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那麼多年·七闋的問題

  七闋,獨一無二的七闋!

  傳說中簡聆溪的未婚妻——幽閣聖女七闋。

  難怪每個人在提起她時會有那樣憧憬迷離的眼神,這樣的美……這樣極至的美……我看向陳非,他的臉素白素白,沒有一絲血色,然而眉宇間,還是很靜,深深深深的一種靜。

  一聲冷笑突然響起:「簡聆溪,我送了你一條命!」

  這聲音很熟悉——是說一的!她治好傷回來了麼?

  幾枚銀針在黑暗中閃過,卻被桃花覆蓋住,消失無蹤。

  「你沒有送他一條命。」七闋冷冷道,「沒有人可以在我面前殺他。」

  「哦,畢竟是老情人,餘情未了啊。」說一咯咯地笑,笑得很放肆。伴隨著她的笑聲,桃花突然碎開,銀針重新綻現,再度朝陳非飛去。

  七闋輕拂衣袖,姿勢說不出的優雅,從容不迫。那些銀針頓時跌落於地。

  說一眼中閃過怨恨之色,如風般從我身邊飄了過去,經過陳非面前時,停了一下,唇角冷笑像在欣賞他的失神,然後飛快消失在牆壁後。

  風中傳來她最後一句話:「既然你非要護著他,那這麼寶貴的時間我就讓給你們兩人鴛夢重溫好了,反正你再護也護不了多久了啊,哇哈哈哈哈哈……」

  她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護不了多久了?難道她斷定先生很快會死?就在我費力猜度時,七闋的目光在我臉上轉了一轉,就那麼一轉間,幾乎勾走我的魂魄。我愣愣地望著她,心裡一遍遍地想著:怎麼會有這麼美的人?怎麼能美成這個樣子?而這麼的美,先生又怎麼捨得把她讓給了別人……

  她對先生心裡是有怨的吧?雖然她沒有表現出來,但我就是感覺得到,沒有一個女人會樂意被當成禮物讓來讓去,更何況是這樣美絕人寰的容顏,卻輸給了友情,多麼不甘心。

  「你就是小溪?」她朝我走了過來,目光淡定得像是不存在,又似乎那只不過是出現在腦海中的一種幻覺,只要我伸出手去,她就會消失。

  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果然……很像一夕啊……」

  啊?這一路行來,所有的人包括先生,都說我不像一夕,惟獨她卻說我像,我被搞糊塗了,「哪裡像?」

  七闋垂下眼睛,半晌後道:「你站在聆溪身邊的感覺,很像。」

  我一呆。那邊陳非已出聲道:「你要攔我?」

  七闋終於把目光轉向他,搖了搖頭:「我不是你的對手,也不想死在你手上。」

  「那麼過關的條件是什麼?」

  「回答我的問題,答完了,就讓你走。」

  陳非默立了很久,久得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說了一個字:「好。」

  七闋取過一把小剪刀,一邊修剪燭芯一邊道:「第一個問題,你是不是一定要見一夕?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都要見她?」

  陳非沒有猶豫:「是。」

  第一支蠟燭滅了。她走到第二支蠟燭前道:「第二個問題,見到後你選擇殺了她,還是救她?如果要救她,小溪就必須死。」

  燭光映著陳非的臉,我看見他的眼角在抽動,然後沉聲道:「殺了她。」

  先生還是選擇……保護我啊……然而,為什麼聽見這樣的答案我卻心澀得想要哭?像是某種期待忽然間煙消雲散。

  七闋掐滅了第二支蠟燭,如果我沒有看錯,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之色,就不知是在嘲笑先生,還是嘲笑一夕,亦或是,嘲笑她自己?

  「第三個問題,你怎麼殺她?」

  「盡我所能。」

  「若殺不了呢?」

  「除非我死。」

  兩支蠟燭噝噝熄滅。七闋望著第五支蠟燭,神色有些恍惚道:「第五個問題,是我代一夕問你。若她能復活,她便願意原諒你,並拋棄一切跟你在一起,再不做魔宮公主,也不再與人類為敵,如果那樣……你還要殺她麼?」

  我一驚,復一喜——一夕想通了?她肯讓步了?這樣說來,她和先生之間存在的矛盾便消除了,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大團圓的結局啊!

  然而,陳非卻勾動唇角笑了一笑,這是入第七殿來,他第一次笑,笑得比風還輕,比雲還淡,卻沉甸甸的像是壓著了我的心。

  我聽見他說:「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為什麼?」我和七闋同時問了出來。

  「如果這真的是一夕問的,她就絕對不是一夕。」陳非垂下眼睛,非常肯定地說道,「一夕不會說那樣的話,她跟我一樣,都不會拋棄自己的責任。死也不會。」

  我默默咀嚼著話裡的意思,覺得裡面實在蘊涵了太多太多的酸苦。是啊,一夕是不會那樣做的,更不會那樣問的……十六年前,她沒有拋棄自己身為魔宮公主的責任,十六年後,也絕對不會。

  她也從不向任何東西屈服,即使是宿命,即使是愛情,即使是……簡聆溪!

  正因為是那個樣子的她,才能令魔族如此敬仰崇拜,即使已身亡十六年,依舊不肯放棄任何可以讓她復活的希望。

  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對她是尊敬,還是憐惜,或者,兼而有之。

  而這時,七闋問出了她的第六個問題:「你得回了清絕劍,即代表著你重新變成了簡聆溪,冷香茶寮你回不去了。即使你殺了一夕粉碎了魔宮的希望,你也再不可能當陳非了,這也無所謂嗎?」

  我重重一震,終於知道我先前的鹵莽行為造成了怎樣不堪的後果!我中了不二的計,我讓先生重新拿起了清絕劍,我害他再不能回茶寮,也再見不到三娘,是這樣嗎?會是這樣的結局嗎?

  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是簡聆溪就當不成陳非,為什麼就回不去了?

  陳非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他手中的劍一眼,低聲道:「顧我一生,負人甚多。」

  「負人?」七闋忽爾一笑,冷冷道,「是啊簡聆溪,你這一生的確辜負了太多的人,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辜負他們?」

  房間裡的燭光同時顫了一下。一夕站在蠟燭後,影子襯托著她的衣袍,孤傲無限:「你我雖是指腹為婚,但是我自小便關注你,看你風生水起,看你傲視天下。幾個姐姐都羨慕我好福氣,未來夫君是這麼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然而我心裡再清楚不過,你不會愛人,不懂愛人,更不屑愛人!我嫁給你,只會不幸,因此婚期我一拖再拖,直至你三十歲時厭倦紅塵退隱南冥。」

  什麼?是七闋不肯嫁給簡聆溪!原來我猜錯了,我一直以為是先生不肯娶她。不過看見她的第一眼起便已隱約覺得了,這樣的美,天底下又有誰能拒絕呢?

  「因為我和你之間雖有婚約,但並無私情,所以給了其他女子不少希望,阿幽便因此一等再等,終身不嫁,她,是你負了的第一個人。」

  陳非踉蹌後退了一步。

  碧落琵琶,那個雨幕中始終連臉也不曾露出來的女子,她大概也有四十多歲了吧?紅顏蹉跎,悲生華髮,的確,讓人無限唏噓。

  七闋靜默的臉上卻半點表情都沒有,繼續道:「你見柳恕對我有意,便主動退讓,頻頻製造時機讓我與他獨處,你卻不知,你這所謂的慷慨,其實多令好友蒙羞!他將終身欠你這個人情,永遠矮你一分,無法平等。所以你負了的第二個人,就是柳恕!」

  陳非又踉蹌後退了一步。

  青衫溫潤,那個男人何其不幸,結交了個天下第一的朋友。和先生在一起,別人永遠第一眼看見的是簡聆溪,而不是他。他在別人眼中是以「簡聆溪的朋友」存在的,而不是以「柳恕」這個獨立的個體而存在。的確,讓人不甚感慨。

  「你為人兄長,卻不關愛妹妹,令簡音最終走上魔道,成了靈貓;你為人師表,卻不規導弟子,令墨離犯下大錯,墮入絕谷。你所負了的第三和第四個人,就是他們!」

  「不,不對!」我再也按捺不住,忍不住出聲辯駁道,「那些跟先生沒有關係!是他們自己要變壞,為什麼要把原因都推到先生身上……」

  「小溪!」陳非喝止我。然而我沒理會,繼續道:「先生沒有叫阿幽等她,他從頭到尾只是把她當朋友,是阿幽自己想不開,難道先生還能逼著她去嫁給別人?你說先生遲遲不肯娶你,所以才給了阿幽希望和幻想,那麼在先生決定和三娘一起退隱茶寮時,阿幽便該徹底明白了!」

  這回輪到七闋後退一步,顯得很驚訝。

  「還有柳恕,難道你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朋友為情所苦?難道不會希望幫他一把?有些事情可以做到時為什麼不去做?而且你不是最終和柳恕在一起了麼?這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麼?柳恕得了你這麼一個美麗的妻子,他還有什麼可抱怨的?當初本就是他不對在先,他錯愛上了朋友的未婚妻!」我掙脫開先生來拉我的那隻手,衝到七闋面前道,「靈貓崇拜一夕,又和十二季有心結,自願入魔宮,是她自己決定的,又不是先生逼她的。先生雖然是她的兄長,但也沒權力干涉她的選擇!至於墨離,他犯錯乃是他私心所至,既然錯了就要接受懲罰,難道僅僅因為一句‘師父沒教好我’便可逃避責任麼?所以,你不公平,你說的都不公平!」

  我一口氣喊完這麼大段話,不只七闋怔住了,連先生也呆了。房間裡很安靜,只有燭光在不停地跳躍著,在地面和牆壁上都投遞出斑駁的影子。那些光和陰影的奇特組合,像種隱諱。

  久久,七闋忽然笑了,笑意從她的眉梢擴展到眼角,最後綻放在唇上:「我說過你和一夕很像,果然如此——你現在這副目光堅定理直氣壯不肯服輸的模樣,和她真是一模一樣。」

  「什、什麼?」我頓時結巴了起來。

  「但是你恐怕還不知道吧?就算以上所有人真的與簡聆溪無關,但是一夕……」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我的心臟為之一縮,「卻的的確確是因為他,而導致毀滅的。」

  纖纖素手不偏不倚地指向陳非。陳非望著我,一雙眼睛墨般幽深,依稀間,十六年前他也曾這樣看過我。

  在我毫無察覺地喝下那口鏡夕湖水時;

  在我拚命掙紮著向他求救時;

  在我被結界所攔求他回頭看我一眼時;

  在我中了阿幽和七闋聯合的兩劍轟然倒地時;

  在我被封印到清絕劍中時;

  在我從劍裡逃脫卻又被追上時;

  在我最後以魂飛魄散詛咒湖水乾涸時……

  是啊,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這樣的眼神,我是不陌生的。

  一夕、一夕,我的前一世,那個高傲倔強任性委屈的魔宮公主,她愛上了人類的男子,最終導致了毀滅。

  然而,我不怪先生,這不是他的錯。自小在魔界長大的一夕是不會理解人類的悲哀的,但是在人間長大的我卻可以。何謂有所為有所不為,何謂天命難違,何謂世事捉弄,何謂有緣無份……前世不明白的這一切,在我的這一世裡有了體會和解答。

  所以——我不怨恨先生!永遠不會!

  「就算先生真的辜負了一夕,那也是一夕的事情,與你無關。你沒有權力代她來指責先生!」我慢吞吞地說出這句話,果然,七闋的臉頓時變了顏色,她眸中閃過一絲怒意,但最後卻苦笑著搖頭道:「你說得對,我的確沒有資格說以上的那些廢話,我收回,抱歉。」

  她這樣說,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抓抓頭髮好生尷尬。

  七闋走到第七支蠟燭前,低聲道:「最後一個問題答完,你就可以過關了……」

  陳非忽然道:「對不起,最後一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你還沒聽我要問的是什麼,就如此肯定地拒絕?」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七闋沉默,許久後道:「真奇怪,我明知道我問的問題你不會答,卻忍不住還是想問。但如果我真的問出了口,恐怕我會一輩子瞧不起自己。」她深吸口氣,指尖輕轉,翻出一瓣桃花,「算了,你們可以走了。」

  陳非終於抬眼看她,道:「多謝。」

  「我不需要你道謝,也不賣人情給你,你答了問題就可以過關,這是我定的規矩,你完成了這個規矩,就可以過殿。」聲音重新恢復成冷如冰雪的味道,如初見時那樣,她站在最後一支燭光後面,看上去很孤獨。

  當我轉身準備離開時,彷彿聽見了一聲嘆息,扭頭回看,一個微笑在七闋唇邊浮現,又很快地隱沒。

  恍若嘆息。

  我好像明白了她最後的那個問題是什麼,她一定是想問先生:「你把我讓給了你的朋友,你有沒有後悔過?」而先生說他無法回答,則表示如果一切再來一次的話,他還是會那麼做。

  室裡的七支燭光盡數熄滅,黑色如幕,籠罩了整個房間,也籠罩了桃花瓣中黑色的她。

  而門前方的第八殿對比之下強烈地明亮起來。

  那麼明亮的一種空曠,一腳踏過門,就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九殿魔宮的第八殿,竟在室外。

  遠遠一幢宮殿,潔白而巍峨。宮殿前碧草如毯。一個人手持掃帚正在打掃階前的落葉。

  難道他就是第八殿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