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看到,羅韌向著井裡看了一眼,然後後退了兩步,臉色凝重地向她看過來,緩緩搖頭。
炎紅砂大哭起來。
縱有千般不是,哪怕自己也覺得他該死,但事到眼前,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
到底是她的爺爺。
木代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炎紅砂,只是抱住了不讓她過去,過了會,炎紅砂不掙紮了,直接跌坐在地上。
木代想過去看看,剛邁步,羅韌出聲制止:「你也別靠近。」
又說:「望遠鏡給我。」
木代把那個單筒望遠鏡遞給羅韌,他對著井下看了很久,然後收起了過來。
炎紅砂抬頭看羅韌。
羅韌猶豫了一下。
雖然殘忍,但還是應該給她一個交代。
他說:「倒吊的,死因應該是放血。」
炎紅砂臉色煞白:「是割喉嗎?」
喉嚨間的確血肉模糊,但是……
「不止,很多傷口。」
羅韌心裡有初步的推測:割喉應該是最終致命的一擊,但在那之前,炎老頭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放血折磨。
可能是在晚上,黑漆如墨的森冷夜裡,他一個人,倒掛在井裡,聽到自己的血滴落的聲音。
究竟是如何的驚惶恐怖,也只有炎老頭自己知道了。
炎紅砂喃喃:「都怪我,如果我昨晚上不睡覺,說不定還能救到爺爺。」
羅韌解下身上的槍和背包:「我下去看看。」
因為角度還有亮度問題,有一些細節,望遠鏡也看不到,只能近距離的,靠肉眼去發現。
木代擔心:「下頭有寶氣的。」
「我很快。」
他一直不想讓木代看到井裡的屍體,但是自己如果下井,木代是一定會在井口看的,想想也挺無奈,提醒她:「到時候看我就行。」
木代說:「我也看過恐怖片,沒那麼怕的。」
「真人不一樣,自己熟悉的人更不一樣。」
木代有點發怵,不再跟他較勁,炎紅砂抬頭看羅韌:「你就這樣下去嗎?」
羅韌低頭看了一下井口:「井不大,我撐住井壁可以下去的。」
炎紅砂說:「別。我爺爺說過,寶氣很毒的,越往下越毒,你還是繫繩子吧。」
她低頭翻包,取出了繩索遞給羅韌:全新的攀繩,標籤都還沒撕掉——那天剛挖開寶井就出了變故,她都沒來得及下井。
羅韌接過繩子,估算了一下炎老頭屍體所在的深度,一頭繫住邊上的樹,拽了拽確認結實,另一頭繫住腰。
木代站在井口,即便繩子已經固定在樹上了,她還是伸手緊握住繩子,又吩咐炎紅砂:「你去樹那看著,別讓繩扣鬆了。」
炎紅砂知道她是不想讓自己靠近寶井,一聲不吭的過去了。
***
——到時候看著我就行。
說是這麼說,實際上,很難做到,畢竟井口就那麼小,看下去,一覽無餘。
吊住炎老頭的掛繩是藤索搓成的粗繩,系在先前承重木板的托釘上,所以炎老頭的屍體靠近井壁的一邊,羅韌從另一側下,估算的長度剛剛好,就懸停在炎老頭的屍體附近。
羅韌抬起頭,朝木代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低頭,去看井壁四周。
井壁上很多抓痕,羅韌拿過炎老頭的一隻手看,果然,指甲裡都是井壁的青苔灰泥。
推測是對的,他被倒吊下井裡的時候還沒有死,拚命地掙扎,最後,咽喉處被割了一刀……
刀?不對,不是刀,野人應該不大用刀。
羅韌忍住心頭的不適去看:炎老頭的咽喉處血肉模糊,是被咬的。
又擼起炎老頭的衣袖看傷口:跟所想的□□不離十,他身上流血的傷口是野人的利爪抓出來的,橫一道豎一道,全身的口子,恐怕百八十道不止。
所以,事情的始末應該是:趁亂抓走了炎老頭,抓傷了他,倒吊下井裡放血,等到時間差不多時,咬斷了他的咽喉。
不過,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的。
他抬頭看井口:那最後的一咬,是發生在井上還是井下呢?如果發生在井上,那就要拽著繩子把炎老頭再拎上去,總覺得很麻煩。但如果發生在井下,野人就得爬下來,這麼小的空間,以野人的體型來說,實在有點……
侷促。
見他抬頭,木代俯身:「怎麼了?」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突然聽見炎紅砂的尖叫聲,與此同時,腰間的繩子忽然一鬆,身體重心下墜,頂上一暗,木代也翻了下來。
羅韌腦子裡轟轟的,迅速撐開身體,下滑了五六米之後,終於穩住。
但更擔心木代,她雖然會輕功,但猝不及防,頭朝下栽下來,就算他在下頭擋著,撞到了也夠嗆。
抬頭看時,又是心疼又是慶幸。
她抱著炎老頭的屍體。
也是,從上頭栽下來,倉促間伸手去抓,也只炎老頭這個障礙物了。
可別又嚇哭了。
試探著喊了她一聲,她嗯了一下,聲音直打顫。
羅韌沉住氣:「木代,邊上就是井壁,別慌,下來,到我這裡來。」
木代撤手,貼著井壁下來,她還是抖,功夫施展的沒有之前順利,到最後,幾乎是摔下來的,正摔在羅韌身上。
羅韌一把摟住她,伸手把她的頭摁進懷裡,然後抬頭看井口。
井下觀天,只是那小小的一方口子,但沒有人探下頭來,甚至沒有任何動靜。
羅韌吁氣:現在,只有去到井上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一時半會的,他不敢冒險上去,萬一人還沒出井口,上面當頭就是一刀呢?
朝下看,至少還有近二十米,也不能再冒險往下,炎紅砂說了,越往下,寶氣越毒,羅韌覺得,寶氣可能跟沼氣類似,自然界的這些玩意,性質跟馬蜂或者黑螞蟻一樣,他都不敢輕易招惹。
他問木代:「受傷了嗎?」
木代搖頭,沒吭聲,身子還有點抖。
羅韌湊到她耳邊說:「你這一趟也算牛了,跟野人打架、掉過井、抱過死人,木代,你要是個男人,這趟經歷,能讓你騙到不少妹子。」
木代抬頭看他。
羅韌說:「真的,以前,在菲律賓,我去酒吧喝酒都不花錢的,往那一坐,說一句我連死人堆都爬過,大把的姑娘請我喝酒,眼睛都放光的。」
木代瞪他。
「不過馬來人種,我審美上還是有心理障礙的。但凡我能克服這種障礙,木代,現在也沒你什麼事了。」
木代笑起來,羅韌低頭,親親她臉,問:「還好嗎?」
她點頭:「還好。」
那一刻天旋地轉,慌亂的伸手去抓,她知道是炎老頭的屍體,但沒辦法,只能抱住,死人的冰冷,近的沒有間距的血腥味,一時間整個人都僵住。
後來羅韌叫她,她跌進他懷裡,真好,懷抱是有溫度的,獨有的氣息,有力的心跳。
她也抬頭看井口。
當時,她攥著繩子,繩身突然下撤的時候,整個人猝不及防被帶了下來,只聽到炎紅砂的尖叫。
出事了嗎?紅砂怎麼樣了?
是……野人嗎?
***
曹嚴華覺得自己快躺不住了。
他夾著腿,兩頰肥嘟嘟的肉被尿意激的輕顫,用口型問一萬三:「三三兄,你不上廁所?」
一萬三不動如山,躺的無懈可擊。
曹嚴華心說:不行了,我不行了。
古人說過,活人不會叫尿憋死。
曹嚴華今兒個總算體會到這句話的深意了:要麼勇敢的爬起來尿,要麼尿檔裡,to be or not to be,總得be一個的。
實在……憋不住了!
曹嚴華騰一下從地上蹦起來,拎著褲子就往外跑,甚至顧不得去看野人在哪,到了洞口,拉鍊一開……
那種極致的歡悅,曹嚴華熱淚盈眶,他想唱歌,任何可以舒展胸臆的歌……
身後,傳來喘著粗氣的呵呵聲。
美妙的旋律驟然停止,夢想照進現實,雲頭落到平地,尿也停了,嚇停的。
曹嚴華提著褲子,抖抖索索回過頭來。
這是一個野人,是的,自己那肥嘟嘟的敦實身材,到了它面前只能被稱作嬌小——它渾身都是黃棕色的毛,指甲……或者叫爪子更合適些?
爪子尖尖的,感覺在石壁上隨意一抓,石屑都會簌簌往下掉。
胸部……
對,扎麻說的沒錯,是女野人。
她有頭髮,黑褐色的,到肩,亂蓬蓬,像草,一對黑色的眼珠子,從上到下打量著曹嚴華。
曹嚴華慌了,這個時候,他只能進不能退,畢竟,退一步就是懸崖峭壁。
野人身後,一萬三沉穩的……繼續躺著。
曹嚴華側著身子,貼著石壁往裡挪,野人也隨之轉過身子,目光不離他左右。
曹嚴華覺得有必要說點什麼。
真情……對,善意的笑容,不分種族和國界,只要用心,就一定能感受到。
於是他對著野人擠出了一個自認為的善意微笑。
「人……人有三急,我出來,方便……我這,這就回去……」
野人臉上沒表情,或許是表情被毛給遮住了?
對,要看著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要做心靈的溝通。
曹嚴華看著野人的眼睛,感覺自己的天靈蓋都吱呀吱呀地開了天窗。
「那個……有話……好好說……」
他繼續挪著步子,往裡,再往裡,眼看著就快挪到一萬三身邊了,女野人喉嚨裡忽然發聲,大踏步往前……
這是要撲過來嗎?曹嚴華強自鎮定的神經噌噌斷弦,緊張到無以復加之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一把拎起一萬三,尖叫:「他!就是他!他裝睡!他其實早就醒了!」
一片混亂。
頭髮忽然一痛,是一萬三伸手揪住他頭髮往下扯:「曹胖胖,我算認清你了……」
腳下一滑,兩個人一起栽倒……
倒地之後,山洞裡好像就安靜了,野人始終站在不遠處,沒撲過來,也沒出現臆想中的凶性大發的場面。
好像有點不大對,曹嚴華和一萬三對視一眼,慢慢抬頭。
野人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過了一會,她手一揚,扔過來什麼東西,落地骨碌碌地滾。
那是兩個……野蘋果?
女野人鼻孔裡噴了兩下氣,走了,這次腳步聲很重,像是故意在踩,到洞口時,毛茸茸的胳膊一伸一吊,整個人就下去了。
曹嚴華和一萬三連滾帶爬地追到山洞口,趴著石邊下望,看到野人黃褐色的身形在林子間騰挪跳躍,一會就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
腦子好像有點不夠用了,曹嚴華拿胳膊搗搗一萬三:「三三兄,她給我們蘋果,是給我們吃嗎?」
「好像是的,她一伸手就能把我倆碾死,總不至於這麼大費周章要拿蘋果毒死我們。」
曹嚴華覺得想不通,但也懶得去想了:「不死就是好的,管它呢,我們先吃,都幾頓沒吃了。」
他小跑著回洞裡,撿起那兩個蘋果,回來遞了一個給一萬三,一萬三伸手去接,接到一半時,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再抬頭時,眼神可以殺人了。
曹嚴華愣了一下,緊接著,他也想起了幾分鐘前的事,飄渺的,很不真實,他希望從沒有發生過。
周圍的氣壓驟然降低。
曹嚴華看著一萬三的眼睛。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希望三三兄透過他的眼睛,可以看到他由衷的內疚和發自內心的善意。
他把兩個蘋果都給一萬三遞了過去,結結巴巴:「三三兄……這個完全是……誤會……」
***
不知道是不是井下缺氧,木代開始頭暈。
她跟羅韌商量:「咱們慢慢地上去,距離井口近一點,但別上去,我可以抱元守一,去聽周圍的動靜。野人如果在井附近,呼吸那麼重,我能察覺的。如果它不在,我們趕緊出去……」
「有把握嗎?」
木代笑,她伏在羅韌胸口,低聲說:「一定有把握的,我也怕的,否則剛露頭,它在上頭張嘴就是一口,我腦袋也沒了……」
羅韌也笑,笑著笑著,身子忽然一震,腦子裡有極細小的火花閃了一下。
木代察覺到了:「怎麼了?」
羅韌抬頭,盯著炎老頭的屍體看:「木代,我們先上到哪裡。」
他撐住井壁,很快挪到了炎老頭的屍體旁,屏住一口氣,抬手推開他的頭,仔細看他咽喉。
木代隨及跟上,她目光儘量避開血腥,問:「怎麼了?」
「不是野人咬的,用你的話,野人這一口下去,炎老頭的脖子也該斷了。」
木代心裡咯噔了一下:「人?」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