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黑了。
騾車晃啊晃的,路長的似乎沒有盡頭,車上好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會傳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闔到了一起。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遞給她一塊薄的蓋被,木代含糊著說了聲謝謝,裹上蓋被就睡著了。
夢見羅韌了。
他站在光裡,微笑著看她。
木代滿心歡喜的,小跑著奔過去,但是到了跟前時,羅韌忽然變了臉色,一把就把她推開了。
那巨大的化不開的惆悵,夢裡都能感覺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騾車還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線上頭掛著,木代為這個夢覺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都掛著眼淚。
夢裡的眼淚。
騾車前頭已經掛起了馬燈照亮,她問扎麻:「還沒到嗎?」
扎麻遙遙指向山凹的方向:「就快到啦!」
扎麻是怎麼看到的?恁她如何瞪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到村子裡的燈火。
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木代有點結巴:「你們村子……不會沒電吧。」
扎麻說:「就快裝啦,明年你再來,村子裡就拉電了。」
對木代來說,這絕不是個好消息,她趕緊掏出手機。
果不其然,手機沒信號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這樣一來,她還怎麼聯繫羅韌呢?
***
當天晚上,借宿在扎麻家裡,扎麻的父親早兩年死了,只和老阿媽相依為命,家裡是上下層的石頭干欄樓,石頭都是山裡采的,下層關騾子堆雜物,上層住人,頂上還有個曬台。
手機沒信號,木代愁的沒辦法,甚至懷著一絲僥倖上了房頂,想著:或許站上了房頂,就有信號了呢?
科學給了她重重一擊:沒信號就是沒信號,恁你爬的再高,也是沒有的。
她睡不著,坐在曬台上唉聲嘆氣,炎紅砂出來喊她睡覺,仰著頭看她,說:「哎呀,聯繫不上就聯繫不上嘛,小別勝新婚你懂不懂?」
這詞兒是這麼用的嗎?木代不想理她,但還得摁著性子給她解釋:「今天週三,這個村子逢一三五才出去趕集,羅韌他們明天到了山口辮子樹那裡之後既不知道朝哪走,又沒人帶他們。」
炎紅砂也讓她說的愁起來,但又找不出話來寬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木代又坐了一會,忽然想到個主意,趕緊起身下去找扎麻。
扎麻還沒睡,跟著自己的老阿媽編花竹帽,竹篾削的只有半根火柴那麼粗細,一縷縷地在手裡翻飛,居然就能編出細緻的幾何花紋圖案來了。
老阿媽看著木代笑,搬了麻繩繃的小馬扎出來,請她坐。
木代道了謝坐了,問扎麻,明天還能出車嗎?多少錢一出呢?
她想著,要麼自己花點錢,請扎麻明天單獨出一趟騾車,就到山口辮子樹那個位置,等著羅韌。再不濟,自己把手機交給扎麻,讓他出去的路上聯繫羅韌,至少,要把自己的情況和去向讓羅韌知道啊。
扎麻認真地回答她。
之所以一三五才趕集,就是因為全村只這一頭騾子,不能使得狠,騾子趕一天路下來,腿也軟了,必須要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著騾子出車,騾子傷了事小,影響後頭村民的趕集才是大事呢——這麼多年了,一三五的時間都是定好的,去交貨、拿貨,亂了時間是要耽誤事的。
木代失望極了。
老阿媽好像聽不懂她說什麼,看著她只是笑,木代勉強笑著跟她道了別,拖著步子出來。
才走了沒兩步,扎麻在後頭叫她。
他小跑著過來,怪不好意思的,搓著手說剛剛阿媽在,他不好說。
又說:「你要是真的有緊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兒啊,雖然我跑的沒騾子快,但是加緊走就到啦,我路上也可以幫你打電話,就是……」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難以啟齒:「就是你能不能給我點錢呢……一,一百……」
木代驚訝:「一百?」
扎麻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八……八十也行啊。」
木代趕緊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條路難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爛泥地,扎麻為了讓騾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說,這得搭上一整天的功夫吧。
這一百塊錢,給的都臉紅,覺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扎麻卻收的怪不好意思的,囑咐她:「你別跟我阿媽說收錢的事兒啊,說了的話,她要罵我的。」
事情終於有瞭解決方式,木代心裡輕鬆的很,多問了句:「你平時就靠趕騾車過活嗎?」
「是啊,趕騾車出去,大傢伙會給車錢的,我也順便帶貨去賣,你看到的,閒的時候,我和阿媽就編花竹帽兒。」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拽著木代回屋,拿了三個疊在一起的花竹帽給她,說山裡雨不停,戴著竹帽擋雨也好。
還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過意不去,一定要塞錢,說阿媽靠編花竹帽賺錢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媽不靠這個賺錢的,我阿媽是有名的姻緣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呢,一來就送好多東西。」
木代好奇了,什麼叫姻緣大巫?
扎麻給她解釋,他們這個族村,雖然戀愛自由,婚姻卻沒那麼自主,父母同意,媒人牽線之後,還要找姻緣大巫,讓大巫去看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
姻緣大巫點了頭的,雙方才能放心的結合呢,如果姻緣大巫搖頭,哪怕雙方再相愛,也是會散的。
這麼神嗎,木代心裡犯嘀咕:「准嗎?」
扎麻驕傲地說:「可准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會都來看嗎?」
老阿媽好像知道扎麻是在誇她,抿著嘴笑,臉上的皺紋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心跳的鼓點樣,問扎麻:「能幫我看看嗎?」
***
扎麻說:「可是你只一個人在這,怎麼看呢?我問問阿媽吧。」
他過去,用毛南語跟老阿媽說了幾句,招呼木代坐過來:「阿媽問你,身上有那個人送你的東西嗎?」
有啊,木代趕緊從脖子上摘下羅韌送她的口哨,銀白色的掛鏈,流暢的哨聲,還有邊上掛著的那顆白色的珍珠。
老阿媽拈起了拿過來,對著油燈仔細看了看,笑著說了句什麼,扎麻說:「我阿媽說,真漂亮。」
有人誇羅韌送的東西好看,真是比誇她還開心,木代有小小的驕傲,自己在心裡說:「那是當然的。」
老阿媽從纏腰的布條裡取出個藍布繡囊,從裡頭扯出根編好的紅繩來,就著油燈點著了,燒的差不多時,扔到左手掌心,木代輕輕啊了一聲,想著:萬一燒到手可怎麼辦。
並沒有,或許老阿媽是做慣了的,或許她掌心的老繭太厚,厚的已經沒什麼疼感了——她兩隻手對搓了搓,直到兩個掌心都有些繩灰的焦黑。
然後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輕輕和她合在了一起。
另一隻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趕緊把那個口哨掛鏈放在她掌心。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
門窗都關的緊,連油燈的焰都靜止了不再躍動,老阿媽輕輕閉上了眼睛,乾癟的嘴唇慢慢地翕動著。
她的手又乾又瘦,指頭上可能是被竹篾割破,纏了不少膠布,而那膠布因為鎮日的操勞,早已抹的黑灰樣顏色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亂想。
信不信這個呢,她也說不準,起初請扎麻的阿媽幫她看,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現在真的進行中了,心裡多了好多忐忑。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該怎麼辦呢?
於是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來算的,如果是壞消息,寧願不知道。
老阿媽鬆開了木代的手,相比較方才,她的臉色有些凝重,只向著扎麻說話,說的是土語,木代聽不懂,只是覺得,扎麻的臉色,好像也嚴肅了好多。
怎麼了?她的心慢慢揪緊。
扎麻把那根掛鏈口哨遞給木代,說:「我送你出去吧。」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機械地站起來跟著扎麻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老阿媽低著頭,編著手裡的花竹帽兒,像是在嘆氣。
門在身後輕輕掩上了,夜晚很涼,沒有燈,屏著氣聽,還能聽到下頭的騾子在圈裡踱著步子,噴著氣。
木代問:「怎麼了?」
扎麻想了很久,磕磕絆絆:「從前,有村裡的一對兒也來看,他們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媽說不行,於是家裡都不同意,他們抱頭痛哭的,然後就分開了。再然後,第二年,都找到了新的,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的還要好呢。」
木代盯著他看:「你阿媽說什麼了?」
扎麻被她盯的手足無措,一狠心一跺腳,就把話說出來了:「我阿媽說,他最後不是跟你一起的,不是你。」
木代的耳朵嗡嗡的,問:「為什麼啊?」
扎麻也說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腳,絮絮叨叨說的顛三倒四:「阿媽也不明白,她說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是知道不是,你們也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你中間就沒了……最後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是你……」
他沒敢說下去了,藉著屋子裡透出的那一點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相愛的人,即便自己說著不信這些,聽到異議的聲音,還是會難過的吧,尤其是聽到他說,最後羅韌身邊還陪了一個人,但是不是她。
她轉身回房間,步子輕飄飄的沒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像是踩在棉花上。
扎麻急的在後頭跺腳,梗著脖子喊:「哎呀,我跟你講,我阿媽講話不靈的,有很多次,她講的都不靈的……」
木代含著眼淚笑出來,她感謝扎麻的好意,但是這個人啊,真是撒謊都不會撒。
***
炎紅砂睡的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看到木代在坐著。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真是坐著的,一動不動的。
炎紅砂打著呵欠,往她那邊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蓋:「怎麼還不睡呢,爺爺說,明兒早上要趕路呢。」
木代沒動。
炎紅砂覺得奇怪,她裹著被子爬起來,問:「怎麼啦?」
木代沒看她,低聲說了一句:「紅砂,我可能會死的。」
三更半夜的,炎紅砂被她嚇了一身雞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鐘,才說:「呸呸呸!木頭呢?打木頭!」
她連滾帶爬的,爬到床尾擱著的那把鐵鍁面前,對著鐵鍁木把連抽了三下,動靜太大,連炎老頭都不耐煩的翻了個身。
木代像是沒看見,她嘆了口氣,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臉邊。
炎紅砂又爬回來,想問木代怎麼了,到近前時,忽然發現她已經躺下了,眼睛閉著,似乎已經睡了。
炎紅砂不確定起來,黑暗中,她一個人納悶了好久。
到底是木代真的說了那句話呢,還是自己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