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幾乎同時想起了神棍發過來的竹簡照片上所記述的故事。
尹喜問:如果七星長亮,該怎麼辦呢。
老子沉吟良久,回答,鉅子可期。
尹喜又問:鉅子是誰呢。
老子回答:我也不知道。
老子確實也不可能知道,因為按照年代推算,墨家第一任鉅子墨子的出生,是在老子去世之後。
所以,眼前出現的這個「鉅子令,殺」,大有玩味之處。
羅韌過來,也蹲*下身子,接過木代的手電筒,逐字逐句看篆字記述的內容,這一段內容其實不長,記述的也簡單,語氣極悲憤,大意是:風雲突變,墨家四起,鉅子令殺,海之畔、山之顛,黃土惡絕處,星君一再隕落,吾輩十人絕路於此,皆被誘入地坑,銅汁澆頂,再無生路云云。
形同絕筆,即便千餘年後展讀,悲愴痛絕之意,依然在斧鑿石痕之處盤桓不去。
這留書,一定是在通往外頭的地道鑿穿之前刻的。
羅韌拉木代:「過來,幫我忙。」
他把那些堆疊的屍體一具具搬下,在邊上重新再堆,每搬下一具,就尋找屍身上的青銅腰牌,一共九具屍身,九塊腰牌,都遞給木代。
木代按照吩咐,把九塊腰牌都翻到有字的一面,細細辨認,然後依字的不同分成四組。
甲骨的「刀」字,一塊;「水」字,一塊;「口」字,一塊;剩下的六塊都是同一個字。
字形像山,羅韌認出,那是個甲骨文的「土」字。
木代倒吸一口涼氣:「第五根凶簡,簡言是土?」
羅韌點頭:「**不離十了吧。古代,土同坑殺,同活埋,同密封。」
篆書裡說「吾輩十人絕路於此」,用「絕路」而不用「被殺」,可見當時這些人還都沒有死。
木代有些唏噓:「都說鉅子是墨家的首領,鉅子令殺,是墨家對付這些人的嗎?我聽說墨家講究仁愛非攻,怎麼會忍心用這麼殘忍的手法呢?」
羅韌心裡已經約略有幾分明白:「這要看,對付的是什麼人了。」
他話鋒一轉:「在南田,騰馬雕台那一夜,一萬三有一句話,一直讓我印象很深。後來,神棍在尹二馬那裡也探聽到類似的消息。」
那時候,一萬三看著騰馬雕台的輪廓喃喃:「這要在古代,可真像個祭台。」
說著,還伸手指向大片迎風彎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檯子上再站一個祭司,嘴裡念叨兩句天靈靈地靈靈……」
而神棍也傳達了類似的意思,說是原始社會,由於社會生產力極度低下,導致人類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風、雷、電等等,而在這之中,最重要的一種,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簡要靠鳳凰鸞扣克制,鳳、凰、鸞是用來作為圖騰的吉祥玄鳥,代表著原始的玄鳥崇拜。
羅韌拉著木代就地坐下:「中國古代神話故事裡,后羿射日,射下來的是三足神烏,類似於鸞鳳之鳥,七根凶簡又和北斗七星有關。星主黑夜,鸞鳥則代表白晝。兩相對比,確實像是兩種力量的制衡。尹喜問老子七星長亮怎麼辦,七星長亮,聽起來像是黑夜不散。」
木代聽明白了:「老子回答鉅子可期,就是預見到後來的墨家力量可以對抗凶簡?」
羅韌點頭,指了指地上的腰牌:「在身上放這些東西,死後都要規規整整入懷,可見這些對他們意義重大,這些人應該跟鉅子或者墨家無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時有一部分人追隨凶簡。」
追隨凶簡?木代覺得難以置信,哪怕是在南田,被項思蘭影響的那些人,也只是被迫為之,誰會主動追隨呢?
羅韌解釋:「在西方,有拜上帝教,就有拜魔鬼教。有一種偏激的說法認為,宗教源自人心的恐懼,追隨魔鬼,並不是發自真心的擁護愛戴,而是害怕魔鬼把厄運降給自己。」
木代說:「這就像抗戰時候的那些漢奸吧?」
羅韌想笑,她這比喻有點不倫不類,但是仔細琢磨,也確實有那麼點意味在。
他說:「通俗點講,當時有人拜凶簡,而且可能自成一體,組織嚴密。」
木代問:「目的是什麼呢?」
羅韌回答:「七星長亮。」
七星長亮只是一個象徵性的說法,至於代表了什麼樣的局面,他還沒有猜透。
羅韌取出匕首,示意木代幫他照亮,在地面上粗略勾勒出一幅國家地圖。
說:「我起先也沒有想到,就在剛才,忽然回憶起神棍說,八卦觀星台上,開始是七顆星,後來暗了四顆,剩下的三顆分外明亮。」
他刀尖下指,在地圖左下角,廣西北海附近打了個叉,木代介面說:「五珠村。」
羅韌加了一句:「海之畔。」
經他一提,木代腦子裡忽然火光一爆:「你是說……」
羅韌笑著點頭,刀尖上移,黔桂附近同樣打了個叉:「四寨,山之顛。」
木代籲一口氣,羅韌看了她一眼,刀尖滑向西北,這一次,並不說話,等她說。
這地方,木代再熟悉不過了。
「小商河……黃土惡絕處?」
小商河位於戈壁沙漠,颶風起時黃沙漫天,在古人看來,可不就是徹頭徹尾的黃土惡絕處?
她有些怔愣:「所以,我們並不是……」
羅韌點頭。
老子回答尹喜說,沒有人能夠打開凶簡,這話是不確切的,按照這裡得到的訊息來看,老子死後幾百年,凶簡就曾經打開過,非但地域分佈天南地北,而且分佈的那些地方,跟他們到過的地方頗有重合之處。
如果七根凶簡確實對應北斗七星,那麼古時追隨凶簡的人,稱呼凶簡為「星君」就顯得順理成章,而「星君隕落」意味著凶簡被收。
所以,所謂的「鳳凰小分隊」,根本也不是第一批對付凶簡的人,當年的墨家,鉅子手下的人,做的是跟他們類似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先來者們對付的不止是凶簡,還有那些追隨凶簡的人。
羅韌重新抬頭,看那個所謂銅汁澆頂的穹頂,曹家村裡,沒有聽說過地面上有這個古蹟,而根據之前在外頭的地理位置來看,這處穹頂之上,應該還是山。
最大的可能性是,在這個穹頂澆成之後的漫長年月裡,周邊的山體不斷塌方、泥石流,硬生生在穹頂之上又造就了一座山。
如果這裡的這根凶簡簡言是「土」字,那麼當年鉅子手下的人堪稱以眼還眼斬草除根——羅韌甚至覺得,或許正因為當時這種「風雲突變,鉅子令殺」的手段,才令得拜凶簡者的組織一蹶不振甚至逐漸絕跡。
不過……也並非就能這麼樂觀了。
地道鑿通,有一個人逃出去了。
羅韌突然有一個大膽的假設。
他看向木代,聲音都隨之壓低很多:「按照秦漢之初的人口分佈,這樣的山凹村子,幾乎不大會有人跡。」
木代雖然還沒想透,但也知道他語意一定未盡:「所以呢?」
所以,那個人逃出之後,是否根本沒有走遠,他的同道殞命於此——他會不會等待風頭過後,就地造廬結社,今天的曹家村,追本究源,會不會是,從他而始?
***
今天是婚禮的正日子,第一天。青山推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仰頭看天。
牛毛細雨,連綿不盡。
到底是覺得晦氣,皺起眉頭呸了聲:「又下雨!」
前院裡,不少過來幫忙的村裡人,有人糾正他:「下雨也是好日子,下的都是財氣福氣!」
國人總是會有這麼渾然天成的自欺欺人,忌諱很多事,而當這忌諱當真來臨,又往往能夠自圓其說,譬如新年裡打碎了飯碗不吉利,真打碎了,又叫歲歲平安。
青山撓著頭,嘿嘿乾笑,一抬眼,七嬸甩著毛巾打著褲腿濺上的泥點子一路過來。
青山父母前些年先後生病沒了,婚娶大事,仰仗的都是村裡的老一輩,七嬸渾然扮演了娘的角色。
跟他急急交代:「我找二瞎子算過了,吉日就是今天,吉時不能超過正午12點,提前半小時,全村的人都得到曬場,新娘家的人坐一桌……」
說到這,還是忍不住抱怨:「你說她是孤兒我也曉得,怎麼連個親戚也不來一個?統共來了兩個小姐妹,昨晚才到,還說什麼請假不好請,今天吃了酒就要走——要開三天席呢。」
青山陪笑:「亞鳳命苦……」
「呸呸呸,大喜日子,說什麼命苦,」七嬸素來的殺伐決斷,「我已經安排了,那些外村來的,外頭打工回來的,都安排坐娘家桌了,讓金花負責那桌。」
青山鬆了口氣,忽然又想到什麼:「那請牌位……」
請牌位是村裡的規矩,牌位由村裡年紀最大的人保管,萬一去世,就由年紀次之者頂上,每逢有婚事,村裡年紀最小的孩子,一大早要去老者家裡請牌位,請到之後,要由大人們領著,抱著蒙了紅布的牌位繞村一週,每過一家家門,都要說句吉利話,譬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什麼的。
婚禮儀式上,夫妻除了掰天地父母彼此,還多一道拜牌位。
牌位究竟是什麼,誰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只知道,沒這牌位,就沒這村子。
七嬸讓他放寬心:「都安排好了,到時候鑼聲一響,就是繞村開始了,紅包備好了吧,小童子這麼走一圈,要給賞錢的。」
……
十點剛過,銅鑼第一聲起,包著紅布的鑼捶直打鑼心,起勢沉落勢穩,轟的一聲,鑼聲悠悠,闔村上下,遠遠近近,都聽得清清楚楚。
剛進村的炎紅砂聽見了,非但聽見了,猝不及防間,還險些嚇了一個踉蹌。
但她很快穩住了神,夾緊公事包,扶了扶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拽了拽身上有點鬆垮的黑色小西服,活動了一下因為穿著坡跟鞋走的很不舒服的腳踝。
以上諸般,都是昨晚臨時開車進城置辦來的道具。
長吁一口氣,要求自己泰然自若。
要知道,她現在,可是一名……保險從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