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很晚才回來。
他不想驚動羅韌,動作很輕地回房,推開門,撳亮屋裡的燈。
燈光亮起的剎那,視線裡忽然出現一個人影,青木心頭一凜,下意識伸手向後腰,動作進行到一半,又硬生生剎住。
那是坐在房間裡的羅韌。
青木皺了下眉頭:「羅,你還沒睡。」
他沒有問羅韌為什麼會在這裡,鎮定自若的進屋,順手從桌子上拿了個一次性水杯,走到飲水機前取水。
泠泠水聲裡,羅韌問他:「你去哪兒了?」
青木直起腰,一邊喝水一邊繞開羅韌:「一點私事。」
「什麼私事?」
「都說了是私事……」
青木話還沒完,羅韌突然身形暴起,伸臂探向他後腰,青木毫不客氣,連水帶杯潑向羅韌面門,羅韌側身避過,一個橫腿直掃掀翻青木,與此同時直撲過去,迅速掀開青木衣服後面,從他後腰拔出一把槍來——還未及看種類型號,青木已然翻身坐起,一腳把他踹開,那把槍也隨之脫手,在地上滑出去老遠。
羅韌躺在地上沒力氣起來,他掀開衣服去看,果然撐動傷口,繃帶幾處都有血跡滲出。
青木又是擔心又是惱怒,狠狠朝他唾一口:「疼死活該!」
羅韌大笑,躺回地面,誇他:「中國話說的不錯。」
剛剛那麼一番急斗,青木也氣喘的厲害,懶得去撿槍,一屁股坐在羅韌身邊,潑翻的水杯就在腳邊,杯底還殘留了一些水,青木撿起來仰頭喝了,又把水杯揉成一團。
羅韌示意了一下那把槍:「那就是你的私事?哪裡搞來的?」
青木答非所問:「她玩遊戲,我不玩,我跟她有仇,我想她死。」
「我跟她也有仇。」
「我是日本人,我無所謂。我殺了她,跟你們沒有關係。中國員警,國際刑警,要來抓,就來抓我好了。」
「那由紀子呢?」
青木沉默了一下,忽然雙目血紅:「九條命,羅,九條命!」
羅韌坐起來,面色幾近猙獰:「我知道,所以我不願意再給她多賠任何一條!」
他指自己:「要賠也是我賠,我要你們所有人全身而退。青木,九個兄弟是我帶走的,要贖罪,還輪不到你!」
青木盯著羅韌,胸膛起伏的厲害。
羅韌忽然笑起來,說:「青木,咱們說好了,這一次,不准你拚命。」
「我彌補不了什麼了,死人不可能活轉過來,我那時候的兄弟,也只剩下你了。你回去,跟由紀子求婚,好好過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孫滿堂,活到牙都掉光了——這樣的話,不管到時候我活著還是死了,我都多點欣慰。」
他握起拳頭,送到青木面前:「來,答應的話,碰個拳。」
青木不幹,低著頭,牙關咬的死緊。
羅韌說:「不碰嗎?我有的是耐心。」
青木抬起頭,看到羅韌在笑,只是,那笑容似乎越來越模糊,一股暈眩之意湧上顱頂,青木想說什麼,只張了張嘴,來不及說話,就一頭栽倒在地。
羅韌沒去扶他,他臉上帶著笑,緩緩放下伸出的拳頭,說:「我早就知道,光憑灌酒,是放不倒你們的。」
他看著青木喝下了那杯水,又尋釁跟他打了一架——適當的劇烈運動有助於藥效的加速發揮,一切,都拿捏的剛剛好。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當年,他本不該,帶任何人去的。
羅韌拍了拍伏在地上的青木的肩膀,又交代了他一次:「回去跟由紀子求婚,好好過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孫滿堂,做個哪怕牙齒掉光了,都還能跟人打架的老頭。」
他疲憊的,撐著地站起來,撿起那把槍,然後關了燈,在黑暗裡,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個小時之前,羅韌收到了獵豹打來的電話。
——「羅,我們該見面了。」
——「一個人來,開著你的車子,到古城南門的十字路口,等我電話。」
回到房間,撳亮燈,燈光下,屋子的正中,站著一個人。
鄭明山。
羅韌對著他笑笑:「來啦,挺快的。」
說完了,倒轉那把槍的槍口,遞了過去。
鄭明山接過了看,拆卸槍管和彈匣:「超微型衝鋒*槍,配□□,槍口附近聲響可降至80分貝以下,黑格勒科赫公司原產,改裝過,類似沙漠殺手烏齊槍。」
羅韌拆開繃帶:「大師兄很懂。」
鄭明山冷眼看他用軍用黏合劑封住傷口:「留下自己的兄弟藏起來,反而跟我合作?」
羅韌答得平靜:「在菲律賓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只剩這一個了,大師兄讓我留一個吧,這樣的話,死去的兄弟們在地下也心安。」
鄭明山沒有說話,羅韌的意思他懂,很久以前,他出危險任務時,也會跟兄弟們說:大傢伙不能全死,一定得留一個,往後後,給咱們上墳、燒紙、送煙,還有過好日子,都靠這一個的念想啦。
羅韌籲一口氣,腹部繃住,重新包紮傷口。
鄭明山開口:「我小師妹不能死。」
「我懂。」
「為了我師父,獵豹必須血債血償。」
羅韌笑:「獵豹也是我的目標,必要的話,我跟她一起死。放走了她,我身邊的人永遠不會安全。」
他呼氣、吸氣,測試包紮的妨礙度,然後從藥瓶裡倒出膠囊藥丸。
鄭明山皺了皺眉頭,沒忍住:「藥物肌理和神經性興奮劑不要經常吃,殺人一萬,自損八千。」
「只這一次。」
他穿好衣服,起身去到洗手間,擰開龍頭,冷水激臉,鄭明山抱著手臂,倚在門口看他:「我聯繫上朋友了。」
「國際刑警那邊的消息是,沒有針對獵豹的任何抓捕和通緝,因為一年多以前,內部消息顯示:此人不再具備行為能力,對他人和社會不構成任何威脅。」
懂,她受過致命性傷害,但凶簡讓她東山再起。
羅韌沉吟了一下:「所以他們不會幫忙?」
「指望不上。就算願意私下援助,時間也來不及。」說話間,他遞過來一個GPS定位微型追蹤器,「另一個朋友倒是可以遠端線上援助,你出發之後,帶上這個,他會幫我確認位置。」
羅韌接過來,想了想,緩緩搖頭:「光靠這個不行,獵豹很小心,類似的電子件,我怕是帶不進去。到時候,咱們可能得靠最笨的方法——請你的朋友設法黑入沿路所有的聯網城市攝像頭。」
鄭明山點了點頭,停頓了片刻:「還有就是……獵豹是帶了手下的,我覺得,多帶點人手,方便行事。」
羅韌盯住鄭明山,一字一頓:「不行。」
「這個你說了不算,師父被綁架了,他做小徒弟的,不應該做點什麼?每天嚷嚷著姐妹情深的,不應該做點什麼……」
話沒說完,羅韌已經衝上來,一把揪住他衣領,惡狠狠道:「不行。」
鄭明山被勒的有點透不過氣:「來來,先鬆開。」
羅韌齒縫裡迸出話來:「鄭明山,我跟你合作,是因為你是木代大師兄,我去救她,沒資格繞過你。但紅砂、一萬三、曹胖胖,他們跟我們不一樣,他們連槍都沒見過,你沒權力把他們帶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
鄭明山想了一下,說:「行吧。」
又不耐煩地推他手:「鬆開鬆開,勒死了都。」
羅韌鬆開他衣領,最後交代:「獵豹這個人很狡猾,我不敢肯定她會不會真的露面。整個過程,咱們也沒法互通訊息,一靠見機行事,二靠……老天給運氣。」
他似乎很多話想說,但又忽然卡殼,末了笑了一下,轉身下樓。
鄭明山目送他背影,忽然叫他:「哎,不去跟隔壁……告個別?」
羅韌腳步不停,也沒說話。
鄭明山想了想,又叫他:「哎,羅韌,如果你和我小師妹都活著回來,我會考慮把她嫁給你。」
走到樓下的羅韌忽然停住,然後抬頭看他。
鄭明山正趴在欄杆上,身後亮著屋裡映出來的燈光,低頭看著他,說:「我覺得男人吧,能不離、不棄,明知有危險還為了她上,就足夠了。你看,我對男人的要求,從來都不高的。」
羅韌哈哈大笑。
發動車子時,少有的,也同時開啟了車頂的狩獵燈,強光在黑暗中打出去,照出一條亮的炫目的路來。
***
曹嚴華打著呵欠,腳邊蹲著曹解放。
往常,曹解放都是在樓梯下頭自個兒的「豪宅」睡的,但今兒個被神棍那一彈弓打的痴痴呆呆,曹嚴華不放心,睡覺的時候把它擱床邊了,鄭明山喊門的時候,他睡眼惺忪披上衣服就往外走,低頭一看,曹解放也迷迷瞪瞪夢遊一樣跟著他。
大傢伙在聚散隨緣的大堂裡圍坐了一圈,除了他,被叫起來的還有一萬三、炎紅砂、神棍,每個人都是睡眼迷瞪,腦袋點巴的比曹解放還像雞。
這啥意思啊,半夜三更的,開會啊?
鄭明山笑了笑,把面前的筆記型電腦翻轉了給他們看,螢幕上的畫面,圖元不是很清楚,像攝像頭的街景,十字路口處,停了一輛悍馬。
曹嚴華先認出來:「這不是我小羅哥的車嗎?」
鄭明山嗯了一聲,開始從頭講起。
曹嚴華的睡意就在鄭明山的講述裡消失的無影無蹤,漸至毛骨悚然。
鄭明山的最後一句話是:「所以,羅韌不讓你們去。」
曹嚴華腦袋轟轟的,覺得血管裡的血都燒起來了:「我要去!那是他女朋友,可也是我小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跟我小師父證都沒領,要論親疏關係,我比他還近呢。」
炎紅砂想了想,眼圈泛紅,說:「大師兄,羅韌這情,我們是領的。危險是真危險,這種場合,你們比我們專業。但是,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就在這乾坐著啊。說句實在話,你們不會總都槍來槍去的,真到了拼拳腳的時候,我在邊上,使陰招都能幫得上忙呢。」
神棍居然很興奮:「就是就是,我可以躲在邊上,發暗器啊!」
鄭明山笑起來,說:「就是這話。我不是想讓你們去冒險,但我跟羅韌不一樣,這些年,要不是有我的兄弟前後策應,我早不知道死在哪了。我喜歡別人幫忙,越多越好。沒有一根釘子是廢的,沒有一個人是沒用的——多帶一個人就是多一分力,關鍵時刻,跑個腿、報個警、吼一嗓子都是好的。」
曹嚴華點頭:「就是就是,帶我和紅砂去。神先生和一萬三就留在這兒,當後勤好了。」
一萬三不幹了:「憑什麼留我啊?」
「你又不能打,打起來又不能跑,帶了有什麼用?」
說著又看神棍:「神先生,不是我說你,你那暗器的準頭,沒準獵豹還沒動手我們先被你消滅了。而且……有些事,總得有人張羅的。」
他話裡有話,指的是凶簡的秘密,總得留個能主事的人。
一萬三氣的不行,忽然想到什麼,心裡一動,先不說,預計臨門一腳再放殺手鐧。
就在這個時候,炎紅砂忽然緊張地咦了一聲,急指電腦螢幕:「快看!」
畫面上,有一輛車對向駛來,就停在羅韌車邊,羅韌下車了,有兩個人手持類似安檢檢查儀器的東西對他上下掃瞄了一遍,從他衣服上拽下了什麼。
鄭明山心裡罵:媽的。
羅韌的顧慮果然沒錯,什麼通訊設備、電子件,都是別想帶進去的。
然後,羅韌被帶上了那輛車,開走了。
鄭明山精神驟然緊張,看曹嚴華和炎紅砂:「那就這樣定了,我現在出去搞車,你們馬上收拾,帶上自己最趁手和利索的傢伙,記著,可能要打場硬仗。」
他迅速離開,曹嚴華和炎紅砂無端心慌,快速而又儘量輕聲的回房,曹嚴華一走,曹解放就跟著了,惜乎曹嚴華跑的快,曹解放跟的慢吞吞的,才跟到一半,曹嚴華已經折返了,曹解放又慢吞吞的轉向,跟著他回來。
他額上汗津津的,拿了開鎖的工具包,一萬三鼻子裡哼一聲,說:「哈,哈。」
言下之意是,這玩意,能用上個毛。
炎紅砂也下來了,拎著一圈特製的繩子,她也不知道什麼叫「最趁手、利索」,從小,炎老頭就訓練她下井,她在繩子上有功夫,這繩子的韌性和抗磨度都是頂尖的——誰知道會遇到怎麼個狀況呢?帶上吧,沒錯的。
門外傳來車聲,鄭明山不知道從哪搞了輛白色小金盃來,曹嚴華和炎紅砂慌慌張張上車,車門尚未關嚴,一萬三忽然慢條斯理來了句:「你們確定,這一趟用不著我的血嗎?」
鄭明山聽不明白,曹嚴華和炎紅砂卻是心裡透亮:獵豹的身上有凶簡,萬一最終對付時,又要用到五個人的血呢?
一時間來不及去找什麼針管,曹嚴華又把門打開:「上車上車。」
於是,大門口只剩下了神棍和曹解放,一人,一雞。
神棍低頭看了一眼曹解放,曹解放也看了眼神棍,就在這麼無言的對視當中,車子發動了。
這驀然發動的聲音忽然間驚著了曹解放,它如同大夢初醒,渾身的毛噌一聲奓起,脖子一仰,一聲嘹喨的:「呵……哆……囉……」
再然後,它翅膀亂撲,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撲將出去,又像是出膛的炮彈,好巧不巧,一頭從開著的車窗裡撞了進去,恰似憤怒的小鳥,在不大的車廂裡一陣亂飛亂撞。
雞毛飄飄悠悠落下。
臥房裡,睡的半醒的張叔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拽著被子矇住腦袋,含糊不清叨叨:「破雞,又叫……改天煮了……」
一萬三淡定地從腦門上拿掉一根雞毛,說:「行了,帶上吧。」
是他們考慮不周,曹解放當然是寧死也不跟神棍這個打雞又嗜愛肯德基的chi終結者待在一起的。
車子駛將出去,一萬三抱著電腦,緊張地查看監控變換的畫面,還沒來得及定神,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他一頭撞到了車前椅背上。
一萬三痛的怒喝:「又怎麼了?」
鄭明山踩著剎車,透過前檔玻璃,看不遠處摔倒在地的青木。
那杯水潑了大半,劑量也少了大半,他比預計的醒來時間要早很多,腦子昏沉沉的,只記得有事要做,拚命掙紮著爬起來,咕嚕嚕灌了一肚子涼水,又澆自己一個滿頭滿身涼,然後跌跌撞撞地出來。
炎紅砂小聲說了句:「是那個日本人。」
鄭明山嗯了一聲:「要帶上嗎?」
每個人都盯著在地上試圖爬起來的青木看。
靜默中,曹嚴華說了句:「帶上吧,我太師父說,人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恰好遇上什麼人,都是一種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