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細雨秦坑】第①①章

  木代遲疑了一下,打著手電筒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又照了照低處盤旋的上山小道。

  想一橫心不去管它,腳下卻遲遲挪不開步子,她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如果不繞遠道,就這麼直上直下翻山的話,其實用不了多久,不會耽誤時間的。

  主意已定,木代籲一口氣,兩手甩甩,脖子扭扭,小手電筒擰亮了咬在嘴裡,沖了幾步提氣,在坡度幾乎接近70度的坡上一路往上疾奔,偶爾氣洩了,就俯身抓叢草或者撐地借力,末了一個縱躍,就站上了那條山道。

  她記著蝙蝠飛出的位置,小心地靠近去看,覺得沒什麼異樣,也就是普通的山壁,還有掛下的藤葛雜樹。

  但是,或許是被手電筒的光亮驚動了,那奇怪的聲音好像又出現了。

  木代站了兩秒,忽然想到什麼,伸手去抓那叢藤葛。

  果然,帶起了好厚的一大蓬,葉子帶著土灰從頂上落下,嗆的她悶聲咳嗽。

  這是個……隱秘的洞。

  洞口並不直接朝外,有塊斜剌剌片出的石壁,像從前老宅子門口的照壁或是屏風,把真正的洞口包在了裡面,人想進去的話,得側著身子,過一條窄道。

  而且,洞口的藤葛蓋的恰到好處,如果不是有蝙蝠從那裡飛出來,木代還真的以為,那只是常見的藤葛掛下山壁。

  她小心的順著那條窄道進去,快到盡頭時,又一隻遲鈍的蝙蝠冒冒失失飛出來,木代嚇了一跳,伸手就去打,掌心摸到微溫蠕動的一團,噁心和嫌棄瞬間竄上腦頂,又忙不迭的甩手。

  動的比想的快,這毛病總改不了。

  這洞,稍微有點深。

  木代打著手電筒往裡走,才走了幾步,電光忽然照到一個人的臉,慘白,嘴裡塞著布頭,拚命掙扎,見到木代時,激動的幾乎要哭出來。

  曹嚴華?

  木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了足有一兩秒,反應過來之後,正要過去,身後忽然傳來磔磔的笑聲。

  女子的,低細而又尖利的。

  木代渾身一震,瞬間回頭。

  沒有人,連影子都沒有捕捉到一條,剛才的笑聲,好像起自空虛,又歸於消靜。

  木代不想追出去查看,以免被人調虎離山,當務之急,還是先把曹嚴華解開,不管是什麼妖魔鬼怪,兩個人對付總比一個人要好。

  她半側著身子,慢慢地向著曹嚴華走過去,分了一半的精力在另一面,以防那個怪聲再次出現或者突然襲擊。

  才走了幾步,猝不及防的,腳下霍然一空。

  整個人身不由已,直直墜下,倉促間伸手去抓,指尖和翻板的邊緣擦過。

  翻板陷阱,她是聽師父講過的。

  師父的故事都是久遠的傳奇。

  講說,翻板陷阱,有個中軸,四面有扣合的插銷,人被引誘著慢慢走過去,整個人站上半面翻板的時候,插銷一撤,那頭極輕,這頭極重,輕功想借力都借不到,轟的一聲,人就下去了。

  有那心腸歹毒的,陷阱底下倒插尖刀,多少武林好漢折在上頭了。

  師父的故事,跟武俠小說是不一樣的,武俠小說的主角永遠不死,但師父故事裡的人,往往戛然而止。

  她那時候小,纏著問:「然後呢」

  「死了。」

  那麼厲害的、漂亮的、瀟灑的、嫵媚的、風情的,各色的人,怎麼會死了呢?

  師父笑笑說:「都會死的,陰溝裡翻船的多。但是因為你們不滿意,所以那些說書的,才把大俠改的無所不能,長長久久。」

  其實那些人,死的也很突然、很快,並不總是死裡逃生,並不總有化險為夷的運氣。

  下落的剎那,和師父的這番對答,忽然過電影樣迅速在腦子裡掠過。

  不想死呢。

  拚命伸手去抓,翻板已然蓋合,身子極速下落,惶恐瞬間化作岑岑冷汗。

  ——她都不知道這有多高。

  慌亂間,忽然摸到石壁,嶙峋,突兀,她雙手微曲想抓住。

  捉不住,下落的速度太快,甚至能聽到指甲和石壁摩擦發出的哧拉聲。

  木代不管,再抓。

  ——哪怕是一點點的摩擦力,都可能讓她的速度降低,她不想死呢。

  她會壁虎游牆,師父講,要學成壁虎,四肢和小腹頂在牆面上貼合,你要想著,你腹部有個吸盤。

  再抓,拚命拿腹部去頂,提著氣,四肢用力,只要挨到石壁,不計代價,一定要抓住。

  繼續急速下落,腹部一片刺痛火燙,應該是被尖出的石頭劃出血了,或許開了膛,誰知道呢,不能想,沒到底之前,就要拚命去抓。

  哧拉……哧拉,指甲很快磨禿,然後劇痛,不管,不去想。

  終於,轟的一聲,落地。

  那股衝撞,撞的五臟六腑都顛了幾顛,胸腔腹腔,翻江倒海的難受。

  落地了,終於落地了!

  第一反應,居然是巨大的驚喜:沒有摔死我,我還沒死呢。

  她笑起來,聲音迴蕩在這個巨大的洞穴裡,難聽而又怪異,難聽的她忽然不敢笑了:是我在笑嗎?還是我其實摔死了,我的魂在笑?

  她躺著,不動,閉上眼睛,俄頃又睜開。

  這洞裡,並不很黑,遠近散落著幽綠色的瑩瑩磷火。

  木代艱難的轉過頭,看到自己攤在身邊的左手,看到中指的指甲,是豎起來的。

  指甲不應該是服服帖帖的,貼著指面的嗎,她的指甲為什麼是豎起來的?

  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之後,巨大的疼痛,直衝眼底,眼淚幾乎是毫無徵兆的奪眶而出,劃過臉頰,滴進背後冰涼的泥土裡。

  過了一會,她深吸一口氣,右手抬起來,小心的、慢慢的,覆在左手手面上。

  心裡數:「一、二、三。」

  數到三的時候,牙關一咬,迅速的、用力的,握了下去。

  ***

  時近半夜,中緬邊境。

  這個村子叫那奇波,屬雲南緬甸交界,靠近密支那。

  白天時它只是普通的村子,有蔫著氣的雞,打不起精神的狗,三三兩兩扛著鋤頭下地的面目枯槁的村民。

  然而到了某些日子的晚上,十一點之後,淩晨兩點之前,它會出乎意料的熱鬧。

  村口會搭起一個又一個涼棚,大多四面敞風,像是內地的大排檔。

  有交易的涼棚,布袋裡倒出來,或是翡翠,或是其它寶石原石,攤主盤腿坐,敞懷,胸膛的黑毛間隱現一條青龍,腰包裡幾厚遝錢,分不同幣種。

  有吃海鮮夜宵的涼棚,這裡明明不挨海鮮產地,但是會有最新鮮的海鮮,塑膠箱子往外倒,冰塊混著生蚝貝類魚蝦嘩嘩而下,燒烤專門有一項叫波爾多紅酒燒,味道怪裡怪氣。

  也有牌桌,打的是麻將,但不見錢,只推籌碼,十隻藍籌抵一隻紅籌,十隻紅籌抵一隻金籌,一般金籌被人拿走時,堆牌的人會變一下臉色,悻悻罵一句粗口。

  有妖冶的女人,腰細腿長,胸挺臀圓,在人群中婀娜而走,只要一個眼神,就會含笑停在某個男人身邊,不講價,也不吵嚷,於無聲中,一切水到渠成。

  而那些不敞風的,通常有個黑布門面,閒雜人不會進,也不能逛,門口守著彪形大漢,特定的人來了,對手裡的半張鈔票,或者撲克牌,嚴絲合縫對上了,會悄然入內。

  而兩點鐘一到,所有人、車都會撤走,在黑暗中打亮車燈,無聲無息往來處去。

  這是中緬邊境上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不外道的那奇波三小時夜市。

  羅韌此時,就坐在海鮮涼棚裡,坐布面的小馬扎,面前的小桌子四腳不齊,有一塊下頭還墊了塊碎磚。

  然而小桌子上的菜色卻不犯,片的極薄的三文魚,慵懶綿軟似的碼在冰沙雪山堆上,邊上小瓷碟裡,醬油中央點芥末,又有冰鎮明蝦,蝦肉水晶樣透明,偶爾,蝦身還會忽然抽動。

  對面還有個位置,但還沒人。

  羅韌給自己倒酒,裡頭冰塊消融,底下沉一顆圓滾滾青梅。

  有個女郎過來,紅唇微抿,媚眼如絲,胸衣裡斜插了幾朵去刺的玫瑰,羅韌遞了張票子過去,然後做了個向外的手勢。

  懂了,這是表明要談事情,不玩。

  女郎知情識趣,拈了朵玫瑰,□□小木桌的狹縫裡,玫瑰的莖細長,顫巍巍的影子在桌面上打晃。

  說的柔聲細氣:「這樣,其它的姐妹,就不會來打擾了。」

  這也是行規。

  羅韌繼續等,夜風從涼棚的這頭穿梭至那頭,手機時間顯示晚上11點45分。

  沉重的腳步聲,夾雜著金屬鋼架特有的聲音,羅韌沒回頭,直到青木一步步笨拙的走過來,坐下。

  他右腿小腿打著外固定鋼架,走起路來沉重,又透著幾分別來惹我的猙獰。

  青木約莫三十來歲,典型的日本人長相,目光亮而尖銳,挺鼻,清瘦但絕不孱弱,袖子擼起,胳膊上一塊塊的肌肉,小臂上有豎行的漢字。

  刺的是:銀碗盛雪,白馬入蘆花。

  羅韌盯著青木看,胸腔裡有不可名狀的情緒激盪,眼眶微熱,很久才說:「好久不見。」

  青木不用筷子,伸手拈了三文魚,蘸碟裡滾了滾,送進嘴裡大嚼,醬油汁順著嘴角滑下,並不去擦。

  羅韌端起大肚細吞口的清酒瓶子給他倒酒,青木奪過來,往地上倒,嘩啦啦嘩啦啦,沒融盡的冰塊漸次落地,只有那顆被泡脹的青梅,卡在瓶口,出不了。

  又伸手把羅韌的酒杯也拿過來,往地上一倒。

  涼棚的夥計們見慣不驚,眼皮都沒抬一下。

  「羅,我去過麗江。」

  羅韌看他:「那幅畫是你畫的?」

  「只是提醒你,我能找到你,獵豹也一定能找到你。」

  羅韌沉默。

  青木伸手,朝夥計打響指,夥計又送上瓶清酒。

  青木這次幫羅韌斟上了。

  「我知道你在麗江開了酒樓,當上了小老闆,交了一個漂亮女朋友,笑起來很甜,風一吹就倒。」

  「你忘了我們了吧,羅?」

  羅韌說:「沒有。」

  青木盯著他,目光漸漸憤怒,手背上暴起青筋,冷笑著,一字一句:「你忘了我們了,羅,你去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他臉色忽然猙獰,雙手托住桌底一掀,就把桌子掀翻在邊側。

  可惜了,那麼好的海鮮。

  手機也被掀落了,嘩嘩蓋了一層冰沙。

  羅韌俯身撿起來,拂落一層水涼,看一眼時間,12點20分。

  木代為什麼還不打電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