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請定在六月初五,日頭極好,定京城裡難得見到這樣蔚藍得好像一整塊翡翠的天際。
方皇后前夜裡是交代了又交代「不許往別處跑,更若是老六沒長眼又在馬車裡堵你,你只管拿茶壺敲那小子的腦袋,咱未出閣的小娘子金貴著呢,就甭慣著他。」
行昭很淡定地應了個是,轉身就意有所指地給其婉通了口氣,「明兒個哥哥舅舅都在,六皇子要不怕死,只管來。舅舅耍刀耍得好,哥哥騎射都在行...」
直接把茶壺換成了大刀...
其婉也老實,行昭怎麼交待,她就怎麼說,六皇子一口茶還沒嚥下肚,險些嗆在胸口堵著,這都上哪兒來的一家人啊...
彪悍,太彪悍。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行昭便乘著青幃小車出了順真門,馬車裡頭有些悶熱,行昭靠在涼竹蓆墊上有一搭沒一搭扇風,青色幃布罩在窗欞上,隱隱約約偷漏進來幾道明暗不一的光。
「你說...羅家為什麼先遞帖子來方家?」行昭的團扇停了停。
實在沒道理,羅家遲疑兩年,一聽行景回來就忙忙慌慌地同意了?
蓮玉笑吟吟地給自家姑娘上了盅茶,「您甭掛心,咱們家急的是男兒漢,羅家人急的是閨女。羅大姑娘比您長兩歲,算起來如今得有十五了吧?皇后娘娘沒遞話頭,羅家還能裝作不曉得。遞了話頭,他們家能當面給皇后娘娘難堪?」
行昭笑著搖頭,抿了抿嘴,所以這就是權勢,讓人著迷,讓人能站在頂端俯視別人的權勢。方皇后是做不出強買強賣的事兒。可只要她透了點兒意思出來,誰也不敢悖逆。羅家人當真能稱得上是清流世家了,沒一口應下來,甚至還想來看一看...
如果羅家當真沒瞧上行景呢?
行昭趕緊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甩出去腦子外頭去,自家哥哥又壯實又老實。實乃居家出行之必備良品,既能揮上陣殺敵,又能瞇眼扮乖撞憨。嫁給行景雖然是風險大了點兒,可嫁給定京城那些養花逗蟲的紈褲們要容忍一妾二妾外室伶人,一輩子就過得不可憐?
行昭手握在扇柄上,狹長筆直的白玉扇柄冰得沁人,好吧,風險不止大了那麼一點點,嫁給行景,需要應付賀家複雜的家世,承擔奪嫡爭儲失敗的風險,行差踏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若她並不喜歡老六,也未必不會屈從於與旁人一樣深宅大院。和不同的女人,管事勾心鬥角,雞毛蒜皮的生活。是也很讓人絕望,可勝在平安穩妥。
羅家會怎麼選?
今天應當就會有答案。
行昭到的時候,時辰還蠻早,歡宜自從有了孕後便住在了雨花巷。一副居家打扮,烏壓壓的一頭青絲蓬蓬鬆鬆地低低挽在身後,絳紫色的綾裙,沒畫眉點唇的一張素臉,雙手撐在後腰,小腹就有些顯出來了。
紫籐花枝落下來,光影下銜接。行昭無端想起了賜婚聖旨還沒下,歡宜懶洋洋地靠在窗欞前的貴妃榻時的模樣。
時光走得多快啊,快得明朗少女眨眼間都快當媽了。
行昭繞過拱門,歡宜一眼就瞅見了,撐著腰招手笑言:「怎麼來得這樣早,正盯著僕從們擺置花草...餓了嗎?小廚房還有碗乳酪蛋羹。」
行昭笑著搖頭,身子往裡探了探,努努嘴:「哥哥還沒來?」
「哪兒能啊,昨兒個住這兒來著。一早拉著阿桓去後院晨練了。」
行昭點點頭,隨手吩咐了個小丫鬟:「...去後院瞧瞧,甭讓他們練得個滿頭大汗的,叫客人瞧見不好看...」話一頓,那丫鬟應了喏,就埋頭往前走。
行昭腦子裡過了過,趕緊提了聲量喚住她,「先別去!」又道,「打好熱水,備幾身短褐衣裳,過會子羅夫人來,叫他們換上衣裳,再抹把臉就過來。」
歡宜瞅著行昭笑,斂了斂裙裾往前走,輕笑:「這樁親事,難得你這樣積極。」
婆媳,姑嫂天生的敵人。前者是怕有了媳婦兒忘了娘,後頭也差不離。沒娶媳婦兒之前,就是妹子一個人的哥哥,娶了媳婦兒,得先是別人的丈夫、父親,這才輪到妹子。
行昭笑笑,伸手去攙歡宜。
雨花巷和羅府離得遠,嚇得帖子是用午膳,下午聽戲,雖不太和定京城裡的規矩去,但歸根究底是為女方家著想——怕晚了,九城營衛司盤問得嚴,都是女眷,就算是跟著僕從,走夜路難免也怕。
就在邢氏手頭捏把汗做最後準備的時候,羅夫人來了,身後還跟了兩個一般打扮的小娘子,秋杏杭綢的衣裳,繡了三道雲紋邊兒的綜裙,戴著一模一樣的赤金翡翠項圈,只是一個身量高挑,一個看起來太稚氣了。
高些的那個便是羅家嫡長女,後一個是...羅夫人統共三子一女,也沒聽說過羅家長房還有庶女...
羅夫人把兩個小娘子推出來,溫聲細語:「大的是我們家大姑娘阿徽,小的這個是我們家二姑娘,二叔家的女兒,將滿八歲。」
原來是二房的女兒。
今日名為宴請,實為相看,帶著羅二姑娘來?若不是羅家二姑娘的年歲實在太小了些,行昭險些以為羅夫人是要來拿二房的姑娘替自家閨女的苦差...
兩個小娘子規規矩矩行過安,邢氏只備了一份兒禮,一看情形,笑呵呵地從腕上褪下一對水頭極好的老坑玻璃種手鐲子,順勢挽上羅大姑娘的手腕上。羅二姑娘年歲小戴不住,便呆呆愣愣地接過來,一雙小肉手捧著鐲子,仰起一張包子臉,聲細如蚊蚋:「平西侯夫人,平西侯沒有在府裡嗎?」
問得沒頭沒腦的,軟軟的聲音加上眨巴眨巴的一雙大眼,歡宜揪著行昭的袖口。感覺自個兒一顆心都快化了。
羅夫人趕緊把羅二姑娘往裡攬了攬,趕緊解釋:「從小就喜歡聽話本子,一直崇敬方都督驍勇英武,小丫頭一聽今兒個來平西侯府,非得鬧著來,誰攔都攔不住。最後還是老太太發話,這才一併領著來,平西侯夫人千萬勿怪...」
邢氏哪裡會怪?揚聲讓人上茶上糕點。東拉西扯從西市集的柿餅好吃,再到東邊兒胡同口的凍皮兒好吃。
反正拉家常的時候,不曉得到底該說,就說吃食,百試百靈,屢試不爽。
行昭眉梢一抬,朝歡宜默默比了個六的手勢,歡宜隨即斂眉低笑。
羅家答應這門親事,至少有六成把握了。
裡廂的女人們說著話兒,外頭突然變得鬧鬧嚷嚷的。邢氏一道打發人去瞧,一道笑說:「鐵定是家裡兩個小郎君晨練完了。臭氣烘烘的,您甭怪罪。」
羅夫人眼往窗欞瞅了瞅,擺擺手:「小郎君可是日日都晨練?」
「逢天晴就跑操,逢天陰就蹲馬步。晨練完了就去書齋背書,哪個時候背完,哪個時候才准吃飯。」邢氏一笑。「景哥兒是哥哥,侯爺練他比練桓哥兒還狠,咱們武將人家出身,哪天讓侯爺領著兩小子去給羅閣老請安,請羅閣老好生教一教這兩皮小子。」
羅夫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間就有小丫頭通稟,邢氏讓兩人進來。
兩個身量都極高,穿著短褐,還冒著熱氣兒的郎君一進來,怎麼說呢,感覺很壯觀...
結結實實的身形,不急不緩的步調,黝黑的面容,還有一雙極亮又憨沉的眼神。
猛男兄就是猛男兄,一進來,感覺將門口的光都給擋住了。
行景目不斜視,先行一步,撩袍給邢氏和羅夫人行禮:「阿景給舅母、羅夫人問安。」
聲如洪鐘,音卻壓得不低不高。
要看一個人從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來,躲躲閃閃的定藏著壞心眼,眼神往上勾的大多都目中無人,不敢和別人直視的常常是膽小如鼠。
行景眼神收斂,卻沒有平靜無波,定在黃花梨木把手之上,顯得很恭謹卻不恭順。
羅夫人很滿意行景的表現,羅大姑娘也很滿意,咳咳,她滿意的是撲面而來的濃重的男子漢氣息...
簡而言之,行景一身壯實的毽子肉。
行昭比了個八的手勢給歡宜看。
定京城裡的公子哥兒油頭粉面,眉畫得比柳葉兒還彎,唇勾得比春色還媚,行景這樣的爺們兒多難得啊,更何況,人羅家也挺喜歡方家的,否則小娘子家家的怎麼就像崇敬英雄豪傑一樣,崇敬著方祈?
照邢氏的意思,本來是安排著要不去遊湖,要不垂吊,遊湖人太雜,垂吊太安靜,都不能好好說上話。
好容易克服障礙,請來了一個新進京的三泰班來唱戲聽,羅夫人聽得津津有味,行昭眼神卻放在了台上揮水袖的那名青衣身上,眼色一抬,蓮玉知機而退。
聽到一半,羅夫人轉了頭湊過來和邢氏小聲說話兒:「...揚名伯往後就住在雨花巷了?不回九井胡同了?」
邢氏眼神從戲台轉向了台下,「哪兒能啊,統共十五天,十五天一完又得回福建去。外放的官兒沒那麼容易調回京當堂官兒。九井胡同那處的爵位是不想爭的,同您說句掏心窩子話兒,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嫡子?嫡子算什麼?填房生的照舊有嫡子的名份在。」
也就是說要自立門戶,在福建先過渡,再不回賀家了!
沒有正經婆婆,相貌堂堂,一身本事,脾性看起來也好得很,奪嫡立儲之爭,放假也未必會輸掉!
羅夫人再看了眼邢氏風輕雲淡停息的模樣,心裡頭有了決斷。
行昭看在眼裡,抬了抬下頜,九成,哦不,十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