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下午。
重新回到岸上,每個人都精疲力盡,坐的坐躺的躺,一室無話,木代原本是歪在床上的,忽然看到羅韌單手拿著棉紗繃帶往肩上裹,趕緊起來幫他。
以前練功時,她也經常有擦傷碰傷,包紮傷口堪稱熟練,小心翼翼幫他包裹,剪刀輕輕剪斷,又拿膠帶貼住,問:「疼嗎?」
羅韌說:「疼啊,怎麼著?」
木代傻了眼,她覺得羅韌一定會答「不疼」,然後兩個人相視一笑什麼的,電視裡都這麼演。
羅韌這麼說,多少出於故意:對啊,就是疼,你有什麼辦法?能讓我不疼嗎?
木代的回答讓他哭笑不得。
「哦,那忍著吧。」
***
五個人聚到一起,吃飯睡覺都是問題,羅韌的車停在上一個村子,距離五珠村有段距離,本來可以水路來回,但所有人都不想再下水了,至少是今天之內,不想再下水了。
船上的乾糧不夠,壓縮餅乾不夠啃,得有人去村裡弄些吃的來。
羅韌決定過去把車一併開過來,炎紅砂不能走路,曹嚴華在水裡泡的失魂落魄,蔫蔫提不起勁兒,一萬三原本準備和羅韌他們一起的,但是臨走的時候,曹嚴華拚命衝他擠眼睛,險些把小眼睛都擠沒了。
於是一萬三說,船上總得留個頂事的人吧。
那就只有她和羅韌一起去了?木代低著頭,腳尖在地上抵啊抵啊,說不清是竊喜呢還是不好意思。
過了會羅韌過來,說:「走吧。」
***
好長的一段路,太陽漸漸落下,霞光把這一脈水路染成了黃金海岸,四圍靜靜悄悄,只兩人在沙灘上走,偶爾回頭,看到身後那一串腳印,他和她的。
木代找話跟羅韌說。
「你很會玩刀嗎?」
羅韌說:「是啊,羅小刀嘛。要對得起這個名號。」
「也是在菲律賓練的?」
羅韌搖頭:「練刀很早就開始了,那個時候,聘婷叫我小刀哥哥,我為了在她面前耍神氣,在院子裡練飛刀。」
他想起往事,忍俊不禁:「那時候我一練,滿院的人跑個精光,我叔叔偶爾有事出來,都要舉個鍋蓋當盾牌。還埋怨我說,羅小刀的刀子甩出去,他自己都找不到。」
木代也笑,當年當年,誰沒有笨拙狼狽的當年啊。
又問:「你要跟我聊什麼?」
羅韌說:「晚上說吧,吃飽了飯再說。」
木代心裡沒來由的一沉。
還要吃飽了飯再說,是怕她聽了之後再也不想吃飯了嗎?
***
羅韌在村裡買了不少魚蝦,還有燒烤的釺子,又吩咐木代去雜貨店買了飲料和零食,大包小包,很有些露營就餐的架勢。
木代忍不住嘀咕:「今天發生那樣的事,膽兒都嚇沒了,你倒是興致還挺好的。」
羅韌回答:「習慣了,以前遇到凶險的事,又活了下來,覺得像是賺到,總要大肆慶祝一番,玩的都很瘋,這裡是條件跟不上,如果是從前……」
他沒有說下去,臉上卻不覺露出微笑,木代覺得,他可能又想起了那幫在石頭上烤魚片喝德啤的朋友吧,還有喜歡彈尤克里里的青木。
上次聊到這個話題時,羅韌沉默以對,木代也猜出可能是他不想提及的往事,忙岔開話題:「那接下來,我們怎麼辦呢?」
羅韌問她:「你覺得那隻老蚌可怕嗎?」
木代想了又想,遲疑著想點頭,又搖了搖頭。
開始覺得可怕,是因為面都沒照一個,腦子裡太多臆測的想像和未知,今天見識到了,雖然情勢也凶險,但是知道了它有什麼本事,反而沒那麼害怕了。
更何況,這次倉促間狹路相逢都能全身而退,下次,要是能做萬全準備,指不定誰佔上風呢。
***
在這種荒僻凶險的地方,居然能有一頓饕餮大餐,曹嚴華實在是喜出望外。
他自告奮勇,去到村子裡拎了井水來洗魚洗蝦,又遍地揀柴,把篝火燒的旺旺。
天完全黑下來,炎紅砂手上的串蝦釺子在火堆上翻著滾兒,口味或許不佳,但香氣四溢是真的,但即便是這樣,都舒緩不了她的緊張心情。
她總忍不住回頭去看海面。
——要是老蚌襲擊我們怎麼辦啊?
——它會不會飛過來,像飛碟一樣,嗖的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她擔心地拿手護住脖子,頭縮的不能再縮。
木代覺得好笑:飛起來?血滴子嗎?
羅韌說:「我們都知道,一隻蚌絕對做不到這樣的,從根源去想,還是凶簡作祟。」
炎紅砂如墜雲裡霧裡:「凶簡是什麼東西啊?」
曹嚴華也慾求不滿:「那個老蚌,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們倒是給我講講啊。」
很好,兩個人都資訊缺失也資訊互補,於是幾乎同時被踢出討論,「交流」完了再回來。
這頭,一萬三擔心極了。
如果還是附身,凶簡到底是附在骨灰盒上還是老蚌身上呢?
羅韌說:「我對神棍說過的一句話印象很深刻,他說,凶簡可能是活的,彼此之間說不定能互通訊息。」
「我們總以為凶簡害怕金木水火土,會下意識避開這些。可是換個角度想,它其實也可以曲線救國的,我甚至懷疑……」
他忽然壓低聲音:「第一根凶簡是直接從張光華身上附到劉樹海身上的嗎?有沒有可能,在水底時,它離開張光華,附上了魚蝦,然後劉樹海落水的時候,又通過魚蝦附到劉樹海身上?」
不錯,凶簡在人死之後會離開,這一點在聘婷身上驗證過,但它同時又怕水,這個時候,它需要可以在水裡自如行動的媒介。
譬如魚蝦。
一萬三想了想說:「可能還是我之前的思路受到侷限,總覺得凶簡只能附身在人身上,現在看來,它只是下意識要離開『死』的東西,而只要是『活』的,它都可以利用。」
木代噗嗤一笑:「那樹也是活的,花花草草也是活的,它也可以附身這些咯。」
羅韌點頭:「有可能。」
木代本意是打趣一萬三,沒想到羅韌居然認真以對,一時有些怔愣,鼻端忽然聞到焦味,一看,是自己釺子上的蝦在火裡燒焦了,趕緊舉起來,湊到面前懊惱地看了又看。
不能吃了,上一個她烤的太生,咬了一口全吐了,這一次又太焦,成蝦炭了。
羅韌從她手裡把釺子接過來,把自己的遞給她。
都是在烤蝦,別人都是整頭整尾穿了就烤,他不是,也沒注意他是什麼時候把蝦去了頭,切了殼,挑了線,又用小餐刀在蝦身剜了十字口,塗了油,抹了鹽粒,時時轉著,翻烤均勻,送過來給她時,白裡微帶金黃的蝦肉向外微掀,才聞到味道,口水已經出來了。
木代接過來,捨不得吃完,小口小口的咬,學著他說的,用舌頭把蝦肉捲到舌底,咸香的味道像是小人,踮著腳在味蕾的琴鍵上跳舞,把她不敏感的味蕾從大夢裡一個個喚起來了。
那種百花齊放,新芽萌出的幸福和暢快感,真是想馬上來一瓶德啤,灌它個酣暢淋漓。
羅韌還在和一萬三繼續剛才的話題。
「不過,魚只能在水裡游,蚌會更高級些,畢竟還能上岸。如果凶簡能像人一樣思考,他們或許隱隱也在害怕鳳凰鸞扣的重新封印,分散開各自隱藏,在水裡,其實更隱蔽些。」
一萬三沉吟:「那也就是說,這根凶簡可能一開始,就另闢蹊徑,並不準備附身在人身上?那它為什麼又要害人呢?」
一萬三原先曾設想過,老蚌拖他的父親下水,完全可以不讓他父親死,而是趁機從蚌身轉到人身,但是父親偏偏又淹死了——包括後來的母親和老族長。這根凶簡有那麼多次機會附身在人身上,偏偏沒有,那麼害人的目的是什麼呢?只是因為不祥,所以本性就想殺人害命嗎?
他腦子裡模糊的,總像是有什麼閃念,但是抓不住。
羅韌笑笑說:「其實它也聰明,附在老蚌身上,水陸兩棲,什麼時候做蚌做膩了,就附個溺水的人上岸來玩,進可攻退可守……附在骨灰盒上也有可能,因為凶簡無形,只是一股力量,只要在蚌胎之中,它就可以影響老蚌。」
木代隨口說了句:「既然是無形,那它要是附在骨灰裡呢?其實附在蚌身上也有隱患啊,你可以拿火燒啊,附在骨灰裡,外頭有個盒子,盒子外頭又包了珍珠,最外頭還有老蚌,層層庇護,而且吧,因為在蚌胎,等同於它同時附身老蚌……」
一萬三紅了眼,跳起來衝她吼:「要是附在骨灰裡,我怎麼把它弄出來,嗯?我怎麼把它從我爸的骨灰裡弄出來?」
木代愣了一下,不遠處的曹嚴華和炎紅砂也聽到了,疑惑地朝這裡看了又看。
羅韌說:「一萬三,你坐下。」
一萬三胸膛起伏的厲害,頓了頓,突然狠狠在沙地上踢了一腳,掉頭就走。
木代有些不安,低聲問羅韌:「我說錯話了嗎?」
羅韌緩緩搖頭。
他突然間想到了什麼。
神棍講述那段早年的故事時,用了一個「引」字。
——老子決意為當世除一大害,引龜甲獸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氣於七根木簡,以鳳凰鸞扣扣封。
「或許我們跟老子這樣的大德之人差的很遠,但是我們在做跟他類似的事情。」
他給木代解釋:「我們現在在尋找凶簡,聘婷也好、骨灰也好,其實都像是容納凶簡的『龜甲獸骨』,我們是在尋找這些凶簡,試圖困住它們,至少讓它們不再作祟。等我們找齊了這些,又同時找到鳳凰鸞扣,這個『引』和『封印』的過程,也許會自然發生。」
他找了根釺子,在沙灘上畫著示意圖給木代看。
「現在,我們暫困了一根,用聘婷去困——神棍在幫忙想更穩妥的方法。」
「又找到了一根,在海裡,暫時還沒想到對付的辦法,不過,我猜測,到時候,我們可能會抱個骨灰盒回去。」
「這一過程當中,鳳凰鸞扣一直給我們微弱的提示,以此類推,會不會凶簡被找到的越多,這種提示就會越明顯呢?最終會提示我們拿到鳳凰鸞扣的。」
聽著很有道理,但木代覺得有些荒唐:「也就是說……我們要找齊七根?」
這第二根凶簡,明顯比第一根要棘手更多,如果說,凶簡真是活的,真能彼此互傳資訊,那剩下的,豈不是更加難對付?
還有還有,其它凶簡知道了自己的「同伴」被他們困住,會不會跑來救?就好像葫蘆兄弟啊,一個被蛇精抓走了,其它的都會蜂擁來救……
不對不對,木代覺得自己立場有問題,她怎麼能把自己這方比作蛇精呢。
羅韌糾正她:「不是『我們』,是我。」
「為了聘婷,為了叔叔,我沒法置身事外。」
他抬頭看遠處的一萬三:「如果第二根凶簡真的在骨灰裡,一萬三可能也不會撒手不管。」
「但是你,木代,你和曹嚴華他們,你們不必。」
說到這裡,他看向木代:「接下來,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什麼遊戲?」
羅韌轉頭看向篝火,明亮的焰頭在他的眼底躍動著閃光:「真心話,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保證在這個遊戲裡,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話,也不會去遮掩自己的自私、懦弱,虛榮,還有貪心。」
說到這裡,他微笑了一下:「你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