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殊追溯不出跟木代出事有關的記憶。
只是說,羅韌他們沒回來時,她是去過鄭伯那一兩次的,每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目光總會被二樓盡頭處的那間房吸引。
不過非請勿入的禮儀她是懂的,每次只多看兩眼,並不踰矩,但是前一天早上,剛邁進院子,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推搡著,不由自主。
站到那口魚缸前的時候,胸前的胭脂琥珀一片溫熱柔軟,她腦子裡,只盤桓著一個念頭。
羅韌問她:「什麼念頭?」
連殊怕羅韌發怒,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
「想把……木代吊死。」
羅韌沒有吭聲,「吊」是第三根凶簡的簡言,是那個女人的死法,也是炎老頭的歸宿。
連殊想把木代吊死,木代的脖子上有勒痕,但木代最終是被車撞,中間發生了一些事,連殊不記得,木代可能記得——如果她醒過來的話。
羅韌示意炎紅砂給連殊鬆縛。
連殊不明所以,揉著手腕站在當地,羅韌側了側身,說:「你走吧。」
就這樣,放過她了?連殊難以置信,但她還是跌跌撞撞著立刻往外走,一萬三幫她開的門,外頭的陽光大盛,刺的她睜不開眼睛。
曹嚴華看著連殊的背影,有點不相信羅韌就這麼不再追究了:「小羅哥,這就算了?」
羅韌說:「員警會找她的。」
員警會找她的,她是最後一個跟木代在一起的人,牆紙買賣那家的店主和送貨司機都可以作證,她是把昏迷的木代帶下車的人,她親手把繩索套上了木代的脖子,她可以忘記發生了什麼,但做過的事,件件留痕,可能有目擊者,可能有影像記錄,最大的嫌疑都指向她。
她或者是謀殺未遂的兇犯,或者是精神錯亂的危險分子,不可能全身而退。
曹嚴華有些忐忑:「那……小羅哥,她要是跟員警說,你逼問她……」
「我是傷者男朋友,一時衝動,員警可以理解。」
「那……」
這麼問似乎有點自私,但曹嚴華還是覺得問出來了心裡踏實:「她要是也把我們咬進來……」
羅韌笑了笑:「她的話員警會信嗎?她還一口咬定自己沒傷害木代呢。」
曹嚴華怔怔的,覺得有一線涼氣在脊背上爬,羅韌還交代了些什麼,諸如自己要回醫院,讓炎紅砂幫忙把最後一塊胭脂琥珀歸位等等,他一點都沒聽進去。
直到羅韌走遠了,他才抖抽了一下,碰了碰一萬三的胳膊,說:「三三兄,說真的,我現在對小羅哥……有點怵頭。」
一萬三說:「你以後少惹他就對了。」
曹嚴華不大懂:「為什麼?你知道什麼?」
一萬三沉默,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去五珠村的路上,他無意中聽到的羅韌打的電話。
——「那棉蘭老島那邊呢?」
他含糊地回覆曹嚴華:「反正,少惹他就對了。」
***
趕的很巧,到醫院時,正是探視時間。
醫院規定的探視時間是一個小時,但人沒有甦醒,探一個小時和一分鐘的結果是一樣的,張叔陪著木代坐了會,跟她說已經聯繫上霍子紅了,紅姨會盡快回來看她,她一定要堅強、振作,早日康復。
自己都覺得像是電視上學來的套話,空洞乏味。
邊上的護士和善地提醒:可以趁著這段時間,跟傷者多說一些話,以往的經驗證明,親人或者愛人的鼓勵,會給傷者注入不少的力量。
張叔很清楚,自己既不是親人,也跟愛人沾不上邊。
他知道羅韌在外面等著,所以,出來換了羅韌。
羅韌在病床邊坐下來。
木代靜靜的躺著,睡的安詳,鼻息清淺,睫毛隨著呼吸輕顫,白皙的面頰上有一塊擦痕,可能是被連殊拖倒在地的時候擦到的。
羅韌伸出手去,想摩挲,又收回來。
傷口還沒好,碰到了,會疼的吧。
邊上的護士提醒他:跟女朋友說說話,比如回憶甜蜜的事情。
羅韌笑了笑,他不想說話,覺得在陌生人的目光注視下說的涕淚四下是件很不妥當的事。
他握住木代的手,靜靜看她很久,想起好多好多事。
那麼可愛的小口袋,他的姑娘,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末了,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時間到了。
羅韌起身,忽然想到什麼,從插袋裡抽出那把帶皮套的刀子,問護士:「這個可以放在這嗎?」
護士拿過來檢查了一下,看到是刀子,眉頭皺了皺,不過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出門的時候,羅韌回頭,看到護士動作很輕地把刀子掖到了床褥的下頭。
張叔在病房外頭坐著,看到羅韌出來,有些木然的抬了下頭。
羅韌挨著他坐下:「聯繫上霍子紅了嗎?」
「聯繫……給她打了電話,沒回。發短信了,情況說明,她看到了,應該會回……」
張叔語無倫次,垂在邊上的手微微發抖,比他還緊張。
羅韌想,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經不起這類事情的衝撞。
他安慰張叔:「你也別太擔心了,我相信木代會醒過來的。」
他說的篤定,他相信有一些事情,哪怕不確定,你也必須抱著強迫的心態去迫使它發生,如果連你自己也猶疑,這種情緒會傳染給全世界,也許到時候,木代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他又說了一次:「她會醒的。」
張叔說:「嗯。」
他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目光迷散,眼睛裡偶爾掠過後怕和不確定,像是怕和羅韌對視,不自在地轉過了臉去。
之前,在醫生辦公室,他一個勁的追問:「撞到頭了是嗎?是撞到頭了?會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醫生反問他:「你指的不好的事是什麼?比如呢,失憶?」
張叔有點恍惚,他不確定那件事如果發生,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是,如果現狀讓人滿意,人總是想維持現狀的。
***
連殊的那塊胭脂琥珀入水。
意料之中的,第三根凶簡的劍拔弩張漸漸偃息,竹簡的輪廓漸漸鮮明,字跡開始清晰,隨之發生變化的,是圍匝一圈的鳳凰,淡色轉濃,長長的鳳尾四下迤邐。
曹嚴華還以為是要長長,結果不是,迤邐開的血線四下重組,一根一根,像是墨筆描摹。
一萬三最先反應過來:「是水影!」
水影自行出現了,不再需要他一筆一筆的去畫去揣摩。
幾個人有些緊張,大氣也不敢多喘,血線在水裡搭成的畫有橫平豎直,不是平面,倒像是3d立體。
炎紅砂想起羅韌不在,忙掏出手機,調到視訊模式,對焦、錄製,唯恐錯過了任何一點細微的線索。
這又是一幅畫,栩栩如生,老實說,因為水紋的波動,簡直像是動態的。
那是一個院子,老式的宅院,雕花的護欄,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像是民國小說裡的插頁配圖。
院子裡,有一株長勢恰好的芭蕉。
曹嚴華脫口說了句:「這芭蕉……」
是的,五珠村那一次,畫出的第一幅水影,是個失火的院落,有個女人在烈火中近乎猙獰的掙扎,當時,院落的一角,也有這麼一株長的茂盛的芭蕉。
也許,這是同一個院子。
透過雕花鏤空的窗櫺,依稀看到,一對男女,忘情擁抱。
而外窗下的陰影裡,蹲著一隻狗。
這血線水影持續了幾秒鐘,轟然散去,又收成了鳳凰迤邐燦然的尾,圍匝三根凶簡。
可曹嚴華覺得,那情景揮之不去,好像還長在自己的視網膜上。
他含糊著問了句:「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炎紅砂也覺得蹊蹺,她重播視頻來看:「本來我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狼還是狗,現在我覺得,應該是狗,畢竟它三番兩次在人家附近出沒,是狼的話說不通,更像家養的狗。」
一萬三點頭贊同,又補充:「而且,關於狗的這一系列水影,應該是倒敘的。」
炎紅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一萬三解釋:「前一幅是被火燒,那麼大的火勢,不死也是毀容去半條命,不可能下一幅就跳到這麼恩恩愛愛,房子也整修如新——我覺得,如果有序號,這一幅應該排在前面。」
炎紅砂懂了,確實像是倒敘。
曹嚴華不明白:「如果出現的水影,是鳳凰鸞扣在給我們指引——但是我們從來就沒遇到過狗啊。」
這話不假,總以為水影是跟下一樁兇案有關,但現在看來,跟狗有關的幾幅,與所有發生的案子,都有點風牛馬不相及。
炎紅砂把視頻上傳到微信群,點擊發送。
很快有人回覆。
第一個回覆的是「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只回了一個字:帥!
沒人想搭理他,覺得他的頻率跟整個群沒踩在一根弦上。
第二個回的是羅韌,他避開張叔,在醫院的走道樓梯裡看完視頻,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什麼關於狗的幾幅水影,跟我們經歷的事情,好像沒什麼關係?」
神棍說:「一定有關係的,如果……」
他想了一會,打了一行字出來。
——「如果關於狗的水影,並不是提示下一根凶簡的,而是提示鳳凰鸞扣呢?」
鳳凰鸞扣?
羅韌緩緩坐到樓梯上。
說的有道理,鳳凰鸞扣才是克制封印凶簡的最終利器,但是,但憑這幾幅古色古香的描摹圖,根本無從著手吧?
***
同一時間,張叔終於接到了霍子紅的來電,他坐在走廊座椅上,詞不達意,磕磕絆絆地正描述發生了什麼事,病房的門霍的打開,護士急急出來,臉色有點蒼白。
「那個……家屬……」
木代出事了?張叔心頭一緊,顧不上講電話,趕緊搶進門內。
木代坐在床上。
是的,她突然坐起來了,被子掀在一邊,盤著腿,像是練功時的蓮花坐,低著頭,正扯下手背上的輸液針頭。
張叔覺得有點不對,試探性地叫她:「小老闆娘?」
木代緩緩抬起了頭。
她的眼睛,亮的如同點漆,臉上的神情,極其陌生。
但這種神色,張叔八年前見過,永生難忘。
他抖索著,把手機送到耳邊。
那頭是霍子紅焦急的問話:「怎麼了?木代現在怎麼樣了?」
張叔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
他說:「那件事……發生了。」
發生了,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