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那麼多年·打破心瓶

  我的思維本是一片空白地帶,而今,記憶的碎片慢慢地將它填滿,讓我看見上面顏色斑駁裂痕滿滿。

  一夕的記憶連帶著把我一起摧毀。原來那真的是一個詛咒,無論重生多少次輪迴多少次,都逃不過去。

  世界是黑色的,無邊無際的黑色,我在那裡漂浮,感覺不到呼吸,感覺不到溫度,只有一個聲音空洞地在我耳邊迴旋說:「很痛,對不對?別怕,等痛過去了,你就不會再痛了……很痛吧?那麼痛呢,真痛啊……」

  我動了動唇,卻發不出聲音。

  「痛嗎?喊出來吧,你這麼痛苦,當然可以告訴他,讓他知道你這麼痛,沒道理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啊,對不對?」

  我的手握緊成拳,然後鬆開,每個指關節都擴張到極至,痛得錐心刺骨。

  「喊出來!只要你喊出來,我保證他就會感受到和你一樣的痛苦,讓他也嘗嘗這種在地獄裡煎熬的滋味吧,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是罪魁禍首,他不只害了一夕,也害了你!」

  眼淚倒著流進喉嚨,我終於聽見自己泣不成音的哽咽聲。

  「沒錯他撫養你長大成人,照顧了你十六年,但是你難道沒有發覺?正是因為他給了你那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才讓你在知道身世的真相後更加地痛苦!很痛吧?因為你遠比一夕敏感,你享受過一夕所沒享受過的快樂和幸福,因此對於疼痛更加沒有抵抗的力量。你比一夕幸福,但也比她更加不幸!」

  一夕……她從來沒有快樂和幸福過嗎?是了,她是魔族,本來是無心的,無心,自也無所謂什麼快樂痛苦。而當她有了人心後,卻沒來得及感受快樂,就先嘗盡了痛苦……

  一夕,一夕啊……我是她,她是我啊,我為什麼要執著地與她劃清界線,只想著不讓自己捲入這麼複雜的前世今生之中,自私地逃避本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我真是混蛋啊!

  那麼絕望、那麼淒涼的一夕,如果連我都不肯理解她憐惜她愛她,她還能指望誰?我真是個混蛋!

  「想明白了吧?所以,喊出來吧,把你的痛苦、你的委屈、你的憤怒、你的怨恨,通通都喊出來吧!」

  我咬緊牙關,嘶啞著開口道:「我——」

  「很好,繼續說,喊出來!把你的所有感覺全部喊出來!喊出來後,你就解脫了!」那個聲音興奮地鼓勵我。

  「我……我……不……」

  「加油!」

  「我不甘心——」我猛地張開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出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黑暗世界刷地褪去,然後白光閃了一下,再慢慢地恢復正常。

  還是原來的那間屋子,光線黯淡,但卻可以看見我的面前站著那個影子,她望著我,顯得非常非常吃驚。

  「我不甘心。」我恢復正常語音把這句話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影子踉蹌後退了一步。

  「我不甘心在別人面前曝露心事,讓對方將我看得一清二楚、毫無保留。」

  「你在說什麼?」她終於變了臉色。

  「我沒有忘記自己現在站在魔宮的地面上,而這裡是第八殿,不知有多少魔族正在暗地裡偷偷地看著。無論我對先生究竟是怎樣的情感,那也只是我和他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我不會甘心讓自己的心事成為娛樂你們的熱鬧和笑話!」我放低聲音,堅聲道,「所以,你死心吧!」

  影子又後退了幾步,身軀開始四下擴散,慢慢融化開來。

  「而且你根本就不是我!無論你偽裝得有多麼相像,無論你對我的事情知道得有多麼清楚,你也不是我!因為——」我停頓了一下,對她露齒而笑,「你沒有人心。」

  影子在張牙舞爪地掙扎,嘶聲道:「你胡說!你胡說!」

  「你只知道人心貪婪偽善自私怯懦,卻不知道人心也勇敢堅強寬容善良。我懂得感恩,我對先生的愛超過了我的恨,愛永遠比恨強大,這就是你和我的區別。你不是我!」

  轟的一聲,影子爆炸了,碎成了千萬片,消失在空氣中。而與此同時,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一如白晝。

  果然是個非常空曠寬敞的大殿,每面牆壁上都雕著一幅畫。東邊的牆上雕著一個身穿華美長袍的魔族老者,懷中抱著個嬰兒,旁邊圍著很多魔人,表情都顯得非常驚訝和虔誠;西邊的牆上是魔族與人族交戰的畫面,在魔族的軍隊裡,一隻巨型大雕身上坐著個女童,她的指間一片白羽隨風輕揚,眉梢眼角儘是逼人的冷傲;南牆上的畫更是場景宏大,形態各異數以萬計的魔人齊齊跪拜,高台之上身穿白袍的少女正微微屈膝,那個抱她出生的魔族老者在為她加冕。

  這就是一夕當年的風光事蹟吧?

  我回首看北牆,卻只看見了一道門,上前試著推了一下,門應手而開,但也僅僅是推開門而已,再想往前走,就被一道無形的結界攔住。

  一個和我先前經歷過的同樣昏暗的房間,漫天的桃葉在飄,帶著凌厲如電的殺氣。而陳非就在桃葉之中穿梭,閃避的身法不漂亮不好看,只是快,快得連桃葉也抓不到。

  「好身法,這不是陳非的身法。只可惜這也不是簡聆溪的身法。」黑暗中有個很像先生的聲音如是說。

  原來進入第八殿的人都會碰到另一個自己,並且和自己戰鬥,難怪披拂公子說這裡也叫「雙己殿」。那麼先生呢,他又該如何破解這一關?我緊張地睜大眼睛。

  桃葉飛舞中陳非在笑,笑聲裡有種說不出的孤傲味道:「那只不過因為你不是簡聆溪。」

  「我是簡聆溪。」漫天的桃葉攻擊更激烈。

  陳非的身法快得已非目力能及,他拈住一片桃葉,然後桃葉在指間碾成粉碎:「只要世上有其他的桃葉存在,桃葉就證明不了你是任何人。」

  「那麼還有一樣東西可以證明。」漫天的桃葉忽然消失,「清絕劍。」

  陳非繼續笑:「你沒有清絕劍。」

  「是麼?」一道紅光從天而落,屋子中間的地上突然多了一把劍,一把跟我眼中取出的清絕劍一模一樣的劍,只除了,它的顏色是紅色的,血般的紅。

  血紅色的光芒下,清晰印出陳非和另一個人的臉,分明一樣的容顏,卻有完全不同的氣質和神態。

  「這把才是真正的叱咤天下的清絕劍。而你手裡的,不過是它當年在一夕眼中的一個倒影罷了。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幾乎是話音剛落,我便眼前一花,紅光中白光閃了一下,再定下來時,那把血紅的清絕劍已握在陳非的左手中。

  「你!」影子震驚。而陳非則冷冷道:「你中計了,你不該把它拿出來的。」他雙手各持一劍,然後慢慢貼合,水晶劍與血色劍慢慢交融,並為其所吞噬。

  白光淡去,紅光更盛,這把劍的光華,甚至蓋過了握劍的主人!

  我感到臉上濕濕冷冷的,伸手一摸,摸到了眼淚。

  直至看到這一幕,我才終於感受到了一種真實。以前的我不過是從別人的描述和腦海裡的影像中獲知過去的事情,而這一刻,種種感官來自自身,異常鮮明。

  是的,這才是真正的清絕劍,那把封印了我整整九年的天之劍!

  ***

  清絕劍的光芒不可思議地流轉,劍尖指向影子。

  影子在瑟縮:「你好狡猾,居然用激將法……」

  陳非揚眉:「你不是說你是簡聆溪嗎?十二季曾評價簡聆溪‘多智近妖’,你竟會不知道?」他一劍劈落,黑影、黑暗,盡數撕破——

  第八殿塌了。

  沙土飛揚中一隻手拉住我,帶我飛了出去。那是先生的手——不,不是,那不是先生的手。陳非的手永遠很溫暖,讓人覺得只要被那麼一雙手握住,就會安安穩穩順順利利地一直走下去。而這雙手,雖有同樣的寬厚和輪廓,卻是冷的,帶著天性涼薄。

  依稀間又回想起來,其實對這雙手我也應該不陌生才對,因為——這是簡聆溪的手。

  在上一世,曾經抱過我救過我最後還封了我的一雙手。

  我在空中抬頭,看見他的長髮隨風向後飄去,鬢角處已有幾縷銀白。十六年,原來……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了……

  昔日風華絕代的簡聆溪,也終歸是老了……

  可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指尖他的一切一切,看在我眼中卻永如十六年前般完美,沒有絲毫的毀損黯淡。

  簡聆溪。我默唸著這個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簡聆溪……

  雙足接觸到地面,簡聆溪帶我平穩落地,低頭道:「小溪,沒事……」一個了字未出口,眼神卻驀然一驚,挽在我腰際的那隻手,也觸電般地收了回去,驚乍道:「不,你是一夕!」

  我靜靜地看著他,看他臉上閃過的種種表情,然後一個個地解讀出來,哦,有驚訝、有悸顫、有慌亂、有迷茫……

  為什麼沒有欣喜?為什麼沒有?

  「見到我你不高興麼?」我低問出聲。而他的表情則更複雜,急聲道:「小溪呢?」

  我垂下頭去:「我難道不是麼?」

  他久久沒再出聲,站在當地一動不動,像被僵化。

  「你分不出了嗎?」我抬起頭,凝視著他的眼睛,慢吞吞道,「你分不出小溪和一夕了,是嗎?」

  「你……」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果然分不出了。

  我看向他的手,問道:「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你可以毫無顧慮地抱小溪,卻不可以抱一夕?」我伸手出去拉住他的右手,果然,他的手比先前又冷了幾分,「你不敢碰我?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連碰都不敢碰我嗎?」

  他想要掙脫,我卻用力抓住,這一次、這一次不再讓你逃了!不讓你逃!

  我想我的眼睛很明白地流露出了我的想法,因為簡聆溪不再掙扎,同樣靜靜地回視著我,眼神複雜,我無法再解讀。

  不知過了多久,這樣的兩兩相望、瞳眸相映、呼吸相對,我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然而,卻不肯將目光先自收回。這一次、這一次不讓你逃,絕不!

  簡聆溪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鬆懈,整個人看起來便有了柔光,他低聲道:「你是小溪。」然後上前一步將我帶入懷中。

  無法描述那一剎那的感受,雖然我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與他抗衡,執意要握住他的手,但是我沒想過他最後會真的不逃,不但不逃,反而更進一步地抱住我。

  他說我是小溪,是因為他真的認定了我是小溪,所以心安理得地擁抱我;還是故意給自己找了一個藉口,放任這一刻的淪落?

  一念至此,我不禁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很緊很緊地抓住,然後放聲哭了出來,哭得無法遏止,哭得渾身哆嗦,哭得滿是委屈,哭得痛不欲生。

  不想了,不多想了,不去想了。無論我現在是一夕還是小溪,我都當自己是小溪。因為,我是那麼貪戀他的擁抱和體溫啊,那麼那麼地貪戀,明知是奢侈明知會有報應,但只要有了這一刻,便覺得萬物殆盡灰飛煙滅也都無所謂了。

  簡聆溪……我愛過、在愛、並且永愛的簡聆溪啊……一直一直無法靠近的你,此時此刻就在懷中,這算不算是老天給我的最後一點垂惜?

  而垂惜,果然都很短暫。

  天地忽然旋轉,本是月明星稀的室外,黑壁突然從四處包抄,眼前的景象換得又急又快,九盞水晶燈在空中飄浮成一個圓,燈光搖曳不定,竟又回到了屋內。

  簡聆溪放開了我,看著那九盞燈,沉聲道:「第九殿到了。」

  最後一殿,這一殿裡等待我們的,又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