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已經查了那個老大夫了?
賀太夫人來鳳儀殿所謂何事,六皇子隔幾天就打聽到了,行昭一點兒也不吃驚。鳳儀殿是被方皇后經營成為了一隻鐵桶,可鐵桶也是有縫隙的,既然選擇了支持六皇子,或者說別人已經幫忙分好了陣營,按照方皇后的個性,便是傾力相幫。
再是銅牆鐵壁,只要主人家主動打開一個角門,就有人立馬順桿兒爬上來了...
行昭默了默,接過帕子擦了把臉,換了衣裳,一把撩開簾子,便看見羊角宮燈之上,迷光搖曳,有男子手背在身後,背對來人,站得筆直。
嗯,如果外袍衣角邊兒上沒粘著幾根雜草,鐵定玉樹臨風得更有說服力。
行昭輕咳一聲。
六皇子一轉過身來,便看見小娘子素著一張臉,胡亂套著件兒絳紅的外袍,大約是病了一場的緣故,整張臉好像都小了一圈兒?
「母妃說你身子骨是好全了,就是心緒不大好...頭還疼嗎?」
行昭抿嘴一笑,搖頭「不疼了,原先也不疼,就是燒得厲害有點兒暈,今兒個也不暈了。」邊說邊讓蓮玉去外頭的門廊巷口裡守著「你也不怕皇后娘娘過來,立馬將你拖下去打上四十大板。」
還有心思說笑,到底是走出來了。
六皇子放了心,熟門熟路翻開扣在托盤裡的茶杯,斟滿了給行昭遞過去,也笑「不是茶。銀耳紅糖湯,特意吩咐人煮的。」
吩咐人...煮的....
在她的地盤,吩咐她的人,煮湯給她喝?
行昭覺得自個兒要再病下去,這瑰意閣怕是快姓周了,不對,本來就姓周...
行昭小口小口地抿銀耳湯,六皇子靜靜地看著,看著看著便笑了,笑著笑著又將臉慢慢斂了起來。
皇城錦繡繁榮,本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可世間好奇怪,尊貴常常與骯髒生死相隨。著綾羅錦緞的王公貴族,怕是還沒有天橋下賣場雜耍的手藝人來得乾淨。
別人是靠手藝汗水吃飯,得的銅板,賺的吆喝,都是汗水換來的,出賣的是自己。
可世家貴族們大多都是出賣的別人...
「那個老大夫我查了,身家清白,為人坦蕩,定京回春堂的坐館大夫醫術嚴明,仁醫之德,救死扶傷之心,素來受人愛戴。」
六皇子甩甩頭,將剛才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輕輕開口「在先臨安侯夫人死後不久,老大夫舊病復發,暴斃而亡。我派人去問他家人,沒有人與他在事後有接觸,唯一奇怪的是,出診臨安侯府的那一次拿的診金足夠他們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在定京城裡舒舒服服過上幾輩子了。」
這是老大夫的封口費,也是賣命錢。
夜已深,四周都靜悄悄的,六皇子的聲音聞所未聞的輕柔。
「本就是杏林世家,診出的死因是陡受驚嚇,心肺爆跌,暴斃而亡。死因有異,老大夫的家人卻沒有接著查下去,而是選擇了緘口不言...」六皇子輕聲一笑,聽起來譏諷之意很濃「我的人去探查的時候,他們家人原先一個字也不肯說,後來拿出宮中的印章又拿了五百銀兩,才勉勉強強說了出來,就這麼多,他們應當也只知道這麼多了。」
行昭悶頭喝完一盞銀耳湯,見慣了人最初的罪孽,聽起來反而覺得不那麼震驚了。
「老大夫是太夫人身邊得力的管事媽媽去請來的,當初沒去請宮中的太醫,太醫是朝廷命官,賀家不敢殺人滅口...太夫人一開始就打著要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主意!」
宗婦嫡媳被毒殺,這等豪門秘辛絕不能流傳出去,可只要死人才不會說話!
行昭皺眉努力回想。
當舊事一點一點地被展開,泛黃的絹布,沉朽的味道,還有難以掩埋的真相,也隨之一點一點地再現人世。
「母親將毒藥吐了出來,那天亂烘烘的,我與蓮玉原先被困在偏廂,後來臨安侯推門出來,我與蓮玉便衝了過去,正院的人自顧不暇,沒有看管。後來太夫人便過來了,大夫也到了,把了脈說母親已無大礙了,太夫人一到,我便放了心,就是這樣的掉以輕心才讓我追悔莫及...」
這是一段不願意回想的過去,行昭輕輕閉了眼,面上很平靜,可渾身上下都在發抖,突然肩頭溫熱,行昭睜眼抬頭,是六皇子將手虛放在她的肩上,再仰頭望上去,六皇子嘴抿得緊緊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線,可眼神卻是暖的。
六皇子這個時候倒曉得恪守禮數,掌心其實並沒有挨到肩膀,可無端地給予了行昭太多溫暖。
「後來我剛出廂房,便聽見了母親過世的消息。算算時辰正好是喝下剛熬好的藥湯之後...」行昭後話說得飛快「我也想過會不會是太夫人下的手。特意支開我,特意在那個時候下手...其實無論母親是死是活,臨安侯逼迫母親喝下毒藥已成事實,死仇結下,就算母親被救活了,方家也不會善罷甘休。」
還不如,禍已釀成,反倒將罪名做全,賭也就賭上這一把了。
這與太夫人的個性不相符,可當時情形,要為賀琰擦屁股,這是最果決的辦法。
「那她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再次放在你的眼前?」六皇子沉吟良久「可以說是兵行險招,可以說是禍水東引。她的目的在於想讓賀行景回老宅,可如果你重新關注此事之後,將真相揭開後,矛盾升級,賀行景還有可能回去嗎?這一招太險了。照賀太夫人陳氏的個性,她絕不可能把自己和賀家放到水深火熱之中,從此斷了後路。」
如今的太夫人尚有顧忌,是絕不可能把自己當成籌碼去拼一把。
行昭緊緊握住杯盞,手指摳在蹙金絲鏤空紋路裡,緊扣的時間久了,手指就有些發白。
「熬藥是在正院裡熬的,方子、藥材還有人手都是正院裡的人。太夫人說藥裡有問題,那肯定是在拿藥、熬藥和端藥的過程中被人動了手腳。」腦子燒久了,就有點銹了,可到底狗頭軍師練得久了,立馬從善如流地變換了思路「那日人多又雜,賀琰帶著外院的人進來了,太夫人也帶了人進來,正院出了這麼一大樁事兒,二房會派人來看,得臉的僕從們也會四處問...」
「誰能進正院?」行昭埋頭悶聲問。
「藥是月巧熬的,賀太夫人身邊的張媽媽給端過去的,月巧被打發到了莊子裡,沒過幾天就病死了,死無對證又時過境遷,熬藥中出現過什麼事兒,什麼人,根本沒有人回答。」
六皇子探查得很用心。
如果這就是行昭的心病與糾結一生的心結,那他一定竭盡全力去打開,只有當這件事完完全全塵埃落定水落石出的時候,行昭才能真正放下。
這個世間只要能用錢與權辦成的,從來都不是難事兒,賀家用的幾乎都是經年的家僕,可用久了人多了,難免有些心眼就大了,人最怕心大,心一大,嘴巴就跟著大。
皇子打探外臣家事容易引起誤會和猜忌,和她比,猜忌算什麼?
那個時候,在她哭著尖叫著看著自己母親死在眼前的時候,他沒有在她的身邊,那現在他一定要在她身邊。
一個人太孤單了,兩個人一起,連手帶心都是暖和的。
六皇子眉眼放得柔和極了,可惜一腔柔情做給了瞎子看——狗頭軍事思考的時候,一向認真極了,什麼也看不見。
行昭總覺得有事兒沒想到,擰緊眉心,話頭沉得很低,眼神定在不遠處高几上的文心蘭葉上。
既然不是方子的問題,那就是藥湯被人加了東西...
熬藥中,端藥中,甚至餵藥,都有可能出現問題。
而這些都是在正院完成的。
誰能進正院?
除了剛剛想到的人,世家老宅裡還能有什麼人!?
僕從,主子...
等等!還有介於僕從與主子之間的存在!
姨娘...妾室!
她們算是主子,因為她們睡在男主人的枕邊,可她們又不是主子,因為她們還需要服侍女主人——就像丫鬟一樣。
萬姨娘...萬姨娘!
她住在東廂,離正院很近,幾百米的腳程,又是長房的人,進出是小門,萬姨娘出身首富商賈之家,出手大方闊綽,守門的丫鬟婆子幾乎全都受過她的好處...
要查就要進內宅,可賀家的內宅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
「我回臨安侯府好不好?」行昭仰頭與六皇子商量。
「不好。」
六皇子回答得很快也很平靜,可臉上一冷「這個沒商量,賀太夫人這樣一鬧,你回去了,你哥哥回去了,老謀深算,說的就是她。」
行昭看著他沒說話。
六皇子最受不了行昭這樣看他,從小就受不了,不自在地扭過頭去「想都別想回賀家。萬氏已經在查了,你的庶妹庶弟也在查,賀家掌事的僕婦也沒落下。」話一頓,沒再接著說下去。
其實太夫人不可能沒查出來幕後黑手是誰吧?可她偏偏要在行昭面前揭開,要讓行昭親手把謎底查出來...
謎底,只可能有利於她自己。
六皇子其實心裡頭已經有了答案,腰一彎,克制住想揉小娘子頭髮的慾望,嘴角一勾「燒糊塗了,也笨了,笨點兒好,我聰...」想一想又一笑,後話便湮沒在沉迷的夜色中。
少年的側臉很清俊,高挺的鼻樑,白淨的膚色,茶色的眼睛。
全都無一遺漏地在暖光之下。
行昭真是燒傻了,癡癡愣愣地抬起頭來,弱聲弱氣問句話:「我可以信任你嗎?阿慎。」
「你可以像信任方皇后一樣信任著我。」
月涼如水般輕薄,少年郎卻鄭重其事地做著事關一生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