見過賀行景的,可聽旁人說賀行景是方祈帶出來的,既是外甥也是兒子,關係就像方皇后和行昭那樣親密。更可怕的是…行昭是被方皇后帶成人的,可方皇后強硬剛烈,小娘子到底還是個溫溫柔柔、淳淳善善的玉蘭花兒,人行景是不僅長得像方祈,個性更像…
想一想就覺得有點絕望。
賜婚旨意將下來的時候,方祈天天下了早朝就在小巷裡頭堵他,也不說正事兒,要不領著他去街邊喝餛飩,要不領他去酒館喝酒,領著去喝餛飩他還能理解,阿嫵喜歡吃素三鮮餛飩那個味兒。可親愛的舅舅啊,能不能別在喝酒的時候,一臉嫌棄得跟看只流浪狗一樣看他啊?酒量小,真的不是他的錯啊,是您要的酒太烈了好嗎…
也是戶部掌著天下銀錢,細心點兒哪兒的支出多了一筆,一查就能查到。
行昭頓時歡喜起來,行景離京三年,逢年節也不回來,打的什麼主意,她明白得很。一回來就要交際,可一交際別人便稱呼他為「臨安侯賀家的公子哥兒」,當定京城裡的公子哥兒們還在養花兒斗鳥的時候,行景早已過上了在刀口上舔血求生活的日子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見過血闖出天地的狼崽子又怎麼可能再和溫馴謙和的圈養小鹿把酒言歡?
更何況一回京就意味著要直面賀家。
她還能賴在鳳儀殿裡待嫁,行景呢?長房嫡孫,賀太夫人一旨訴狀遞到順天府尹去,行景的前程便毀了。
轉身回鳳儀殿,行昭便同方皇后說了,方皇后沉吟片刻,讓林公公明兒個出去帶話:「…從西北抽調三百精兵暗中護送景哥兒回京。」摟了摟行昭,有些感慨:「方家的將來靠桓哥兒,你的將來硬不硬氣,靠的是景哥兒。只有哥哥像座山,妹妹才能過得舒心。」
行昭不願行景無堅不摧,她只想自家長兄能過得快活些。
四皇子的婚事,行昭沒去,托辭是待嫁小娘子不好出門,可無論如何四皇子卻是一塊兒長大的,沒托老六,反而托二皇子給四皇子封了一封紅包去。
陳家長女一嫁,好像又回到了四角平衡的局面。
可行昭卻很清楚,沒有任何一方放鬆了戒備和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