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氏回京那日,深秋十月,萬里無雲,一碧如洗。
行昭與歡宜相約至定京城門去接,各有兩隊禁衛打前鋒和殿後,兩人將至城門口,便聽有一眾馬蹄踢踏之聲漸近。
多年未見羅氏,豐腴許多,大約是一路疾行,眉梢眼角盡顯疲憊,可仍就能看出少時極利的眼角緩和了許多,羅氏一下馬車,沒想到行昭與歡宜相攜來迎,騰地一下紅了眼眶,趕緊回身伸手去抱長子,「…我死命攔著阿景,不許他同你們說。這北上一路凶險,萬一事有好歹,你們若不知道,自然也不會更傷心…」
行昭眼神當即落在了那襁褓之中,小兒尚幼,看起來連半歲也未過,瞇著眼,紅彤彤一張臉藏在紅彤彤的襁褓中,瞧起來是個極健康的嬰孩。
歡宜驚呼一聲,趕忙雙手接過,連聲贊個沒完了。
行昭亦紅了眼去挽羅氏,「呸呸呸!事到如今還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兒啊!」趕忙吩咐人將羅氏的車馬和跟在身後的兩列兵馬帶下去安置,「好好讓軍爺們休息!哥哥把輕騎拉到西山大營操練,今兒個托我來接嫂嫂,先回端王府歇個腳…怕是趕了許久的路吧?」
後一句是在問羅氏。
羅氏點點頭,寒暄間,三人已同上了馬車。
「我本是跟在你哥哥後頭走的,又在天津歇了兩日,一點也不累。」羅氏將進京看成一場大戰,馬車將行,身形向後一靠,嘴上不停,也不顧歡宜尚在馬車,直截了當,「你哥哥還回不回福建去了?端王是幾個意思?」
狡兔死走狗烹,羅氏一路走來。不怕兵敗,只怕被人彈盡弓藏。
行昭突然想起來那日行景一直卻六皇子的三步路…
親幫羅氏斟了盞暖茶,笑吟吟地遞過去,「不回了,可也不在京裡。至於去哪兒。等大局定下,得再問問哥哥的意思。」
羅氏接過茶淺抿一口,緊接著便聽行昭後話。「老六不是先皇,阿嫵亦不是姨母,哥哥更不會是舅舅...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人上位,局勢晃蕩,哥哥不可能被拘在京中…更何況還有我在呢,你們且萬千放心。」
承諾都很好聽,羅氏卻很清醒地明白君若已為君,臣自然要有個臣的樣子。
前朝的皇帝昏聵平庸。偏聽偏信,那臣子自然要打起旗幟來清君側,正朝綱。
可怎麼看,皇六子端王也將會是個手腕高桿、耳聰目明的帝王,李代桃僵假扮海寇、引軍北上威嚇蔡沛、暗通曲徑策反京畿一帶與平陽王次子周平寧,再金蟬脫殼詐死錢塘。全是六皇子一手策劃,一出接一出,環環相扣,自家那口子行軍打仗在行,論起這些陽謀策略。遠遜於將來的新帝。
更何況六皇子其人,以天潢貴胄之尊都敢狠狠跌進錢塘江裡頭,拿性命去搏一搏,更敢孤身一身跟著行景和一船人馬北上,心智、勇氣和闖勁兒沒一樣是少了的。
帝王強勢,臣子自然要避其鋒芒,恪守本分。
等大局已定,論功行賞之日,無論怎麼算,行景都是頭一份兒的功臣,既是外戚又是權臣,再封就封到頭了。
她出身官宦世家,這種事情聽多了,才會直截了當地問出來。
行昭的意思說得很明白了。
只有不在京裡便好,外放幾年,再慢慢交出兵權,趁君臣相宜之時,漸漸地轉變作風與收起稜角,到時候君悅臣服,正好成全一段佳話。
羅氏點點頭,身形一鬆,笑靠在軟緞之後,「你哥哥是個不著譜的,哪兒由他的性子來?端王一向算無遺漏,連帶著阿秋全都聽王爺的安排,王爺指哪兒,你哥哥就去哪兒,我幫忙壓著,決不許他挑三揀四的。」
羅氏也在表明態度。
行昭笑了笑,將話頭轉向了小阿秋,賀家長房嫡孫賀長修上——這些話,行景未曾問過她,是怕她為難,亦是信任老六,羅氏一向精明強幹,想的自然就多,非得從行昭口中明明白白問出來老六之後的打算這才放下心。
這和疏離、輕信無關,這是人在自保的心理下做下的十分正常且理性的事。
行景在定京不長住,跟著輕騎在西山大營賃下個三進三出的院落,行昭親將羅氏送過去,大興記送了桌席面來,陪著羅氏用了晚膳,便折返回府,一進內院,其婉就迎了過來。
「王爺將回來…一回來便在尋您…」
行昭只好抽身去書齋,將一撩簾,六皇子端坐在書桌之後,手上拿著一封信,聽有響動抬頭,見是行昭便笑道,「秦伯齡被山匪所傷,可惜傷勢過重,不治而亡。」
六皇子遲遲未動,怕的便是這一支川貴軍異動,形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勢!
行昭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蔣僉事亦是遭「山匪」所傷,險些遇難…
「川貴軍副統領認為山匪已向西北逃竄,派人馬去追,可惜沒追到,逃竄進平西關的山匪又潛入了賀督軍府邸,賀督軍身死遇難,賀督軍遺孀現已帶著賀三爺的骨骸進京了。」
這比秦伯齡身死的消息,讓行昭感到更愕然!
賀家三爺賀現,行昭是想留著慢慢收拾的——世間諸事無非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方福之死,賀老三居功甚偉。行昭一五一十都曾告訴過老六,她還沒動手,老六卻先下了手。
如今本沒必要擊殺賀現的,至少也應當等到蔣僉事完全收回西北財權之後才動他,可老六卻仍舊動了手…
行昭伸手握了握六皇子,六皇子反握住妻子,輕聲道,「時辰已到,先皇已逝的訃告可以昭告天下了。」
天色一黑,恍如巨石投湖,與先皇訃告一起昭告天下的是,先皇臨終立儲之遺囑,與擺在遺囑旁側的那一卷長長的詔令,共有一百三十條,條條皆直指陳顯,藏污納垢、欺下瞞上、勾結黨羽…最後一條,起兵謀逆,指罪書長書卷起,蓋上御寶大章,表明此乃先皇之意願,與新帝毫無關係。
廟堂玩的就是自欺欺人。
別人樂意信,自己也樂意信,便萬事皆宜。
白絹素縞早有準備,連夜撤下大紅燈籠,掛上素絹白布,天已然很黑了,可端王府闔府上下皆難以入眠,下頭人的喜氣遮都遮不住,走路踮著腳尖走,來往之間說話皆是掐住嗓門時而低呼時而高亢。
預料得到是一碼事,可塵埃落定又是一碼事。
一個長夜,行昭強迫自己睡下,睜眼一看卻發現六皇子也睜著一雙眼睛靜看雲絲罩,夫妻二人皆未說話,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自個兒是睡下了還是一點兒沒睡。
本以為第二日一張臉會疲憊得沒法子看,哪曉得換過麻衣,一進宮門才發覺來哭喪的皇親貴胄、勳貴權臣中沒人是精神的,皆是眼下一片烏青。
行昭一進來,原本喧喧嚷嚷的內堂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很多年之後,行昭回想起來仍舊覺得這一天算是她在這兩輩子的辰光中,頂坐立難安的一天。
外命婦、內命婦們望著她的目光,敬畏、諂媚、驚惶…什麼都有,怯生生地在她的四周圍城一個環,卻無人敢靠近。
她的妯娌們,她的親眷們,她的敵人們的臉晃在眼前,千篇一律,好像分也分不開。
六皇子執掌大奠,將立儲詔令與長罪書在眾卿之前又朗聲念了一遍,羅閣老與令易縣公上前再念一遍,以示正統。
皇二子豫王、皇四子綏王,還有年歲最小的皇七子,新封的秦王以此挨個排在六皇子身後,面容悲慼地看著父親的棺木起了又降。
方皇后跪在命婦最前列,行昭次之。
殿內哭聲震天,或哀鳴或低泣,哭得很傷心,可行昭淚眼朦朧之中,卻能看見方皇后陡然佝僂的脊背低俯於地,全身都在顫慄,眾人皆哭嚎出聲,生怕哭聲不夠響,只有方皇后一處如死寂一般的沉默。
哭喪持續三日。
這三日之中,端王夫婦仍舊每日皆回端王府住,三日一過,便有朝臣上奏折,過不可一日無君,請新帝早日入住儀元殿,以正大周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