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當!」
前朝甜白釉舊瓷青蓮紋茶盞被人從木案之上直直拂落,摔在地上,杯底沿著弧線「□轆」地轉了幾圈,已經冷掉的茶湯淌在青磚地上,一灘深褐色映在淺青色上陡感蕭條。
「端王...端王!」
內室之中的陳顯與今早朝堂之上的首閣判若兩人,怒氣衝天地拂袖而過,一腳踏在淌流於地的茶湯之中,快步前行,再折身落座,面色陰沉,幾乎咬牙切齒,「黃口小兒亦敢與我耍心眼斗手段了!」
老六未免也太過狂妄了!
乳臭未乾也敢與他硬碰硬,當面算計!
圍魏救趙,聲東擊西!
玩得好一手誘敵深入啊!
他挖了個坑讓六皇子不得不跳下去,那廝卻反將他一軍,打了個他措手不及!
陳婼眼瞅著淌在地上的茶湯平整之後碎了碎再恢復平整,心上無端一聲喟歎,定了定心神,親手再斟滿一盞熱茶,雙手奉於陳顯之前,輕聲道,「父親請喝茶。」
陳顯緊蹙眉頭,強迫自己心緒逐漸平復,單手接過茶盞,也沒喝,轉身又放在了身側小案之上。
室內一片靜默,陳顯不說出話來,陳夫人與陳婼大氣兒都不敢喘,陳婼埋首揪了揪帕子上墜下的素色流蘇,她只有一個胞兄,母親只有一個兒子,父親與陳家嫡系只有這麼一支血脈,陳放之遠去西北時,身邊死士侍衛零零總總加起來多達三百餘人,幕僚謀士二十餘人,一支獨苗苗,父親心再狠,也要顧忌著百年之後無香火可依的局面!
陳顯府中沒有謀士,如今最大的謀士就是他自己。
「老爺。放之...會跟著端王下江南嗎?」
陳夫人權衡之下,率先發問,打破平靜,「江南之行兇險非常,如今皇權旁落,各個總督勾結黨羽,各為諸侯。放之隨行。端王身份壓他一頭。則放之身側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帶更多的侍衛,到時候如遇意外,放之應當如何自保?」
今日早朝,六皇子啟奏提議之後。陳顯含糊其辭過後,便向皇帝這樣回答,「...放之手上還擔著西北雜物雜事,賀現賀大人雖亦是肱骨得用之才,可交接手頭公務尚需幾個時日,容端王殿下靜待些許時日,可好?」
其實當朝之上,陳顯並未說死。
可陳夫人壓根就沒問陳放之能不能不去,她和陳顯夫妻幾十年。她太瞭解他了。不去是不可能的,早朝之上,六皇子話兒說到那個份兒上,反將陳家架得老高,事到如今。陳家長子不去...
皇帝癲兒是癲了,可他還沒死呢!
陳顯默不作聲,陳婼輕輕抬起頭來,目光含義不明,老六拉上陳家長子無非是想拉個保命符,把陳家老大攥在手裡,江南官場縱然與父親相勾結,也只好投鼠忌器...
有什麼比老子辛辛苦苦打了滿城江山,兒子卻死在半道上,偌大個家業沒人綿延更荒謬?
陳婼心裡頭笑了笑,陳家是不是祖墳沒埋對,長女嫁了個瘸子,次女嫁了個庶出,唯一的兒子就要被人攥在手上當籌碼了,生死全靠天定,說出去就是一個笑話...聽人說,有種墳頭叫埋骨血屍地,專旺嫡系家長一人,子嗣後代全都不得善終...
陳婼再抬了抬下頜,將陳顯看得更清楚了些。
她的父親兩鬢斑白,額上嘴角上,一動全是紋,唯獨一雙眼睛精光大顯,亮得如同二十歲的小伙兒。
哦,野心也像二十歲的小伙兒。
陳顯冷臉往陳婼處低低一掃,陳婼當即往後一縮,連忙將頭低下。
「寫信讓放之回京。」
陳顯收回目光,一錘定音,「幕僚、死士與侍衛全數帶回,都別留在西北。讓他與賀現交接妥當,從川貴一帶回京,途中順道拜訪秦伯齡。」話頭一頓,扭頭高聲將總管喚進內廂,再低聲交待,「給江南那頭遞個話兒,讓他們稍安勿躁。端王和放之一行人,最多捱到五月下江南,他們尚有近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妥當,這回沒預備查出個什麼端倪來,就算查出什麼端倪,到時候定京這處也能替他們解圍!他們只要拖住端王便可,若實在按捺不住要下手剷除...」
話到此處,謀劃慢慢顯出些雛形來,陳顯出身皖州,皖州緊挨江南一帶,官官相護,陳顯與人結羽多以共同利益為軸心,江南怕被查出東西來,被愣頭青連根拔起,陳顯便許他們一個安穩的絲毫不動的未來局面。
人情關係?
別說笑了,人心最不可靠了,只有利益才是永恆的。
陳夫人回過味來,語氣哽咽,陡然驚呼,「大人!」
陳婼被那話一驚,心裡卻無端端地異常突兀地順暢下來,這才對嘛,憑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被拋棄,憑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被看成棄子,憑什麼?胞兄陳放之從來就不是個精明之人,陳顯拚死拚活打下基業來,他也守不住,陳家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幾十年了,他靠著一個長子,一個獨子的身份也平穩過了這麼幾十年了,沒用的人就不應該活得舒坦,父親...父親早該將他放棄了。
「大人!求您三思而行啊大人!」
陳夫人一輩子沒失過態,眼圈微紅,腳下一軟險些跪倒在地,「端王要拿放之當做籌碼,你這樣交待,等於直接放棄...」
「如果江南官場實在按捺不住要下手剷除老六,那就隨他們去吧!」
陳顯陡然出聲打斷陳夫人後話,再重複一遍,慢慢斬釘截鐵起來,「老六的人手是要先下手為強也好,還是要死也拖個墊背兒的也好,也隨他們去!放之逃得過就逃,逃不過是他無能,是他命不好!此乃千載難逢之機,我們不能明目張膽地置老六於死地,別人可以!我們至始至終都佔著名正言順的道理!」
放棄了長子...來求得一個擊殺六皇子的機會...
任誰看也沒虧,照舊還帶著點兒陳閣老一如既往的精明勁兒。
話一完,陳夫人隨之手一鬆,一把打在黃花梨木的稜角上。
那灘茶水越淌越寬了呢,這水已經徹底涼了吧?
陳婼心下暗忖。
陳顯又低聲吩咐幾句,總管應聲而去,陳顯決定之事如磐石一般,陳夫人再不過多置喙,扶著丫鬟匆匆告退,陳婼趕緊起身緊隨其後,還未走到門廊,卻聽後頭響起低沉一聲,「阿婼留下。」
陳婼腳下一滯,心頭陡生惶恐。
她怕她的父親。
一種避之不及的恐懼。
見陳婼久未轉身,陳顯加重語氣,「阿婼,回來。」
陳婼抿了抿嘴唇,扭過身來,福了一福,「阿寧怕是也要回府了,見不著我怕是要找。平陽王妃也不喜歡我常常回娘家,等會兒用晚膳的時候怕是又唧唧咕咕地說個沒完,沒得讓人掃興。」
「管她做什麼。」
陳顯聽到陳婼與周平寧走勢大好,心寬了寬,到底還有好事發生,語氣鬆了鬆,「你與周平寧可還好?」
那一個黃昏的口不擇言,導致了兩人的不歡而散...
陳婼心慌起來,再想起當初父親的耳提面命,立馬答話,語氣放得很平和,絲毫聽不出帶著些掩飾的情緒在,「自是好的。周平寧其人念舊長情,說好聽點兒是不易改弦更張,說難聽點兒就是一個死胡同走到底,什麼東西都是抓到就不肯撒手了,再看別的也只能是自己家的這個東西好...」
陳婼拉拉雜雜說了這樣多,陳顯放下心來,這才轉手端起將才陳婼奉上的那盞茶水,抿了一口,扯起嘴角笑了笑,連帶著下巴蓄起的鬍鬚也往上翹了翹,「那便好,你自小就個性強,嫁得也是一波三折,周平寧出身不好,可他也姓周,籠絡住了到底也有用處,這是其一。你嫁都嫁了,不湊合著好好過,還能做什麼?嫌東嫌西,反倒不美。」
陳婼越聽越心慌。
「周平寧在兵部做得還好?」
陳顯想起什麼來,接其前言說出口,「兵部旗下可調任近五萬機動兵力,佔定京直隸一帶兵力的三成不到,比例雖小,可禁衛多出身於勳貴公卿之家,關係錯綜複雜,是個兵家必爭之地。老二被皇帝放在這處,我四下活動才將周平寧塞進去,他可千萬不要給我丟臉。」
這點陳婼是不知道的,周平寧凡事都不同她說了。
如果讓父親知道她一手激怒了周平寧,父親會怎樣...
陳婼渾身上下一個激靈,定京少雨可天氣多陰,這兩年每每至梅子黃時雨的時節,膝蓋與小腿受的痛就像從骨子裡發出來的似的,囫圇點點頭,丟下話來隨即落荒而逃,「...大約是好的吧,沒見他有過煩心的時候,既然是您保舉進的兵部,又同豫王一起當差,誰敢為難他,既蒙得器重,阿寧辦起差來,亦是盡心盡力,三思而行。」
盡心盡力...
周平寧做事是盡心盡力,一心不可二用,通常都很是認真,可為誰盡心盡力呢?
如今還要打一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