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纏綿,落了一夜,把庭院裡的芭蕉樹洗刷得一塵不染,到早晨,雨水才慢慢收了起來。
空山新雨後,天氣也沒有晚來秋,照舊有悶熱之感。
落了雨卻沒落透,人就像被捂到蒸籠裡,渾身想散發水汽兒偏偏出不來汗。
別人像蒸在屜籠裡的包子,行昭卻覺得自個兒像只豆沙花卷——從腰間被人猛地一擰,然後餡兒就出來了...
疼了之後,渾身上下都在酸,懶懶散散地瞇著眼靠在貴妃榻上全當做補眠。
是的,補眠,行昭終於明白後苑的沙場有什麼用處了...合著老六把練起來的體力全往她身上用了!少年郎頭一回憋著股勁兒,初戰嘛,總是很難告捷的,可人家自有一股毅力在,愣是不洩氣!
一鼓作氣,一而再再而三,彼竭我盈故克之。
行昭被克得一覺睡到大天亮,睜眼一看身邊兒早就沒人了,問了蓮蓉才曉得,「...王爺准點兒起的床,讓我們甭叫醒您。」行昭不死心再問,「精神頭不太好吧?今兒個晚上燉只老母雞...」
一抬頭發現自家姑娘眼下一片青黑,蓮蓉臉上紅紅的捂著嘴笑:「王爺精神倒是很好,拿沙參燉只老母雞也行,正好給您補一補。」
聽聽!
這還沒嫁人呢。臉皮就厚起來了!
家裡頭沒正經婆婆的優點這不就顯現出來了?
那起子上有高堂,中有妯娌,下有小輩的世家夫人們哪個能偷得浮生半日閒?腳下連軸轉,跟個陀螺似的。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什麼都得管,管得好是你應當的,管不好就是你天大的錯處。
行昭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那股子難以言明的酸楚也煙消雲散了去,再安眠到中午,家裡沒人,一個人用膳也沒意思,行昭讓小廚房煮了碗銀絲面,就著湯慢條斯理地用完了,一大盆面行昭吸吸呼呼吃了個精光。倒讓黃媽媽高興起來。瞅了瞅空碗又問行昭:「姑娘要不要再來點兒泡饃?小廚房剩了點羊肉。咱們撕成條兒熬點高湯再撒點芝麻、孜然還有香菜...」
是老六開了葷,又不是她開葷,跟她幾百年沒吃過東西似的!
行昭趕緊搖頭。見黃媽媽神色一落,笑道:「媽媽給我再備點兒乳酪來喝吧,正好克化。」
黃媽媽連連點頭,「好好好!咱們再澆上點兒蜂蜜棗泥兒?酸酸甜甜的正好解膩開胃!」一邊喜滋滋地笑,一邊收拾完空碗捧在手上往外走,其婉跟著她身後服侍,見黃媽媽高興便笑著逗樂,「您從昨兒晚上再到今兒早晨可是變了得有三道臉,昨兒晚上是坐也坐不安生,到如今笑得合不攏嘴。下頭的小丫頭們不敢說您的嘴,可眼裡嘴裡都在笑話您咧!」
黃媽媽腳下輕快,昂首挺胸走在遊廊裡。
她不該高興嗎?
年少的丫頭們哪裡懂得這麼多,姑娘沒嫁的時候擔心嫁了之後會遠香近臭,好容易嫁了兩個人恩恩愛愛地打情罵俏地過下去,又得擔心那回事合不合心意,夫妻間再琴瑟和鳴,若那回事沒契合,兩個人心裡頭都得結下個梗,女人家都還好說,若男人在一處得不了滿意,一日兩日拖過去也就成了,日久天長之後,鐵定得去另外地方尋樂子!
她一聽值夜的丫頭們回稟說,「王爺與王妃要了三次水,到三更的時候要的最後一次水。」,哎喲喲,她的一顆心可算是趕緊放下了!
等敦倫大禮一行完,又該操心生兒育女的事兒了,得好生將養將養,才好產下一個身強體壯的小郎君!
黃媽媽滿身都是勁兒,用都用不完!
大概是上午的回籠覺睡足了,行昭下午精神頭起來了,一手墊在雙福錦軟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團扇,一手翻看王府裡各房各處的人事——出嫁半載,她沒大動人事,只交待蓮玉把府裡上上下下人員調度的狀況全歸置清楚,籍貫何處?家中有幾人?分別在何處當差?曾在何處當差?往日裡當差有無過失?若有過失,是誰將他保出來的?
快詳細到祖宗十八代了。
蓮玉頭一回上手,有些做不慣,只說,「有些事兒做下人的存心想瞞倒也瞞得住,六司出來的宮人來自四面八方的,咱們也不好跑山西、山東、四川挨個兒查吧?」
六司來的人最亂,哪宮裡出來的都有,偏偏往前又是皇奴,生平事跡都不太好調出來看看。
行昭這樣教蓮玉,「同樣的問題問兩遍,一遍問事主,一遍問與事主有嫌隙的人,問過之後再對照來看看是否有所出入,出入太大的就呈上來,另外著重關注這兩個人的為人處世。」
最瞭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敵人。
人活三尺瓦下,誰還沒個把冤家啊。
旁敲側擊問事兒的活兒,蓮玉表示自己口拙舌笨,強烈推薦蓮蓉來擔任主審,她從旁協助,知人善任,行昭自然答應。
姐妹齊心,其利斷金。
行昭一頁一頁地翻過拿簪花小楷寫得工整清秀,上上下下近七十人,全都記錄在冊,一個人近三行字,若是一家人字數多一點兒,全都解釋得很清楚明白。
行昭挨個兒看完,拿筆在三個人的名字下頭畫了條槓。
蓮玉接過一瞧,一個小廚房管點小事的媽媽,往前在王懋妃宮中擔過職,懋妃晉位之後六司重新分理人手,這個嚴姑姑就回了六司。一個是原臨安侯府白總管的徒弟。現在管著通州莊子的張德柱。還有一個是家世很清白,一直為宮裡辦事負責採買鮑參肚翅,如今從操舊業的外院管事。
行昭默不作聲,蓮玉卻曉得該怎麼做了。告了辭就退了下去。
老六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晚膳,一進屋就望著行昭傻樂呵,這可是當著滿屋子的人啊...行昭趕緊斂眉低頭盛了碗雞湯遞到老六手上,湯上浮了層油看著沒冒熱氣兒,實際上燙著呢,老六樂呵呵地大喝一口以表歡欣,當下就燙得蹦起腳來。
行昭又想笑又心疼,心裡頭憋了股悶笑,趕緊揚聲:「快拿碗冰塊進來!」又去拍六皇子的背。「誰讓你接手就喝了!燙出水泡來沒!?」
六皇子包著冰塊說不上話。覺著嘴裡不燙了。就嚼巴嚼巴「咯吱咯吱」地把冰塊嚼碎嚥下肚去,再瞇著眼睛搖頭,再衝行昭咧嘴一笑。
餵飽了就沒思考能力了。饜足了的男人還有智力嗎?
她完全不敢想老六就是這麼傻笑著上朝,下朝,往戶部應卯,再一路回來的場景...
行昭扶額,乾脆埋頭吃飯!
七月份的天兒黑得晚,等兩口子用完晚膳往後苑散步時,天兒正好有一團又一團的紅澄澄的火燒雲被風捲到了南邊兒,暮光映在青石板小路上,把兩個人影同時拉得老長。
氣氛很平和。
行昭挽著六皇子的胳膊,沒說話。慢慢梭梭往前走。
從正院走到妙香亭,六皇子輕笑一聲:「今兒個下朝二哥偷摸叫住了我。」
行昭仰頭看他。
六皇子眼神溫和往下看行昭,接著言道:「我原以為他又要說哪家少爺養了個外室,哪家姑娘看上個小廝...結果他同我說他要有兒子了,我這個六叔還是這世上第三個曉得的人。」
行昭眉梢一抬,心裡有些驚詫,瞬間想到了昨兒個閔寄柔過來的時候臉上撲粉,腰上墜璧,神情看起來一如既往的婉和,飲酒喫茶也沒有顧慮...
既然不可能是閔寄柔,那是誰!?
亭姐兒?
行昭問了出來,「是石側妃嗎?」
六皇子向後揚了揚頭,算是舒展了頸脖,輕輕握了握行昭挽在他胳膊上的手,回答:「是她。如今只有她、二哥還有我知道——至少二哥是這樣認為的,豫王妃閔氏說話處事都不是蠢人,她知不知道尚且還是個謎。」
行昭啞然。
若亭姐兒生下了這個孩子,女兒都還好,給個郡主的名頭就算尊貴到頂了,若是個小郎君那就是二皇子頭一個兒子,正常的男人們對待長子總是有種莫名的寬容與耐心。
二皇子這個時候就知道應該瞞著閔寄柔了!
豫王府的妻妾之爭明裡暗裡也許多次了,閔寄柔佔著身份、二皇子的偏向、自己的手段心機,十回裡頭亭姐兒能贏上一回,這還得靠二皇子的不忍心...
瞞得住嗎?
怎麼可能瞞得住。
王府裡側妃姬妾的小日子都是要上冊記錄的,誰月事不調誰晚了誰早了,都明明確確記著呢,除非亭姐兒才診出有孕最多三月,否則就從這份兒上都瞞不過去。閔寄柔心思細膩又面面俱到,如果二皇子明擺著要遮掩,她這個王府主母是不可能拆檯子親手挑破的。
「二哥要瞞著豫王妃,無非是聽了亭姐兒的話。」行昭輕聲喟歎,內宅把戲就這麼幾樣,二皇子這事兒上要瞞著閔寄柔,就是想護住亭姐兒肚子裡的那塊肉,閔寄柔該怎麼想?除了傷心就是心寒,女人的心寒幾乎意味著死心,兩口子中間一個人心都死了,若再想把兩顆心縫起來,簡直難於上青天。
六皇子小動作不斷,抬手輕揉了揉行昭的腦門兒,笑問:「你覺著瞞得了多久?」
「頂多下旬吧。」行昭回過神來,「二哥的嘴巴都是管得住的?跟你說了之後緊接著大家就都能知道了,等大傢伙都知道了,陳家的態度也能見分曉了。」
失了陳婼這麼一顆好棋,陳顯是繼續捧皇長子,還是另想他法,改變謀略。
拿這件事一試,准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