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新年(中)

到了除夕,定京城這才落下舊年的最後一場雪,新年的頭一場雪。

初雪來勢洶洶,打了京城裡人們一個措手不及,行昭透過窗戶往外瞅,雪撲簌簌地往下落,僕從們來不及清理,沒多久就在青石板路面上積起了一寸有餘的積雪了,端王妃當機立斷,「咱們用過早膳就進宮,順便去母后那兒蹭頓吃喝。萬一趕點兒去,馬車趕得快,路面又結層冰,容易出意外。」

端王婦唱夫隨,趕緊表示媳婦兒太英明睿智了。

故此,端王府兩口子就成了今兒個到得最早的夫妻。

蔣明英得了信,在鳳儀殿外頭候著,白雪茫茫的,大老遠就瞅見有人影過來了,趕忙迎上去:「王爺和王妃趕得早,您進了順真門,皇后娘娘這才得了信,午膳沒備齊,趕緊吩咐小廚房加菜...」一邊兒扶住行昭胳膊,一邊兒笑問:「酸漬黃瓜條兒、八寶羊肉鍋子、醉香梅肉,您趕緊再想想看還想吃什麼。」

「嗯,還想吃山藥細面。」

方皇后照顧她,鳳儀殿做飯都是清淡的,行昭回望了眼不急不緩跟在後頭的老六,再笑了笑,「姑姑去瞅瞅小廚房還有牛肉沒,切得薄薄的,再拿芡粉一裹,和著雙椒一塊兒炒,鮮嫩鮮嫩的。」

自家姑娘可是從來不吃辣...

蔣明英跟著看了眼六皇子,隨即朗聲笑起來,「一準兒有!」

一進鳳儀殿。地龍燒得整間屋子又暖和又亮,六皇子規規矩矩地先給嫡母行了大禮,行昭跟在他身後福了身,方皇后樂呵呵地讓碧玉一人塞了個香囊。行昭拿手一稜,像是銀票的大小,還是厚厚一疊呢!

方皇后這是給他們貼補家用吧...

行昭有點兒汗顏,她往前在莊子上時,是聽過鄉間裡壩的有做母親的逢年過節偷偷摸摸塞給閨女兒錢花,是當私房錢也好,還是貼補到公中去也好,都是把娘家東西拚命往婆家搬,只是未曾想...她們一家這天潢貴胄的,也得讓丈母娘偷摸塞錢花...

「我們都多大歲數了。您還給壓歲錢!」

「只要還沒生孩子。自個兒就是個孩子。就能得壓歲錢!」

行昭琢磨來了鳳儀殿,跟著就去淑妃那處請安,方皇后也攆她和老六。「讓淑妃一塊兒過來用午膳!」,哪曉得宮廊都還沒出,將拐了個彎兒就碰見了淑妃,行昭趕忙上去扶住,「雪這樣大,我與阿慎正預備去接您...」

淑妃笑得眼睛瞇成條兒縫,行昭還算是新嫁娘,尚且還許進宮穿著一身紅,辭舊迎新的好日子穿得又貴氣又喜慶,站在雪地裡像團暖人心的火。再瞅瞅安靜地筆直站在兒媳身後的兒子,心裡頭全是滿足。

這樣就已經很幸福了。

用過午膳,小兩口坐在一處陪兩個媽說話兒,沒一會兒綏王府兩口子倒率先到了,一進殿綏王妃陳媛就先瞅見了其樂融融的場面,心裡頭湧上來的也不曉得是什麼感覺,老二有昌貴妃,閔氏有閔家撐著,老六有方皇后,賀氏本來自己身份就貴重,等嫁了人,先甭管老六心裡頭是怎麼想的,就在明面兒上也不會得罪賀氏。

她有什麼?

只有她什麼也沒有,娘家是陳婼的後盾,老四是個瘸子,唯一能依靠的丈夫根本就是個靠不住的。

還好還好,這片濕濘的泥潭裡,陳婼正在往下墜,她那最親愛的妹妹會掉下來陪她的。

綏王夫婦先問方皇后和淑妃的禮,老六和行昭再站起來給哥嫂請安,六皇子和四皇子碰了面就兩個男人就從席上避開了,剩下幾位女人家,陳媛從不主動開口與行昭答話,行昭做弟妹的卻不可能不表示親厚,行昭向外看了看,笑著與綏王妃嘮家常:「哪兒能想到今兒的雪能落得這樣大...綏王府與豫王府一向挨得近,二哥二嫂怕是在路上遭這天氣耽擱了。」

陳媛看了行昭一眼,似笑非笑地挑釁:「怕不是在路上被耽擱了,是在昌貴妃那處耽擱了吧。」

行昭說不清陳媛究竟是怎樣的眼神,說是狠戾也不至於,說是幸災樂禍有一點兒但不是全部,說是孤傲清潔卻不那麼妥帖。

綏王妃陳媛越來越瘦,越來越瘦,行昭最早看見她,她還是一個面容紅潤,眼神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卻瘦得顴骨突起,眼窩往下陷,便顯得面容有點凶。

在有些時候,只有凶神惡煞,才能掩飾住擔憂和懦弱。

其實不該把一段感情、一樁心願、一份執念折磨得氣數已盡,這才發現其實早已大勢已去的。

行昭歎口氣,也不回擊也不挑破,順勢轉了話頭。

又隔了會兒人都陸陸續續地過來了,幾位長公主缺了八娘,駙馬只來了兩位,到了這一輩兒,宗室已經沒有多少近親,幾個遠房的縣公里只來了還和朝堂上搭得上關係的令易縣公,行昭瞧半天沒瞧見胡蘿蔔,再一問人家小姑娘早就遠嫁泰州了!

平陽王府出了那麼老大個洋相,又何必舉家送到別人手上去,一早就辭了這次家宴,只推說「身子不暢,心恐有礙龍體。」

二皇子一家並昌貴妃王氏最後才到。

皇子進了宮沒先到鳳儀殿請安,卻先去了生母宮中...

行昭悄悄讓蓮玉去打聽後才曉得,原是昌貴妃王氏讓人去順真門截胡來著。

行昭真是很想問問王氏,貴妃,您的腦袋什麼時候被驢踢過了?您剛才是發瘋了嗎?

方皇后靜默旁觀什麼也沒說,旁人自然也不好說,滿殿的人都候著當今大周朝行將就木的帝王。方皇后打發林公公去問,林公公一回來,弓著身子,複述原話:「...皇上讓皇后娘娘領著人先去暢音閣。皇上與和妃娘娘片刻便到。」

行昭發現自個兒今天盡在歎氣了。

如今的皇宮內院就像一個醜態百出的戲台,皇帝就是最大的笑話,每個人都在盯緊方皇后看,就等著方皇后出手收拾殘局——就像以前一樣,偏偏鳳儀殿這麼好幾年都沒有動作,捧了一個小顧氏,緊接著又捧孫氏,然後又縱容王氏得意囂張,鳳儀殿一直在冷眼旁觀,卻在緊要處微不可見地推波助瀾。

無論是誰在推波助瀾。一台戲沒唱完。最後停在哪裡。又有誰能篤定呢?

方皇后點的主戲,點戲的折扇繞過昌貴妃,昌貴妃王氏臉色瞬時就不好了。遞給陸淑妃,淑妃擺手只稱「看什麼都是一樣的。」,便又將點戲的折子遞給閔寄柔,閔寄柔笑著點了出《桃花扇》,《桃花扇》唱腔溫婉柔和,眼神在身後亭姐兒身上落了落,「石妃懷著孕,鑼鼓喧天的怕是得驚著。」

閔寄柔也沒往昌貴妃那處遞,長幼有序順下來,綏王妃點了出戲。行昭點了出《點絳唇》,笑說:「這齣戲是考校花旦功夫的,看看樂伎園的花旦功夫減退了沒,若是不如前兒了,我這份打賞可甭想拿!」

前後點了五折戲,算下來時辰,戲一完正好往太液池用晚膳。

嗯,怕是用不了晚膳了吧。

行昭思緒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對面的戲檯子備齊活兒了,小羊皮鼓先起,鼓點叮咚,緊接著就是胡琴悠揚、鑼鼓喧闐,喜慶聲兒將行昭的思緒拉了回來,下意識地挺了挺脊背,努力聚精會神起來。

女眷們是坐在暢音閣二樓,男人們在三樓。

方皇后坐在最中心最靠前的位置,貴妃、淑妃一左一右,陳德妃坐在淑妃的左手側。

三個小輩妯娌是坐在第二排的,能透過前頭人的肩膀縫隙往出瞧,再往後怕就只能黑壓壓地瞅見人腦袋了,壓根瞅不見戲檯子上演到了哪出,不過這皇家的家宴哪兒瞧的是戲檯子上的戲啊,明明是這起子人精演的戲。

皇帝是台上正唱到芸娘歸家的時候來的,台上的旦角唱得正期期艾艾,這頭是三呼萬歲,宗室男眷們小牛皮靴踢踢踏踏地趕緊下來,跪在前頭,行昭緊挨著老六跪下,口裡頭隨眾唱福。

「都起來吧。」

皇帝的聲音蒼老無力。

方皇后率先起了身,從小顧氏手上接過皇帝,笑吟吟地道:「您來得正好,沒錯過好戲。阿嫵點的《點絳唇》,說是要考校考校宮裡頭樂伎們的功力,您一錘定音,好好品賞品賞,千萬甭叫阿嫵得意!」

皇帝眼皮向下耷拉,看了幾圈這才找到了皇后口中的阿嫵。

阿嫵是誰?

皇帝皺著眉頭想了想,哦,是老六家的媳婦兒,方家的外甥女,也是他硬塞給老六的,這兩口子怎麼還沒打起來?

皇帝再動了動眼球,看見了二皇子,抬起手招了招,「老二過來,過來挨著朕坐。」

立馬有小宮人手腳麻利地端了杌凳挨在中央的椅凳旁,二皇子抬頭看了看垂垂老矣的父親,又趕緊埋首往這處走,昌貴妃王氏輕輕抿了抿嘴,極力克制住想上揚的眉梢。

皇帝沒接方皇后的話,場面已經有些冷了,皇帝偏偏提起老二...

綏王妃嘴角一挑,飛快地瞥了行昭一眼。

行昭有些無語。

皇帝落了座,眾人才敢落座,皇帝選在二樓落座,再沒有人敢坐在三樓,男眷們全都下來了,宮中早有準備,幾扇大屏風一隔便將男女之別隔了出來。

再往台上望,正好演到了一出新戲《點絳唇》。

點絳唇考的是花旦功夫,定京城裡誰是花旦名角?

先有柳文憐,再有段小衣,之後便是台上這位袁尋君了吧?

和段小衣相似的身段,更加柔媚的五官,師承一脈的唱腔。

這位袁尋君會一炮而紅的。

行昭很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