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要想不哭出來其實挺簡單的。第一步,抬頭。第二步,閉眼。這樣,眼淚就都流進心裡了。】

  我從高二開始喜歡林喬,林喬和蘇祈在一起後,受瓊瑤阿姨那些謳歌第三者的早期小說影響,我也想過是不是豁出去爭取一把。

  但那時我畢竟只有十七歲,沒有當第三者的經驗,況且那時候因特網並不像今天這樣流行,無法在BBS上尋找到一位成功上位的第三者前輩來做指路明燈全程指導我,我的勝算顯得那樣渺小。但我被心中的愛情所激勵,實在太想將這件事做成功,考慮了很久,決定回家請教無所不知的外婆。外婆得知這件事後,十分悲憤:「我給你念了那麼多的瓊瑤愛情小說,就是想告訴你第三者是當不得的,破壞人家的婚姻是注定沒有好下場的。你看那個新月格格最後不就死了?哼,死得好。顏宋我跟你說,你要真去破壞了人家男女朋友的感情,看我不打死你。」

  那時候我的外婆雖已六十有二,但保養良好的她依然孔武有力。我生怕被她打死,不得不試圖將對林喬的那點心思扼殺在搖籃裡。但這真是一項艱苦的工作,每當我覺得差不多了我已經不喜歡林喬了,他卻又主動出現在我的面前,用一個娃娃頭雪糕或者一包九制橙皮輕鬆將我的防禦工事全部摧毀。我知道他只是給蘇祈買零食時順便帶給我一包,但就是沒有辦法抵擋住這種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對朋友的溫柔。

  林喬和蘇祈搞對像完全是眾望所歸。那時候,我們那所國家級重點高中在市場經濟的影響下,多是帥哥恐龍、美女青蛙的配對,學校裡的有識之士普遍覺得這樣的人文環境強X了大眾審美,紛紛搖頭嘆息。而林喬和蘇祈的組合則讓他們看到了大眾審美反攻的曙光,大家無不歡欣鼓舞。

  所以現實就是,我喜歡林喬,林喬和蘇祈互相喜歡,倘若我果然要當一個第三者插進林喬和蘇祈之間,不僅會被我外婆打死,還要被全校五千師生共同辱罵唾棄。這壓力如此巨大,我糾結了半個學期才總算釋然,決定和林喬、蘇祈拉開距離,以避免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從而悲哀地踏上第三者的不歸路。

  但殘酷的是林喬並不想和我拉開距離。

  在連續一個星期拒絕了他一起回家的邀請後,他終於發火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叫你一起回去就一起回去,囉唆什麼。」

  窗外是已經見黑的天幕。蘇祈站在教室門口漫不經心地修手指甲。

  我嘿嘿道:「這不是不想當你們倆的電燈泡嗎?」

  林喬說:「冬天放學晚,你又是在外邊租房住,一個人單獨回家,我和蘇祈都不放心。」

  蘇祈笑笑挽住林喬的手臂:「對啊,把你送回家我們兩個再去約會也是一樣的。宋宋你再不走就該耽誤我和林喬看電影的時間了。」

  林喬轉頭對她笑了笑。

  我收拾完書包說:「那好吧,你們兩個既然要當活雷鋒就給你們個機會吧。」

  蘇祈環著林喬的腰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白色的羽絨服,黑色的長頭髮,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那時我想,電視裡說毛寧和楊鈺瑩是對金童玉女,客觀來說,林喬和蘇祈其實也不差。

  回家的這條路真是漫長。

  我被迫在林喬和蘇祈身邊水深火熱地煎熬,這一熬就又是一個多學期。

  早上上學得和他們待著,中午吃飯得和他們待著,下午放學還得和他們待著。這讓我很快成為了一個愛好上課並愛好上廁所的好學生。因為一走進教室,只有上課和上廁所時他們不需要我作陪。

  但很快地,就在中國加入WTO這件大事發生後沒幾天,我終於失去了自由上廁所的寶貴時間,因為蘇祈欣喜地發現了我和她屬於同一個性別,我們可以手牽著手一起上同一個廁所。

  我覺得也許有一天他們開房時也會邀請我旁觀,而高中三年,他們究竟有沒有去開過房,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同學們紛紛覺得我是一個電燈泡,但同時他們也十分納悶,作為一個電燈泡,我竟然能和男女主角相處得如此融洽,我真是一個和諧的電燈泡。

  在這整整一個學期的痛苦試煉當中,我的靈魂得到了昇華。

  剛開始,就算看見他們牽個小手也會胸悶一整天,甚至想過給蘇祈的飯盒投毒,但學期結束時,我已經能在他們擁抱接吻時坐一旁幫著站崗放哨了。

  林喬對蘇祈的忠誠和迷戀是對我藏在心裡邊那點齷齪心思的溫柔鎮壓。他是這樣一位堅貞不屈的好男友。寄情於他的我顯得山河黯淡,可以剃度出家,遁入空門了。

  那時候也想過,明明我比蘇祈先和林喬熟起來,明明在他連蘇祈到底坐第幾組第幾排都沒搞清楚的時期裡我有那樣多的下手機會,但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只能嘆一句:緣,妙不可言。

  我在日記本上寫他的名字,林喬,林喬,林喬。草書代表他今天很煩躁,隸書代表他今天很平和,行書代表他今天很開心,楷書代表他今天很沉默。我深知在這個連安全套都不一定安全的時代,帶鎖的日記本也並不像人們想像中那樣可靠,但滿腔的情緒實在難以找到出口,所以,只敢在日記本上一遍又一遍寫他的名字,林喬,林喬,林喬。沒過多久,我就熟練掌握了龐中華字帖上關於林喬這兩個字的所有寫法,但可惜的是,這是一門永遠沒有辦法在人前展示的絕技。

  高二下學期,這本寫滿了林喬名字的日記終於成功被我遺失,幾經輾轉,最後落入蘇祈手中。其實撿到這個日記本的同學想法很樸實,他砸開本上的小鎖之後,發現每一篇日記都寫的是林喬的名字,理所當然判斷它應該是屬於蘇祈的。碰巧他又很拾金不昧,立刻就到我們班來把日記本還給了她。

  我從教研室回來,正看到蘇祈臉色發白地坐在我的座位上,手上握著我的日記本,鎖被敲開了。

  那時我想,好了,這一天終於來了,知道了吧,知道了就離我遠遠的,我早不想遭這個罪了。

  蘇祈是一個熱愛英語的女孩子,而且她熱愛英語還不像我這樣因為林喬是英語科代表才熱愛,她是發自肺腑真心實意地熱愛。她將日記本啪一聲甩在我的課桌上說:「顏宋,午自習前在threeteagbuilding後邊的銀杏樹底下等我。」

  我說:「好。」想想又說,「threeteagbuilding是什麼?」

  她說:「第三教學樓。」

  我說:「哦,那不是threeteagbuilding,是thethirdteagbuilding。而且前段時間賣酸辣小黃瓜發家的大富豪周翠花女士捐款整修了它,校長已經報教育部門批準把它改成翠花教學樓了,簡稱翠花樓,cuihuabuilding。」

  蘇祈瞪了我一眼。

  我想第一回合既然已經完勝,窮寇莫追,於是連忙說:「反正就是在那幢building後邊的銀杏tree底下等你是吧。」

  蘇祈又瞪了我一眼,上課鈴在她這憤然一瞪中哇地響了起來。浭□第1溡簡看,□喥溲:爪□書偓。

  翠花樓後邊的兩棵銀杏樹在嚴冬的摧殘下掉光了葉子,不得不裸裎相對。如果樹也分公母的話,而這兩棵樹不巧正是一公一母的話,可真是一件分外尷尬的事情。

  蘇祈說:「顏宋,那本日記是你的吧?」

  我說:「我……」

  她說:「我以為你是例外,沒想到連你也被林喬的美色所惑。」

  我說:「我……」

  她說:「不,這不是真的。」

  我說:「我……」

  她說:「告訴我,那本日記不是你的,你並不喜歡林喬。」

  我說:「我……」

  她捂上了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一定是騙我的,你可是我和林喬最好的朋友。」

  我痛苦地閉眼道:「同學,你能不能等我把話說完再發表意見?」

  如今想起來,那時我其實可以全盤否認,因為日記本上並沒有落顏宋這個大名。可事實上我是那樣急於承認勇於承認並添油加醋地承認,我說:「蘇祈,我喜歡林喬七個月零二十一天了,所以以後別犯傻,林喬讓我跟著你們,為了討他歡心你就也賢妻良母地讓我跟著。我是林喬的好朋友沒錯,但跟你的友情還差點兒,你也不太喜歡我吧,我其實也看得出來。咱們三個這樣的關係,成天還膩在一塊兒,到時候你被我撬了牆腳可怎麼辦呢?」

  她愣了一會兒,眉心攢起,冷笑一聲:「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為就憑你也撬得了我的牆腳?」

  我其實也覺得就憑我是撬不了她的牆腳的,但輸人不輸陣,為了面子,還是勉強抖擻起精神道:「難說。」

  她臉紅了白了兩下,又冷笑一聲:「果然是十六七歲就生了孩子的人說得出來的話,夠不要臉的。你要想撬我牆腳也得有資本啊,你有什麼資本?就憑你十六七歲就不知道和誰生了個野孩子?」

  所以說愛情這東西真不得了,竟能讓長期語文不及格的無邏輯少女在頃刻之間成為一個辯論高手。

  我學著她冷笑了一聲:「如果我說林喬就是我兒子他爹呢?」

  蘇祈臉色發綠,綠了好一會兒咬牙道:「顏宋,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

  我說:「哈哈,我確實是亂說的。」

  她被我的無恥打敗,跺了跺腳踩著冬天乾枯的野草淚奔了。

  我和蘇祈的梁子就這麼結下。我本來以為,讓她知道我對她男朋友有覬覦之心,可以讓她有點危機感,快點把林喬帶離我的身邊。但她竟然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唯一改變的只是上廁所時再也不邀請我了。

  不久之後,班裡傳得沸沸揚揚,說高一有個學弟在瘋狂追求蘇祈,企圖離間林蘇二人的感情。這位學弟長得雖然不如林喬那麼好看,但也是虎背熊腰相貌堂堂的一位帥哥,輿論覺得,即使蘇祈離開林喬和這位學弟在一起,也不算大眾審美向異端人文環境妥協,於是,在這場明顯第三者插足的桃色糾紛中,輿論普遍失語了。

  蘇祈沒有明顯拒絕學弟的追求。每天早上下早自習,都有一枝玫瑰花送到她的座位上。細心的同學們通過玫瑰花外包的玻璃紙,分析出這些花居然不是從學校花壇裡摘的,而是在花店裡用人民幣買的,紛紛被他的痴情感動,輿論開始漸漸偏向這位虎背熊腰的學弟。

  林喬依然上他的課打他的球午飯吃我的豬肉,也依然記得每天放學送我回家,只是這些活動再沒蘇祈參與了。

  我說:「你和蘇祈到底怎麼回事?」

  他投進一個三分球,轉身伸手,我丟過去一瓶礦泉水,他接過仰脖灌了一大口,微微皺眉道:「沒什麼,我們在冷戰。」

  我說:「那什麼,你們還是快點恢復邦交吧,省得我夾在中間不自在。」

  他揚眉道:「你聽到什麼了?說我和蘇祈其實已經分手了,我現在和你在一起?」

  我呵呵笑了兩聲:「你消息挺靈通的嘛。」

  他將籃球放在手裡轉了一個圈,笑了笑:「顏宋,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你不會因為這兩句流言就要跟我拉開距離吧?」

  藍天白雲底下,他說顏宋,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我苦澀地打了個哈哈:「怎麼可能呢,你都說了,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那一刻,看著眼前這個揮汗如雨的漂亮小夥子,我產生了一個很暴力的想法,我想把他一巴掌拍死。

  星期六晚上,林喬打電話過來,說他爸單位上發的電影票快要過期了,恰好最近有新片上映,他想找個伴星期天一起看。

  我說:「這不行,我挺忙的。」

  他說:「你忙什麼?」

  我說:「什麼都忙。」

  他說:「就這麼定了,明天下午兩點,我直接到你們家來找你。」

  電話再撥過去就沒人接了。

  他不知道,我雖然不害怕流言,卻害怕管不住自己的心。

  無知的人多麼幸福,只要輕鬆兩三句話就可以把別人的防守線搗鼓完蛋,真是比導彈還導彈。

  既然這場電影不可避免,我立刻調整心態,瞬間覺得作為林喬的暗戀者,有生之年能夠和他單獨看一場電影其實是很奢侈的。兄弟學校有那麼多女生暗戀他,她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只能對著高價買回的他的照片望洋興嘆,但我已能看著鮮活的他望梅止渴,這難道不值得珍惜嗎?這太值得珍惜了!

  我翻箱倒櫃找出了顏朗滿月時外婆送我的一條粗呢連衣裙,穿上身到戶外走了一圈,覺得有點冷,又在外邊加了件羽絨服,但肥大的羽絨服立刻喧賓奪主,連衣裙好不容易勒出的身段全被蓋住。我抱著手臂舉棋不定地思索了一會兒,林喬敲門時,立刻把棋定下來,一把將羽絨服脫了。

  穿著大衣的林喬站在門口愣了愣,從上到下打量我一遍說:「你不冷嗎?」

  我摸了把脖子上凍出的雞皮疙瘩說:「不冷。」

  在電影院門口碰到蘇祈和追她的那位學弟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蘇祈懷裡抱了一桶特大號的爆米花,學弟正低頭對她說什麼。我想學弟真是捨得花錢,並立刻去看林喬的表情。林喬的表情很僵硬。

  也許是戀人之間的心靈感應及時發作,本應向左轉頭往影院裡走的蘇祈突然向後退了一步徹底轉身面向我們,我記得剛才路過一個公廁,估計她是打算趁電影開場前去上個廁所。

  她立刻就看見了我們,十分震驚,懷裡的爆米花嘩啦一聲全部落在了地上。旁邊躥過一個大媽,深情地感嘆了一句:「哎喲,真是浪費。」

  蘇祈氣得渾身發抖:「你們,你們……」

  林喬突然握住我的手,冷笑一聲道:「我們怎麼了?」

  蘇祈不能置信地盯住我和林喬交握的右手,半晌說不出話來,憋得眼圈都紅了,學弟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林喬依然無動於衷。

  蘇祈終於哭出聲來,哽咽道:「林喬我恨死你了。」說完轉身就向樓梯口跑。林喬僵了一下,突然甩開我的手,大步追了過去。

  他終於在樓梯口成功截住她並緊緊抱住了她。她在他懷裡狠狠地哭狠狠地踢打。以至於多年以後每當我看瓊瑤電視劇男女主角因誤會而再相聚的鏡頭時總感覺分外眼熟,因為藝術果然來自於生活。

  蘇祈說:「你去找顏宋啊你去找顏宋啊,你和她手牽著手去看電影啊,你還來管我做什麼。」

  林喬說:「冷靜一點,你知道我和顏宋什麼都沒有,乖一點,別任性。」

  蘇祈趴在林喬的肩上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學弟湊過來,猛踩了一腳地上的爆米花,恨恨道:「我怎麼覺得自己被耍了?」

  我說:「小夥子,你才發現啊。」

  他白了我一眼:「有什麼好得意的,你不也被耍了?」

  我說:「是啊,我們都被耍了。」

  很久之後,周越越失戀哭得一塌糊塗地問我:「宋宋,你怎麼就從來沒有哭過呢?你是不是沒長淚腺啊?」

  我說:「你才沒長淚腺呢你全家都沒長淚腺。」

  越越,要想不哭出來其實挺簡單的。

  第一步,抬頭。

  第二步,閉眼。

  這樣,眼淚就都流進心裡了。

  任何人都看不見你的軟弱,他們會以為你是只傲慢的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