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紅的屍體被拖動了,身體和地面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音,地上留下寬寬的血道子,李亞青看到那個男人,穿褶皺的燈芯絨的褲子,磨脫了後跟的皮鞋,右腳鞋掌的凹紋裡,黏了塊乾結的口香糖。
身形似曾相識。
有往牆上砸釘子的聲音,手很穩,力道很大,當的一下,隔了一會,又一下。
釘的很有心計,不是那種容易擾民和引起反感的叮叮噹噹,但每一下,都像鈍鈍鑿在她的腦骨上。
她不敢打開櫃門,也不敢有大的挪動,只能從一個角度透過那條細細的窄縫去看,那人有兩次從那個方向經過,但兩次都是背影,只是,他手裡的東西,李亞青看的分外真切。
漁線,鑿錐,還有線頭上晃悠悠吊著的一根鉤針。
李坦怎麼還不來呢?
她度秒如年,又驚恐交加,自己逃過這一劫了嗎?未必,入室殺人往往和洗劫掛鉤,下一步就是翻箱倒櫃搜尋財物了吧?
李亞青腦子裡轉過無數的念頭:如果那人來開櫃門,她應該先發制人,一腳踹開櫃門把那人撞個踉蹌之後趁勢奪門而出好呢,還是從裡頭死死抓住然後尖聲呼救的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腳步聲漸漸向外,然後是吱呀一聲門響,徐徐打開。
家裡的門,她再熟悉不過了,如果出去沒有關好,門軸慣性使然,就會這樣吱呀著慢慢搖開。
那人走了?
李亞青意識到一件事情:如果這個人就此走脫,繼而逃竄,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她腦子裡熱血上湧,但還是懷著謹慎,慢慢推開櫃門,觸目所及,險些昏厥過去。
數百道密密拉起的漁線,拉線上血色漬然,她的父親、母親,還有霍子紅,就那樣僵直而扭曲地纏身線上網之中,而地上,鮮血的細流正開始慢慢彙集。
李亞青忍住眼淚,強行抑制住胸腔裡翻滾著的噁心,顫慄著命令自己:「別看,別看。」
她小心地避開地上的血流,咬牙衝了出去。
走廊上有帶著血的腳印,幾步之後就淡了,巨大的驚恐和悲痛刺激下,李亞青居然異常機警,她把頭髮上盤,那是她很少嘗試的髮型;外套脫下,折向反面抱在懷裡,否則就和霍子紅衣著相同了;最後,高領毛衣的套領往上拉,一直拉到鼻子上頭。
反正是冬天,外面冷。
真的冷,天又陰,風呼呼的,刮的人腦仁生疼,即便是中午,大街上也很少人,有一兩個騎自行車的,包的跟熊似的,嗖的一下就從身邊過去了。
那個人就在前面,走的不緊不慢,佝僂著腰,完全不像犯案後驚惶逃竄的架勢,鞋底偶爾翻起,那塊口香糖的結漬像是在提醒她:對,就是我。
路過一家餃子館時,他停下來,仰起臉,問:「餃子皮賣嗎?」
這聲音,還有這張臉……
她嘴唇囁嚅渾身巨震,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最近時,肩膀幾乎互相擦到,而肩膀向著他的一面,渾無知覺。
就這樣一直向前走,沒有停過。
張光華,張光華,張光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拉住她,咦了一聲:「小紅,衣服抱手裡怎麼不穿呢?冷不冷啊?」
她茫然止步,這才發現已經走到陳前巷口了。
***
李亞青藉口丟了鑰匙,從房東那拿了備用的,開門進去,一頭栽倒在床上,半晌驚怔一樣起來,拼盡渾身的力氣,拖了桌子櫃子抵住門,窗戶閂上了還覺得不夠,又用膠水一層層糊了紙。
為什麼是張光華呢?
是恨父母在兩個人的關係上從中作梗,又害他工作不順嗎?不不不,他殺「李亞青」的時候,可同樣沒有手軟。
李亞青的眸子漸漸收緊,眼睛裡迸射出凜冽的恨意。
他連對「她」的時候,都沒有手軟!
李亞青一夜無眠,第二天拖著疲憊的身軀挪開桌櫃打開門的時候,迎面撲來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九二年前後,雖然沒有網路沒有即時通訊工具,但八卦和獵奇的熱情已然足以煮沸一個沉寂的小城,bb機響的頻次都比平時要多,連買菜的時候,買賣雙方都要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你聽說了嗎?」
李亞青穿霍子紅的衣服,棉襖、納布底的大黑棉鞋,帶穗子的紅格子頭巾,她面無表情地往派出所走,在門口時停了下來,假裝看牆上的宣傳欄。
幾個民警站在門口,一邊抽菸一邊交換意見:「小李家屬出了這事,你看我們是不是該捐個款?」
那時流行捐款,結婚、遭賊、白事、生病,都興捐個款,好像不捐款就做不成朋友同事了。
家屬?誰是他的家屬?
李亞青攥著圍巾下襬轉身離開,忽然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和霍子紅的人生,已經悄然實現了互換——如果她保持緘默並且願意的話。
她走進縣新華書店,買了信紙,準備給派出所寫一封匿名舉報信,書店裡沒有桌子,她趴跪在書架底下的儲書檯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寫。
「那個叫張光華的,跟受害者住同一幢樓,他有很大嫌疑,請公安幹警務必關注……」
寫到一半,跪的眼花,揉著眼睛抬頭,發現這是「法律&刑罰」的專櫃書架。
她隨手抽了一本量刑法則來看,看了幾頁塞回原處,那張寫了一半的信紙撕碎了,團了又團,蹣跚著走出書店時,扔到了門口的垃圾桶裡。
現代社會,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法律量刑很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回事了,無論犯下怎樣滔天的大罪,無論給當事人帶來多少痛苦,最多不過——「一顆正義的子彈,結束了他的生命」。
太便宜他了,那顆正義的子彈,甚至不是她打出去的。
***
張光華沒有在家裡待多久,李亞青打聽到,他馬上又要去太原出差。
而警方的調查當時也沒有指向張光華,巷子口烤燒餅的老王有個妻弟在派出所做保潔,他繪聲繪色地給街坊講自己聽到的消息:「聽說是個慣犯,手法俐落,心理素質好,不然你想啊,那家的女婿還在派出所工作呢,普通人誰還不緊不慢地在那兒一針一線……」
如果那個時候有犯罪側寫,張光華絕大部分都不符合,如果不是她親眼見到,抵死都不會相信的。
聽眾面面相覷後背生涼,晚上關門睡覺都不忘在枕頭邊放個搟麵杖。
李亞青退掉了落馬湖租的房子,跟著張光華上了去山西的長途車。
她打扮的土氣,蜷縮在大巴車的最後排,裝著在打瞌睡,實則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前兩排的張光華。
他不知有人盯梢,也不知危險將近,和同坐的乘客聊得熱火朝天,問,山西有什麼好玩的?外派其實都是閒差,閒著也是閒著。
那人建議:看大佛啊,那傢伙,佛跟山一樣大。
張光華採納了那人的意見,住下之後第二天就去車站買了大同的車票,但沒敢對外說,因公濟私,不好太過張揚。
李亞青如影隨形,但跟著他跨省過市這麼久,到底怎麼報復,依然沒有頭緒。
殺人不是那麼簡單的,她沒殺過人,想不出漁線人偶那樣變態的方法,而且一路上,到處都有人。
張光華在大同市郊住下,方便第二天就近攔車去看石窟,晚上出來吃飯,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麵館,裡頭只寥寥兩三個食客。
要了碗打滷麵,埋頭正吃的香,有人從身邊急掠而過,然後就是蹬蹬蹬跑遠的步聲。
張光華驚怔抬頭,一時間居然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店裡的夥計提醒他:「錢包!錢包!」
放在手邊的錢包被人順了!張光華碗一推,拔腿就追。
夥計跟剩下的食客看熱鬧一樣哈哈笑,連面錢都不跟他計較了:「外地人呢……那賊是個小媳婦吧,低著頭不聲不響,臉都沒瞅著……跑起來真快……」
***
確實,跑起來可真快,張光華氣喘吁吁追了好久,眼看就要接近了,那人似乎想脫身,忽然把手裡的錢包遠遠扔了開去,向著另一個方向逃竄,一會就沒了影。
張光華顧不上追了,小跑著向錢包落地的地方過去,這裡是省道,一側是山,一側是大河,水流很急,嘩嘩的聲音聽的人頓生涼意。
他撿起錢包,藉著微弱的月光小心地看了一下裡頭的東西:可別是掏光了錢給他扔回個空的。
正翻看著,後腦重重挨了一下子,眼前一黑倒地。
身後,李亞青抱著石頭氣喘吁吁,這一砸,幾乎用了她全身的力氣。
***
她想過用刀子,但是會有好多好多血,麻煩,原先是想勒死他的,還為此準備了繩子……
水聲似乎忽然大起來,憑欄下看,冰涼的月光下,大河水泛著黑色的亮。
李亞青在這一瞬間改變了主意,她把張光華的手腳捆住,又在他身上綁上大塊的石頭,最後用盡渾身的力氣,把他拽坐在護欄上。
他太沉了,綁上了石塊之後更沉,幸虧這裡有條河,否則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掉。
老天都幫她,那段時間沒有過車,那間小麵館正拾掇著關門,夥計當笑話一樣提起剛才的事:「不曉得追到沒有,追到了也不會回來結帳咯,外地人死精的……」
她耐心地等。
張光華慢慢呻*吟著有了聲息,李亞青一個巴掌狠狠摑在他臉上:「你為什麼殺我家裡人?」
張光華看著她,目光有片刻的迷茫,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境地之後,臉色突然變的猙獰,嘶叫著讓她馬上放了自己,「不然連你一起殺了」。
真是荒唐,知道誰為刀俎誰為魚肉嗎,遠處隱隱有車聲,李亞青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推:「下去吧。」
重物撲通落水的聲音,她低頭看,水流何其之快,那個身體砸下的水花漩渦,只是片刻之間,就被新的流水蓋過了。
***
好長的故事,以至於中間手機電池耗盡,木代不得已插著充電線跟羅韌通話。
聽完了,長久的沉默,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問出的第一句話是:「我紅姨會因為殺人被抓起來嗎?」
羅韌也不太清楚:「過了追溯期吧?再說了,誰去告她?她不說,誰又能查的到她。」
木代怔怔的:「我紅姨一直在查張光華的消息呢。」
「殺人的人,到底心虛。她90%篤定張光華死了,卻又疑神疑鬼,怕他掙脫了繩索,被河水沖到別的地方得救了,所以一直打聽著,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即便有了,她也會第一時間知道。」
難怪淩晨時就交代了一切離開了,她把秘密說出來,有太多不想也沒有勇氣去面對的東西,索性一走了之。
「我紅姨,跟我想的,好多不一樣的。」
羅韌笑笑:「我也慶幸我沒有太得罪她。」
木代多少有點歉疚,覺得是自己昨晚的逼問讓霍子紅迫不得已說出了這個藏了許久的秘密:「紅姨她,是因為我嗎?」
羅韌推開窗,小商河今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里,屋子泥黃色的院牆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李坦坐在前屋的房頂上,手搭在眼睛前頭看天,像是從來都沒看過一樣。
風吹亂他的頭髮,花白的頭髮。
「別太看得起自己了,不是因為你。」
那就沒自己什麼事了,木代覺得心裡空空的,原來真相是這樣的,知道了真相,一點也不開心,她說:「那我掛了。」
「木代?」
「嗯?」
「你要來一趟小商河嗎?」
小商河?為什麼?
「你和我都知道,這件事,遠沒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