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宮燈發出暈黃的、暖人的光,光暈一圈兒圈兒散開,恰似那碧水秋露的波紋。
蓮玉小心翼翼地輕捻裙擺,跟在後頭,繡鞋踩在還沒來得及結成霜的水霧上,感覺好像在夢裡頭。
「端王殿下給您送信也是約在了春妍亭吧?那年是盛夏約的,您一回去才發現,臉上脖子上,全是被蚊蟲咬的大包,皇后娘娘問您,您還不敢實話實說,支支吾吾地反倒讓皇后娘娘下令徹查...仔細數一數,都過了這麼多年了。」
蓮玉是個很冷靜理性的人,很少發出這樣的喟歎。
如今卻拿出一幅此去經年的口氣來。
「是呢,一開始若有人告訴我,我今生會嫁給六皇子,我一定打死不信。」
再來一世,分明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安安分分地直管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奈何世事無常,偏偏命中注定就有那麼一個人,能讓你乾淨果斷地打破定下的一切桎梏。
前世的端王妃溫婉和順,以夫為天,照六皇子的個性,那樣閒雲野鶴的日子,他未必不會更想過。
行昭笑一笑,輕輕將手放在蓮玉的手上,「有始有終,開始是在春妍亭...」
話頭一頓,細想了想,覺得自個兒有點歡喜傻了,這叫終嗎?
不算吧。
任何開始都是過往的終結,任何終結都是未來的開始。
她的人生重新開始了兩次,第一次的重生時還來不及收拾情緒,一切都顯得有點兒兵荒馬亂,而第二次的開始,她的身邊無端多了一個人,一個能讓她哭能讓她笑,能讓她心安能讓她驚慌的人。
把自己情緒全都交給另外的一個人,一個沒有血緣牽連的陌生人,真的是一件很冒險的事。
她輸過一次,便更珍惜第二次。
婚前最後一見,帶了點兒偷偷摸摸的意味,蓮玉自覺地站到小巷口放哨,好巧不巧,遇見了同樣弓著腰守在巷口的六皇子貼身內侍,行昭笑著頷首致意,「...今兒個天氣涼起來了。李公公也辛苦,過會子索性尋一個避風的地兒站。」
李公公身形一縮,連眼神都不敢抬,連稱受不起,「殿下在裡頭等著您咧!」
在宮裡頭長大的人,最信任的大多都是身邊兒的奴才。
宮裡頭的信任可不是拿真心換的,是拿命換的——手上攥著你的命,我才能舒舒坦坦地接受你的忠心。
這一點兒前世的行昭不太懂,和周平寧身邊兒的人鬧得很僵,對丫鬟們是防東防西,對管事們是指手畫腳,對王府史官們是越權插手,一番做派顯得既不給男人臉面,又沒教養。
相互傾心、愛慕是一碼事兒,在一塊兒過日子又是一碼事兒。
兩個愛人成了家,慢慢過日子,磨啊磨,磨啊磨,被柴米油鹽醬醋茶磨到最後,磨得女的是面目可憎,男的是心懷鬼胎,也不是沒有。
愛是基礎,可往後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卻各憑本事。
遠香近臭,佳侶吵成怨偶這種事,行昭看得多了。
這事兒方皇后沒法兒教,行昭便借來古籍,自個兒靜下心來琢磨,所以說成個親最忙的是女人啊,既要適應又要做足心理準備,還得像琢磨常先生佈置的課業似的,拿出筆來勾勾畫畫記重點。
沒法子,行昭曉得自個兒不算機靈,索性勤能補拙,什麼時候補好,什麼時候算完,晚點兒也不怕,總算是補好了的。
雪天路滑,行昭自己提著宮燈往前走,既是偷摸見面兒,自然是黑燈瞎火。
宮燈能照多遠?頂多照到腳下的路,行昭摸摸索索往前走,哪曉得繡鞋一打滑,身形往外一歪,險些摔地!
嗯...到底還是沒摔著...
還沒落地,行昭的胳膊讓人猛地往上一提,宮燈「砰」地一聲就勢落地,整個人很自然地撲到了來人的懷裡。
行昭來不及輕呼一聲,耳畔邊便聽見那人悶聲一笑:「甭激動,阿嫵甭激動,咱再堅持個幾天兒...」
這一笑纏纏綿綿的,連帶著胸腔腹間都在跟著動。
行昭臉都懶怠假裝紅一紅了,一手使勁兒撐在六皇子胸前要掙脫開,這一按不打緊,行昭像按到了塊兒硬石頭上。
如今的文人風骨裡...還得加了條——必須練就一身腱子肉?
行昭腦子裡頭莫名其妙閃現出這樣一句話兒。
無端冒起一頭冷汗,腦袋趕緊甩一甩,腰桿往下一佝,伸手去夠落在青磚地上的那盞宮燈。
小娘子實在掙得厲害,六皇子從善如流放了手,臉不紅氣不喘地彎腰將宮燈拾起,沒準備遞給行昭,反而自己拎著也沒往前走,就停在春妍亭的階下,一笑:「雪天路滑,本來是想到鳳儀殿尋你,哪曉得母妃告訴我鳳儀殿前些日子讓內務府送去了幾隻小犬。」
很有自知之明,就是為了放狗咬你的。
行昭咧嘴笑開:「婚期越近,方皇后管得越嚴。不僅院子裡養著幾隻小犬,瑰意閣裡還有蔣姑姑鎮守,從早晨到夜裡,她若不在就是碧玉在。」
蔣姑姑不咬人,但是她訓人...
得咧,您還是讓狗來咬我吧。
行昭如願看到六皇子神色一囧,笑得更歡了。
「那皇后娘娘明知是慎,還放你出來?」六皇子也笑,跟著媳婦兒笑。
「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姨母大概是在掩耳盜鈴。只要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就算是眼不見心不煩。」
兩個人便一起望著笑。
若再有旁人看著,一定得笑話兩人,這兩個傻蛋啥都不說光對著傻笑個什麼勁兒啊?
可在青春少艾中,能望著那個人傻笑,都是一種福氣。
光從下而上地照射,照在少年下巴上、嘴上、鼻上,最後分到眼睛裡的光就少了,可饒是如此,一雙眼也亮得像兩顆星星。
行昭不由自主地咂咂嘴。
夜風一吹,身上一涼,人就靜了下來,行昭鼻間嗅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冰薄荷香,眉心陡然一蹙,剛想開口,卻聽到了六皇子褪去少年青澀,沒了沙啞變成很沉很穩的聲音。
「我今兒個與二哥一道,去見了平陽王世子和平陽王庶出次子。」
行昭勉力克制住想上挑的眉梢。
原來如此。
冰薄荷香是周平寧慣用的,他一向刻板,一個味道能用幾十年,一個人能記一輩子,一種厭惡一旦生成便根深蒂固。
「直到前日,我才明白你為什麼讓我派人別去盯陳家,卻轉頭去盯緊平陽王府。」六皇子聲音放得很低,「陳家長女綏王妃平庸,長子陳放之剛愎自用卻無能,陳家悉心教導的次女陳婼...竟然一直和平陽王次子暗裡傳情。」
說到此,六皇子一笑:「說傳情,其實是給平陽王次子臉面。我的人在平陽王府門前守了近半載,只有前日,看見平陽王府的一個家丁在角門處和一個十四五的女子拉拉扯扯——是那家丁在求那女子,求她將手上的包袱收下。當時就覺得不對,便尾隨那女子,卻見她入的是陳顯陳閣老家的大門。陳家宅門又高又嚴,我讓下頭人扮作平民,尾隨那女子入府,結局一定是被侍衛攔在門口。我的人手沒有蠢的,便嚷開了『前頭那個姑娘是俺失散已久的親妹子!』。世家名門的家僕從來都是家生子多,侍衛自然以為這是個打秋風來訛詐的無賴混混,把我的手下拖了下去,邊拖邊嗤之以鼻,『那是陳家內府主子身邊兒頂有顏面的丫鬟!就你這模樣也想來攀親戚!』。」
六皇子聲音忽高忽低,學得很逼真。
市井無賴想訛人打秋風,府邸侍衛仗勢埋汰幾句。
這齣戲碼,定京城裡天天在演,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就這樣,六皇子知道了那個女子的真實身份——陳家內府主子身邊兒頂有顏面的丫鬟,陳家內府的主子本來就少,沒姨娘沒通房,更沒庶子庶女,長子陳放之遠在西北,長女陳媛嫁到綏王府。
府裡的主子統共就三人,陳顯、陳夫人和陳婼。
三分之一的概率而已。
行昭抬頭望六皇子,六皇子接著往下面說。
「陳顯為報陳夫人同甘共苦之恩,身邊貼身服侍的要麼是大老爺們,要麼是年逾六旬的婆子,身邊從來沒放過妙齡少女。內宅之事不好打聽,我便去問二哥,定京城裡哪家宅門裡的事兒他不知道?他一聽陳府的丫鬟和平陽王府的家丁拉拉扯扯,眼睛都亮了,直說『陳夫人戀舊,身邊兒的人用的都是經年的,小丫頭些都進不了內院,那丫鬟是陳二姑娘院子裡的得臉人兒倒還有可能...』」
二皇子一遇見八卦就自動變身包青天的狀態,行昭是看見過的。
當下篤定那丫頭是陳婼身邊的人,可那平陽王府的家丁又是誰的人呢?
這便有了昨兒個六皇子與二皇子,偕同探秘平陽王府之行。
「原是平陽王次子的近侍。」拿在六皇子手上的宮燈動了一動,光也隨之動了一動,「我與二哥在和平陽王世子、平陽王次子喝酒,也有人在同那近侍喝酒,酒後吐真言,話兒被人一套,那近侍便迷迷糊糊說了句『等我們家寧二爺娶了媳婦兒...看誰還敢小瞧我們二郎君是庶出...』」
周平寧若是娶到陳家次女,自然沒人再敢小瞧他了。
可行昭卻明白,周平寧絕不是因為陳婼的身份才死心塌地的,他當真是因為一顆心落到了陳婼身上。
話到此處,什麼都明白了。
一個一個線索串起來,陳婼的丫鬟和周平寧的近侍有接觸已經是匪夷所思再加上近侍說的那番含義不明的話兒,六皇子一貫機敏,如何還猜不出來?
陳婼不好出門,可她的丫鬟總有沐休,出趟門拿點兒東西傳句話兒回去總是能做到的吧?名門大戶的姑娘家身邊的丫頭都是一道長大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然願意為自家姑娘遮掩。古有鵲橋相會,今有丫鬟為紅娘,話本子裡見的還少了?
行昭沒有漏掉六皇子話裡所說「是平陽王府的家丁苦苦求著陳婼的丫鬟幫忙帶話兒」。
她、陳婼和周平寧,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周平寧喜歡陳婼,可陳婼卻是陳家嫡支下一輩最後的支柱,理智和冷靜告訴陳婼應該斬斷這一份孽緣,可少女的情思和愛慕又該怎麼辦?
當理性和情感相衝突的時候,陳婼難得地選擇了優柔寡斷。
優柔寡斷地回應周平寧的示好,優柔寡斷地催化周平寧的愛慕,優柔寡斷地捨不得...
可陳婼忘了一句話,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陳顯看重陳婼的心智和韌勁,卻忘了這到底只是一個小娘子,是一個會哭會笑,心裡面空空的小娘子,在面對情感與愛人的時候,不會比常人做得更優秀。
在陳婼藕斷絲連的主導中,她對周平寧的一腔熱血就顯得可笑而可悲。
六皇子話一說完,風便吹在耳畔邊的聲音陡然變大,呼呼作響。
毀了陳婼,等於毀了陳家下一代的希望,陳顯是被陳家族人踩大的,他的個性會再返過來捧那些踩過他的人嗎?陳放之被賀現壓制得死死的,陳媛嫁了個無用的王爺,陳顯一死,他的衣缽根本無人可接。
只有陳婼——所以前一世陳顯將她送進了宮裡母儀天下。
他的後輩沒有能扶得起來的人,那就只能拜託陳婼能生一個皇帝,看在血脈親緣的份兒上,名正言順地再給陳家幾十年,再給陳家能再出一個能人的時間。
前世後頭的戲,行昭沒看完。
陳家的野心是到此為止,還是繼續謀朝篡位,行昭也無從斷起。
「讓陳婼和平陽王庶出次子的隱秘暴露於世,陳婼的下場不是嫁給周平寧,就是被陳家封鎖從此再無消息。頭一種狀況縱使傷不了陳家根本,也能永絕後患——一個閒散宗室的庶出之子能有多大出息?權利的邊都摸不到...若是我們再狠一點兒出現後一種狀況,陳婼直接銷聲匿跡,無疑是給了陳家人一個自斷臂膀的打擊...」
行昭抬了抬下頜輕聲說道,望著黑□□的天際。
這就是底牌。
陳婼沒有想過方家會避開廟堂上的試探和攻擊,直接選擇把她當成靶子。
陳家的後著,行昭猜得**不離十——他家是該有這樣大的底氣,猜到了陳家的後著,自然能明白陳家到底想要做什麼了。
直到猜到陳家人掌控的勢力,行昭這才明白,為什麼前世陳家會逼得閔寄柔由正轉側,會讓二皇子成為傀儡,挾天子以令諸侯,從而掌控朝政...
既然猜出了陳家的後招,也有了應對之力,那自然就不能構成威脅,算作機密了。
最難控制的是人心,最無法預料的就是人力。
在行昭看來,陳婼才是陳家的底牌。
一將抵千軍,擒賊先擒王,不能給陳婼蹦躂的機會,只有千年做賊的哪兒有千年防賊的,解決完陳婼,便只等甕中捉陳家了。
陳家最後一個未知的後手就是陳婼,而行昭正計劃著要把這一個後手剷除掉,前路便只等陳家自以為是,自露馬腳,便可擊之。
這就是在不久之後要成為端王妃的女人。
六皇子與有榮焉,輕勾嘴角,緩緩一問:「當時,阿嫵是怎麼知道陳婼與周平寧之事的?」
陳婼做得隱秘,只有身邊一個貼身丫鬟知道,陳顯與陳夫人看重次女,自然全心信重。在陳婼十歲之時,陳顯便將陳家內宅拿給陳婼打理只當練手,練來練去卻變成了以公謀私,自圖方便,鴻雁傳書近兩載,陳夫人竟絲毫不知。
平陽王庶出次子不受重視,連一夜未歸,平陽王妃都不會過問一句,而此人待親眷心腹實在用心,平王妃所出的世子嫡長之位不可動搖,平陽王妃婦人之手想養廢也只能養廢庶女善姐兒,子不教父之過,兒子的教養從來都是父親用心,平陽王妃自然也插不進手來。
一個世家女,一個宗室子,自幼相識便兩廂情悅之事,是瞞得天衣無縫。
阿嫵如何知道?
六皇子話音一落,行昭渾身一僵,僵直半晌,這才緩緩抬頭,直視六皇子的眼睛,輕聲出言。
「因為一場夢,一場舊夢。」
莊生夢蝶,真假未知。
是能算成一場舊夢。
行昭說完便輕輕闔了眼,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她與陳婼皆心繫往之的周平寧當然不差,進退咸宜的談吐、丰神挺拔的皮囊、溫文爾雅的氣質...哦,見慣了定京紈褲子弟,再見一個被嫡母壓制、被宗族拋棄,卻隱忍內斂的美郎君自然覺得新奇。
情愛裡面最要不得的就是新奇,一新奇便想去探尋,一探尋便將自己扔到了無底洞裡。
然後,再也爬不出來。
前世的她是怎麼知道陳婼的呢?
是在她奉子逼嫁時,周平寧堅持不以正妃之位相許,她哭鬧不休,應邑只當看了場好戲,而那個時候的方皇后閉門謝客再不管凡塵俗世——在她最庇護的外甥女做出這般傷風敗俗之事時,方皇后已對紅塵絕了念想。
只有賀琰覺得臉上掛不住,便讓周平寧到賀家相商。
周平寧面對賀琰低頭無話,可面對她卻只說了一句話。
「那日醉酒鑄成苦果,已是萬般後悔,原是我對不住紅線,正妃之位只能是紅線的,你...終究還是我府邸裡最尊貴的女人。」
「紅線是誰?」
周平寧自然不肯再說,甚至頗為後悔一時口快說出這個女人的名字。
他不說,行昭便自己去找。貼身服侍的丫鬟、表姐表妹,堂姐堂妹,通家之好的女兒...沒有一個人的名字喚作紅線,行昭幾近絕望,終於在一個地方聽見了這個名字。
二皇子登基改為隆化,她在隆化帝皇后的鳳儀殿裡聽見了這個名字。
陳紅線陳紅線,紅線穿來已半焦,好一個嫵媚清雅的小名。
一切水落石出。
風仍在刮,刮臉刮骨刮心。
行昭緊緊地閉著眼睛,渾身都在發抖。
她鄙夷她的愚蠢和自輕自賤,陳婼的狠毒與周平寧的冷漠,本就是她自找的,與旁人無關。
她只想看看這輩子沒了阻礙與磨難,陳婼與周平寧是不是還會情比金堅,甘做連理。
她有多麼厭惡自己的愚蠢,就有多麼怨恨那對佳侶的所謂情深。
多可笑啊,又多可悲啊。
三個人的故事裡,她只配縮在牆角扎小人。
這是行昭這輩子頭一次無比清晰地回想起這一樁事兒,像是落進了冰窖與水底。
卻陡然背上一暖,全身都被溫暖的、一股男子漢氣息所包圍。
行昭猛地睜眼,下頜一抬,下巴便順勢擱在了男人的肩上。
六皇子周慎單手將行昭攬在懷中,手輕輕地摸了摸行昭的後腦,鬢髮摩挲在行昭的側臉上,鬢髮很扎人,像是一下子就扎進了心裡。
原來耳鬢廝磨就是這個意思啊...
行昭陡然哭得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