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那個男子。
低垂的眉眼,披散的長髮,眉心有道淺淺的紅痕,如嶇峭戈壁上探出的一朵迎風嬌花,如漆黑長街裡亮起的一盞旭暖明燈,如素色淒慘後翩然的一抹濃墨重彩,空靈了整個人間。
仿若被雷電擊中,一時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你醒了。」男子開口,聲音溫潤如碧水,流淌著春天的氣息。
那般陌生,卻又分明熟悉——
似曾相識。
長平腦海中湧現出這四個字來。她掙扎,想要坐起,身子搖晃不穩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左臂。然而,好奇怪,斷臂處竟不痛了。那些椎心刺骨、針扎火燎般的疼痛,竟然通通消失了。
她以手撫肩,傷口已經完全癒合,新生的肌膚宛如嬰兒般光滑。她一怔。
抬眸處,還是那雙眉眼,即使看著她時,仍然讓人覺得縹緲不在人間。
「是你救了我?」依舊覺得不可思議,她究竟昏迷了多久,怎麼會一覺醒來,傷口即已痊癒?那是劍傷啊,是用一把劍活生生地將她整條左臂砍斷,血流成河,當即暈厥。這樣重的傷,怎會忽然間就好了?
「是它救了你。」一塊玉珮垂到她面前。
本無一絲雜質的玉,在她目光鎖定的一瞬,竟似驟然綻放出血般絲網,如一隻神秘之眼,倏地睜開,靜謐中與她對視……長平頓覺頭疼欲裂,再睜開眼看去,卻什麼都沒有了。
男子把她的異樣盡收眼底,眸中精光一現即沒,緩緩道:「此玉有靈性,能療傷救人。你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長平朝玉珮伸出手去,想看個究竟,男子忽道:「不,你不能碰它。」
「為什麼?」
「碰了,會傷到你,傷到你的心。」
長平連忙縮手,對此深信不疑。光那樣看著便已覺頭疼難忍,更何況碰到?只是不知原來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靈玉,居然可以治病。
她垂頭,過了半晌才道:「謝……謝……相救。」本以為必死無疑,卻又絕處逢生,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起來吧,我帶你走。」男子收起血玉長身而起,一襲青衫寬緩,絕世的優雅。
長平的眼睛又迷離了起來:「你是誰?」
他是誰?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她好像走入一片霧中,雖然看不見,但就是知道,霧的前方有她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男子回頭,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風恕。」
長平站起,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棵梧桐樹下,樹旁河水如帶,春寒料峭的三月,河邊草地上開放著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安寧得如同世外桃源。
「這是哪裡?」
「這是京郊,離紫禁城已有百里。」
長平下意識地轉身朝北望,看不到金陵王殿鶯啼曉,看不到朱樓水榭玉人簫,惟有天際一道彩虹,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那半圓的美麗弧線,彷彿概括了她這一生的全部意義。
「我是朱長平,大明的長公主。」她望著彩虹,聲音呆滯而淒涼。
風恕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李自成他們現在肯定四處派兵抓我。」
「然後?」
她凝眸,對上那雙令她心悸的眼睛,低聲道:「你帶著我,我會拖累你的。」
風恕有一瞬間的怔忡,但隨即微微一笑:「沒有關係。」
「可是……」
「公主,」他開口,神色依舊淡然,卻莫名令人信服,「我會將你平安送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請你相信我。」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比女子還濃密的睫毛又輕垂了下來,遮住那瀲灩若水的眸光。
「使命吧。」短短三個字,聲音裡卻有很多複雜的東西。
於是長平不再多問。
其實,也不難猜想,她畢竟是大明的公主,子民中有像姜襄唐通那樣貪生怕死投降李賊的叛徒,也有如朱之馮那樣鐵骨錚錚寧死不降的忠臣。而他,風恕,想必也是個愛國的義士罷?
「好了,現在告訴我,你想去哪裡?」
去哪兒?她心中頓痛,母后自縊了,昭仁死在了父皇的劍下,而父皇,他也早抱了必死的決心……紫禁城回不去了,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她能去哪兒?天地茫茫乾坤鬱鬱劫生寂寂,她一個失去家國的柔弱女子,能去哪兒?
過了好半晌,忽然想起一個名字,就像個溺水之人,在絕望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世顯!我要去找他,我要找駙馬!」
左都尉之子周世顯,是父皇生前為她挑中的駙馬,若非這場戰亂,他們早已成親。
絕世榮寵成雲散,潑天富貴做煙消。而他,他是她最後的寄託與希望。
風恕靜靜地看著她,道:「好。」
他帶她去找他。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春天到了,牡丹開花時,它沒有開。
夏天到了,荷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秋天到了,菊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冬天到了,梅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一年又一年,年年不開花。
牡丹問:「你為什麼不開花?」
它說:「我在等。」
荷花問:「等什麼?」
它說:「等一個人。」
菊花問:「若那人不來呢?」
它說:「那我就永遠不開花。」
梅花嘆息:「那你就等吧。只怕……」話沒有說完,但是它明白,梅花指的是怕永遠等不到。
一語成讖。
它等了很多很多年,真的沒有等到。
車輪滾動,柔軟的錦墊,車廂中有種淡淡的香氣。好像回到壽寧宮中,羧猊爐裡的冰麝龍涎,八尺象牙床上的金線緣邊氈,那一派錦繡榮華,獨屬於王室貴族的奢華。
然而,他又是怎麼弄來的這輛馬車?
長平掀簾,看見風恕趕車的背影,他沒有持鞭,只是袖手坐著,那馬兒彷彿有靈性般乖乖往前走,該拐彎,該繞道,絲毫不含糊。
真神奇。
這條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向遠方,兩邊景色荒蕪,越發顯得天地幽靜,惟有車馬聲。
「風恕。」她開口,好奇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江南。」
「你怎知駙馬人在江南?」
風恕的背似乎僵了一下,過了許久才道:「我知道。」
長平抿抿唇,放下簾子。靠坐在軟塌上,看著風兒把窗簾吹得起起落落,一蕩一蕩,遮住她的視線,又飄開。既不痛快,也不纏綿,僅僅只是那麼一種輕悠飄忽著的紛亂,糾攪了跌蕩起伏的心。
「風恕……」再開口時聲音已不像先前那般清亮,她忽然很想傾訴點什麼,無論對象是誰。然而剛說了兩個字,馬車突然停下,整個人頓時朝右倒去。
怎麼回事?長平二度掀簾,看見前方路旁躺臥著一個人。眼前青影晃動,一閃間,車轅上就沒了人。
她看見風恕走過去扶起那個人,似乎餵了她一點東西,又過了半晌,他扶著那人慢慢走回來。
走近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少女,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不知她怎會倒在這條人跡稀少的路上。
風恕抱她上車,長平挪出半邊位置,鼻端不可避免地聞到一股酸臭之氣。
「她餓暈了。」他看著那少女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少女點點頭,神情又慌張又有點不敢置信。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我……」少女說了一個字,眼圈就紅了,「我……沒有家了。我爹和哥哥都在戰亂中死了,我跟姐姐兩人相依為命,她被官兵搶走了。我、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找她……」
又是一個無依人。長平心中憐憫,遞了塊手帕給她。
少女露出羞愧之色,不安地縮了縮身子:「對不起,我身上髒,弄髒了你們的車子……」
風恕略作思索,道:「你先休息吧。」他退出去,關上車門。馬車繼續不緊不慢地向前走。
「對不起……」少女還在道歉,長平看出她分明已經疲憊之極,猶自強撐,便道:「你睡吧。無論有什麼打算,都醒來再說。」
少女聽到這句話後安心不少,便沉沉睡去。長平看看她的睡容,又看看趕車的風恕——第二個。
這是他繼她之後救的第二個人。
原來不只是她,他看見誰都會出手相救。
少女名叫小容,山東人氏,戰亂剛起,便跟著姐姐隨鄉民們一同逃往京城。本指望京城會安全些,誰知也被李自成一舉攻破。她姐姐生得貌美,被李自成的手下搶了去,她以鍋灰泥巴塗醜了臉,方逃過一劫。才十四歲的年紀,謀生的技能全部不會,如此亂世也根本乞討不到食物,因此餓倒在了路邊。
若非他們路過相救,她早已餓死。
她醒來後,就睜著一雙淒濛濛的眼睛道:「求求你們,收留我好不好?不要趕我走,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這位姐姐的手不太方便,我可以服侍她!」
不知風恕是不是因為聽了最後一句話所以最終留下了小容,然而她的確需要人照顧。自小金枝玉葉,連衣服都不會穿,而今失了一條臂,更是處處艱辛。
天漸黑,馬車在路邊停下,車上備有乾糧,再普通不過的白麵饅頭,小容吃得津津有味,而長平多少有點食難下嚥。她下車,看見風恕坐在一棵樹下,趕了一天的車,又席地而坐,但他就是有辦法衣不染塵。
風恕道:「我知道你吃不慣,但你最好多少吃一點。」
「你呢?你不餓嗎?」
他垂下眼睛,拿出一隻水壺,倒了點水在饅頭上,再遞給她:「再嘗嘗看。」
長平輕咬一口,驚喜出聲:「好甜!你會變戲法?」
風恕望著她,目光變得很深沉,不知道為什麼,長平覺得此刻的他看上去很——
慈悲。
是了,是這種感覺。讓她想起小時候跟母后去皇家寺廟進香,白髮鬚眉的高僧在香火煙霧後的臉,每道皺紋都盛溢著對塵世的慈悲。
她還記得那個高僧見到她時很驚訝,說道:「公主與佛很有緣。」
那時候,生活對她來說,是金色的,而今,一夕風雨洗作蒼白。
柔柔的簫聲忽然響起,音律平和淡雅,聽入耳中,整顆心也隨之靜了下來。
於是她坐下,靜靜地聽風恕吹簫。這樣的晚霞,這樣的微風裡,紅塵俗世都好像變遙遠了。
如果時間可以永遠凝固在這一刻,她會不會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地久天長?
心中突然一悸,長平回眸,直直地看向風恕,無法解釋剛剛一瞬間的念頭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踉蹌站起,匆匆返回車上,臉色難掩的煞白。
「好好聽!」脆脆的驚嘆聲及時救了她。她看見小容走近風恕雀躍道,「恩公,你的簫吹得真好呢!」
風恕一笑,放下了洞簫。
「可以教我嗎?」少女明亮的眼睛裡全是期盼。
然而他卻道:「你不適合。」
小容聽了很失望,扁扁嘴巴回來了。對於她的遭拒長平絲毫不覺得意外,風恕看起來脾氣很好,但他渾身上下流淌著一種疏離感,與人刻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根本不可能完全靠近。她更想問問小容,為什麼她可以這樣自然地向風恕提要求,難道她不覺得彼此只是初識、相交未深嗎?
然而一轉頭間,看見小容臉上流淌的神色,那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終於找到了依靠,便完完全全地將對方視做了天,視做了地,視做了生命的全部。
恍然間又驚顫起來——難道她也是如此?國破家亡,她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人是他,這一路上,雖然寡言,但被照料得無微不至。於是剛才聽到簫聲時才會心生錯覺,仿若天涯相依,就此度過一世。
長平咬唇,唰的一聲放下簾子,將情緒與紊亂一同掩藏。
那一朵花反覆呢喃:「為什麼你不再來了?」
牡丹勸它:「別傻了,你要這樣等到什麼時候?」
荷花勸它:「為了個永遠不可能來的人延誤花期蹉跎歲月,何苦呢?」
菊花勸它:「與其這樣沒有希望地等下去,不如積極做點事情,他不來,你就去找他!」
它眼睛一亮:「去找他?」
很多天后,梅花興沖沖地跑來告訴它:「打聽到了,打聽到了!我幫你打聽到了,原來你要等的那個人,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麼?」
「他是個神。」
它愣住——
神……那麼遙遠的一個字。
「長平。」他喚著她,眼神溫柔。
「駙馬!」她欣喜若狂地奔過去,周世顯站在連理樹下,依舊唇紅齒白玉樹臨風,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俊俏的兒郎。
「長平。」他接住她撲過去的身子,微微地笑。於是她便覺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訴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訴他母后自縊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後也隨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閉眼揮劍殺她,一劍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訴他那麼多那麼多事情,只因為她知道他會憐惜她,會疼她,會為她傷心。
周郎啊周郎,我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顯卻推開了她,變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沒有表情地看著她,一字字道:「此事與我無關,從今往後,你與我再無關係!」
說完他的身影就飄遠了,她驚愕地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氣。
長平猛然驚醒,摸到額頭一手冷汗。車中幽暗,她掀起簾子,外面明月當空,大概是子時。藉著那點月光回頭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兒了?
隨即看見丈餘遠的樹下,小容正躡手躡腳地走到風恕身邊,將一件披風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兒默默地凝視風恕,長平就在車上默默地凝視著她。銀輝清涼,三月的夜,寒意沁膚。
過了好一會兒,小容才轉身走回來,準備悄無聲息地溜回塌上時,正好對上長平明亮的眼睛,頓時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顯出她臉上的紅暈與心虛,連口齒都開始不清楚,「我……我只是覺得這麼冷,恩公就那樣睡在外面會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張拿了件衣服給他披著,我、我……」
「早點睡吧。」長平擁被翻了個身,不再多言。撞見這樣一幕,於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尷尬?
然而,再難入睡。
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忘記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硬生生地壓住,成就了紛亂心事。她發現自己開始說不清楚。
接下去的幾天長平開始刻意地保持沉默,馬車在滾動中承載了時代的動盪和滄桑,一路上她看見戰亂後的頹廢和荒蕪,看見百姓悲苦與疲憊的臉,它們像她小時候所看的皮影戲,呆滯地、無聲地,從她眼前掠過去。
究竟是誰的錯?她的父皇?還是李自成?
這一日黃昏,風恕又開始吹簫時,她突然朝他走了過去,問道:「你會不會吹臨江仙?」
風恕抬頭,長平又問了一遍:「會嗎?」
他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簫聲低回,長平開始起舞。
大明朝的長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軟,體態靈逸,曾經豔絕宮廷,華傾天下。她是崇禎帝最寵愛的女兒,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現在,她只有一隻手。
一隻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舊,人事已非。
「金鎖重門荒宛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逢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歌聲忽止,長平伏倒於地,長長的烏髮如水,髮下的軀體,悸顫如凋謝的花。
風恕放下簫走到她身邊,她抬起頭來,將泣未泣的表情,前塵往事就此在一雙秋瞳中灰飛煙滅。
他望著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於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聲道:「風恕,我知你醫術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傷?」
風恕伸出另一隻手,剛觸及她的髮,卻又縮回。躊躇之色頓起。
「你也治不了,是嗎?」她失望,低聲呢喃道,「好痛!風恕,我覺得好痛……」
猶豫的指尖終於再次落到了她的髮上,他輕輕將她帶入懷中,視線放得很遙遠,也很幽深。
很複雜的一個擁抱,有著最溫柔的姿勢:不是情意,卻更勝情意;不敢憐惜,卻分明憐惜。
一直忍耐著的眼淚於此時終於落下,她在他懷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麼多麼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離,痛親人的永決,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夾雜在千絲萬緒間曖昧不清縈繞糾纏似有若無的怦然心動,一顆心遊走在承諾與背叛之間,倍受煎熬。
為什麼他要有這樣一雙眉眼,這樣一副表情,這樣一個身影?彷彿是宿命早早為她鋪設的劫,逃不開,又走不過去。
好痛!
遠遠的天邊,殘霞似火,灼傷她的靈魂。
也,無可奈何地渲染了他的眼睛。
那朵花斬釘截鐵地說:「我決定了!」
眾花紛紛探頭問:「決定什麼?你想到辦法了?」
它點頭,每個字都說得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嗎?那麼我要見他,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就是我也成神。」
眾花響起了一片抽氣聲。
小花望著藍青色的天空,緩慢而又堅定地說:「我決定了,我要修煉成神,我一定一定要見他!」
夜半時分,喧雜聲將長平自夢中驚醒。
睜開眼睛,外面的光線亮得讓人如置身白晝。剛想推門而出,卻聽風恕在外邊沉聲道:「不要出來。」
她一愕,掀簾望向窗外,只見數十人舉著火把,站在前方丈遠處,領頭之人手中還抓了一個少女,不是小容是誰?
風恕立在車旁,冷靜異常:「你們不要傷害她,有什麼話可以跟我說。」
「馬和車,還有車上的財物都給我們留下,你滾吧!」
土匪!長平臉色頓白,對方這麼多人,看來此劫難逃。
「東西可以都給你們,但是人不可以。放了她。」
眾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領頭之人冷哼道:「你也不打聽打聽,落到我霸天虎手裡的東西還有能要回去的麼?你少嗦,再不走連你一起殺!」
風恕垂下眼睛,眉心的紅痕似乎閃了一下,整張臉頓時變得極其肅然。長平看得心中一動,某種熟悉感再度升起。
她一定曾經見過他!一定!
悸顫撩撥起記憶深處的某些畫面,然而那些畫面模糊縈繞如同煙霧,又很快將思維吞噬。
她想不起來。
耳中依稀傳來風恕的嘆息聲:「……擄人子女,劫人財物,傷人性命,慾望每逞一分,罪惡便多一分,孽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的話引來又一陣哄堂大笑,霸天虎冷嘲道:「得了吧,小子,什麼罪不罪的,你以為你是菩薩說佛哪?」
「大哥,別跟他磨蹭了,寨裡的兄弟們還等咱們幹了這票回去慶功,一刀了結了算!」一小嘍囉說著上前一刀劈落,長平頓時驚叫出聲。
在那一瞬間風恕朝左橫避一步,指尖在那小嘍囉的手腕上輕輕一彈,小嘍囉頓時握刀不住,「哐」的一聲,大刀落到了地上。
「媽的,這傢伙會武功!」土匪們開始騷動。長平見風恕有如此本事,一顆心便柔柔地放下了。想也是,當初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帶出皇宮,又怎會怕這些烏合之眾?
突有一人尖聲道:「車上還有女人!」
糟了,她剛才的驚呼聲被他們聽見了。
風恕面色一變,沉聲道:「我再說一遍,放了她。」
霸天虎眯起了眼睛,緩緩道:「放、了、她?好——」好字才出口,他便狠狠一夾馬肚,紅馬吃痛,撒蹄而奔。
風恕一驚,連忙追上前。像是事先約好的,他剛離開其餘土匪就將馬車團團圍住,一人提刀破門而入,見到長平,獰笑道:「果然是好貨色!」說著伸臂將她拖下車,往馬背上一甩,朝另一方向急馳。如此一來,即使風恕有心相救,也分身乏術。
「放開我!」長平掙扎,一掌擊在她的後頸處,眼前頓時一黑,失去知覺。
風恕回頭看見長平被擄,連忙轉身,誰知霸天虎突然一鞭擊到,大喝道:「去死吧,小子!」
長鞭在距離他頭頂三分處節節碎開,霸天虎呆了一下,不敢戀戰,策馬狂奔。
風恕再回首時發現長平已經消逝無蹤,心中猛然一痛。兩相權衡,只得先追上小容再說。一念至此,眸中怒意乍現。
霸天虎頓時覺得身後有股巨大的力量襲捲而來,一跟頭栽下馬背,他打個滾翻身起來時,看見風恕站在前方,目光冰冷,如果說他剛才是溫和的、無害的,那麼此時則變得說不出的可怕,光是看著便覺得呼吸困難手腳顫抖。
霸天虎心知惹到了惹不起的角色,連忙道:「大、大、大俠饒命……這女人我不要了,東、東西我也不要了,小的以後不敢了,我也是沒辦法,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我們兄弟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會幹這種刀口舐血的勾當……」
風恕打斷他:「你走吧。」
呃?算是放過他了嗎?霸天虎偷瞄了他一眼,晚風中,風恕的臉忽明忽滅,充滿了悲憫之色,像是哀痛他的自甘墮落,又像是感慨自己的無能為力。
見鬼了!才看他一眼,竟然就萌生罪惡感,幾乎立馬想棄刀從善。霸天虎連忙定心收神,連馬也不敢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風恕走過去解開小容身上的繩子,取出她嘴裡塞著的毛巾,柔聲道:「你沒事吧?」
小容受這一番驚嚇,早已淚水漣漣,除了發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風恕猶豫,不能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裡,但是若帶著她,怎麼追得上長平?正有所遲疑,小容忽然渾身一震,朝馬下栽倒。
他連忙上前接住,發現她已昏了過去。
劇痛感從後頸處層層擴散,長平悠悠醒轉,一時間天旋地轉,過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被人橫置著趴在馬背上,眼裡只看得見馬蹄與黃土。被塵沙嗆到,她開始咳嗽。
一隻手毫不憐惜地把她拉了起來,鎖入懷中。身體像被烙鐵圈住,疼痛難當,鼻間聞到夾雜著汗水和長時間不洗澡的惡臭,頓時臉色發白,幾乎作嘔。就在這時,馬兒衝進了一道木門,數十個聲音一同喝起:「二大王回來了!二大王回來了!」
她轉過頭,驚恐地望著擠在兩旁圍觀的土匪,他們臉上有她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放肆與貪婪,像伺機待發的野獸,正死命地盯著已到口的獵物。
長平咬住下唇,面無血色。
那被叫做二大王的土匪跳下馬,又粗暴地將她也抱下馬,幾乎把她的腰都折斷,而她只是死命地咬著唇,既不呼喊,也不抗拒。
「呸,怎麼是個殘廢!」不知是誰在人群裡罵了一句。那二大王一擰眉,忽地伸手捏住了長平的下顎,把她的臉展給眾人看道:「殘廢又怎麼樣,這麼美的女人你們見過麼?」
怪笑聲一陣高過一陣,長平不知從哪兒升起股勇氣,冷冷道:「放開我!」
「你說什麼?」捏著她下顎的手加重了力度,讓她覺得骨頭都快碎了,但依舊橫眉冷對道:「我說,放開我!」
「兄弟們你們聽聽,這獨臂美人還挺有脾氣的!」二大王竟還真的放開了她,以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睨看她,斷定她跑不出自己的手心。
長平深吸幾口氣,目光一一從眾人臉上掃過去,這群人,本可算是她的子民,他們不事生產,豪取強奪,純真與良知早被消磨乾淨,留下的只有殘忍,只有墮落,只有愚昧。
難道她真的一點自救的機會都沒有?
「要怎樣你們才肯放了我?」
興許是她在說這話時語氣過於平靜表情過於鎮定,土匪們反而一怔。被搶上山來的女人從來都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這個還真是有點不一樣。
「你很有錢?」看樣子是,身上穿的是錦緞,一副天生華貴的樣子。
長平搖了搖頭:「我沒有錢。」亡國之人,何來的錢?
「娘的,那你廢話那麼多幹嗎?」
「你們去京城找宋王或是安定公,他們會給你們錢。你們要多少,就有多少。」一個是她哥哥,一個是她弟弟,畢竟是同胞手足,總不會見死不救。而且李自成既然留下他們封王拜侯,贖她的錢應該是有的。
哪知那二大王聽了立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耍老子?讓老子去找他們,不等於去送死麼?」
「你帶我的耳環去,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廢話少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進了我們寨子的人,甭想活著回去!」
長平心中一沉——果然、果然是沒有機會。
希望一旦破滅,整個人反而更加堅強了起來。她轉頭,對二大王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二大王不疑有他,靠近她淫笑道:「怎麼,想通了?準備當我的壓寨……」寨字音未落,長平狠狠一記耳光打了過去。
「啪」一聲,二大王被她打個正著。趁他微愣間,她抽出他腰裡別著的短刀,退後幾步。
「你們都給我站住!」望著蜂擁上來的人群,長平又向後退了幾步,然而身後就是山壁,沒法再退。
二大王摸著臉,表情變得非常可怕:「娘的,你居然敢打老子,活得不耐煩了!兄弟們,給我抓住她!」
長平眼睛一閉,反手一刀抹向自己的脖子。皇室慣例,寧可自盡,不可受辱!反正她橫豎是早該死的人,再死一回又如何?
然而,在閉眼的一剎那,偏偏有許多畫面湧現,像鮮豔的花在腦海中璀然綻放,勾扯出依戀不捨,像在提醒她遺漏了某項最最重要的東西。
那究竟是什麼?
沒來得及讓她細想,一樣硬物擊中手腕,腕上一痛,短刀頓時跌落於地,她睜開眼睛,看見二大王窮凶極惡的扭曲的臉,他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道:「想死?沒這麼容易!」
衣衫被一把撕碎,四周響起土匪們興奮的尖叫聲。而那些聲音忽然間變得很遙遠,耳畔只有風在嗚嗚咽咽,像那天晚上的簫聲,極盡蒼涼。
一曲臨江仙,清露泣香紅。
難道這就是她的宿命?
她突然悸顫,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中心臟一樣,痛不欲生。
長平的反應令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更加興奮,他粗聲喘息著,忙不迭想扯去她最後的褻衣,就在這時,一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整個世界驟然陷入沉靜,周圍兄弟們的呼吸聲都不見了,意識到這點,二大王的臉色頓時煞白。他放開長平,顫悠悠地站起來。
先入目的是一隻手,手指纖長斯文,讓人覺得這樣的手去握刀,非常非常不可思議。
接下去看見一雙眼睛,眼珠漆黑,只看得一眼便撲通跪倒,渾身顫抖但不明所以。
他看見那個人的青色袍子,和腳上同色的鞋子,雖然踏在地上,卻彷彿遙隔天涯。他甚至感覺那人的手按住了他的腦袋,一種肅殺四下溢開。
他要死了嗎?那人要殺了他嗎?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手在他頭上落下,又收回,反覆了三次,顯見對方也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殺他。
他想求饒,卻發不出聲音;他想逃跑,卻移動不了腳步——這是何其可怕的一種力量,那人光是靜靜地站著,就已足夠將他全部的意念盡數摧毀。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遠,他聽見一聲微乎其微的嘆息:「你走。」
身上頓時一鬆,肢體恢復了力量,他不敢抬頭,就那樣轉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若非親身經歷,絕對想不到世上竟然還有那麼可怕的一種感覺,彷彿所有曾經犯下的過錯全部顛覆回來,如絲般將自己禁錮、鎖緊、絞繞和吞噬。
那人是誰?怎麼會這麼可怕!
風恕默立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脫下自己的外袍覆蓋住長平的身體。他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像在經歷某種巨大的痛苦,連那雙一向沉穩的手,都在輕輕地顫抖。
長平的身體冰涼。原本嬌嫩如玉的肌膚上,到處是被虐待過的傷痕。
他扶起她的頭,注視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散亂,沒有焦距。
心中抽悸,如被刀狠狠割開。
是他的錯……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如果他早點趕到,如果他不往這條路走,如果他當初沒有……
如果不是因為他,她不會受這麼多苦,歸根結底說起來都是他害了她。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其實施加在她身上的每一分痛苦,便是加諸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罪孽。她受的苦越多,他的罪就越重!
他忽然覺得,終其一生,他所虧欠她的,都還不清了。無論他如何彌補如何救贖,都無濟於事。
「長平。」他小心翼翼地擁住她,何其脆弱的軀殼,怎經得起塵世這許多折磨?是他的錯,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風恕親吻著長平的額頭,以最最溫柔的聲音低低安慰道,「沒事了。公主,沒事了。」
「風……恕?」聲音怯怯,彷彿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這樣呼喚過他。
「是我。」風恕握緊長平的手,把暖意傳給她。
「風恕……」又喚一聲,這次,是確定。她忽然哭,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只有眼淚一滴滴地湧出來,滑過臉龐,落到他的衣服上。
「我在,我在這裡。」
她反手一把抱住他,死命地抱住他,用盡全身所有力氣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塊浮木,再不肯鬆開。「風恕!風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風恕的目光變得很沉重,像背負了無窮無盡的愧疚:「優……公主,對不起,對不起……」
長平伸手摸向他的臉,眼淚流得更多:「我真愚蠢,我為什麼忘記了還有你,我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希望了所以我已經決定放棄,可我怎麼會忘記呢,我還有你啊!我還有你,風恕我還有你,對不對?」
「是的,你還有我。」這句話說出來,卻蒼涼得可怕。
然而長平沒有留意,她只是摟住他的脖子不停地哭。為什麼她只有一隻手?這樣不夠啊,抱得不夠緊,遠遠不夠!
「我差點就死了……」她呢喃,「幸好上天見憐,讓我終於等到了你。」
風恕眉心的紅痕突然如血般綻開,他整個人重重一震,下意識地摀住額頭。
天命不可犯,風恕,你不可犯!
「你怎麼了?」長平抬頭看他。
風恕慢慢地放下手,眼睛深處有樣東西,一點點碎掉了。
修煉千載,它終成正果。眾花紛紛恭賀。
「太好了,你可以成神了,到天上後可別忘了我們姐妹啊。」
「祝你早日找到他,達成心願。」
「我們姐妹裡,數你最有毅力,好佩服你呢!」
「真真是痴,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放不下他,還非要見他。不過,若非如此,你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無論如何,祝你幸福。」
幸福……
它微笑,靈元升起,仿若在一張白紙上填出層層顏色,慢慢幻化出黑的髮、紅的唇、冰做的肌膚玉做的骨——
女子。
它修煉出的靈神是個女子。
自那天后,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十六年來,長平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依附著另一個實體而存在,因看著他想著他唸著他,便莫名地心安。
宿命向她打開了一道門,門後是個與她息息相關的人……那個人,原來名字叫風恕。
然而,他對她的態度,卻變得異常起來,冷漠、疏離,甚至——刻意地躲避。好幾次分明看見他和小容在說話,但她一走過去,他便找了個藉口匆匆離開。她很想問問他為什麼要躲著她,但手剛伸到一半,便無力地落下,竟是怎麼也問不出口。
她有什麼立場去質問他呢?又或者,問了又能如何?若是聽到她不想聽的答案,該怎麼辦?她,又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答案呢……
幾相摧折下,路途變得更加難捱,長平開始渴望能夠盡快抵達。可從馬車的車窗望將出去,長路漫漫,似乎永遠都走不完。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幾聲鳥鳴穿透晨夢,長平悠悠醒轉,掀簾而望,車外有霧,白茫茫一片。
視線自然而然地望向最近的那棵樹,樹下卻不見風恕的人影。
「風恕?」她忍不住低喚,四下靜寂,只有風聲回應她。
「風恕!」心中頓生驚恐,長平連忙下車四處觀望,視線裡全是霧色,迷濛仿若永遠不散,一時間,手腳冰涼。
她驚叫道:「風恕!風恕!風恕——」一聲淒厲過一聲,連車上猶在沉睡的小容都被她叫醒,揉著眼睛探身道:「姐姐,什麼事?」
「風恕不見了!」彷彿失去了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她失魂落魄道:「他不見了……他走了……」
小容呆了一下:「先生不見了?」
長平轉身,發了瘋似地奔跑,邊跑邊叫他的名字,越跑越是害怕,好像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一個人。
腳下突然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足裸處頓時一陣鑽痛,怎麼也站不起來,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破,傷口處火辣辣地疼,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風恕不見了,想到他不見的種種可能性,心就無可抑制地慌亂了起來。
「不要……不、不要……」長平伸手攏好散亂的頭髮,眼淚無可抑制地流下來。她知道錯了,她知道是她出了軌,對他萌生了非分之念,所以導致了他的疏離。她知道那是不對的,她知道錯了。
老天,求你,請不要這樣對她,不要給她這最最殘忍的結局!如果他就這樣走了,如果今生再也見不到他,她會瘋掉,她一定一定會瘋掉的!
長平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一雙鞋子慢慢地出現在她面前,淡淡的青色,不染纖塵。
長平驚詫地抬眸,初晨漫天的白霧中,週遭的一切就那樣恍惚起來,幾疑不在人間。
風恕!青袍輕逸、絕世溫雅的風恕。
是真的嗎?真的是他?不是在做夢?不是出於幻覺?
她呆呆地望著面前的人,訥訥而不能言。
風恕蹲下身檢查她的傷勢,被他手指碰到,左腳顫縮了一下,而於那疼痛中又有股暖流淺淺淌來——是他,真的是他!
總在她最危難的時候,他出現在她的身邊。他那麼真實地存在著,不是出自幻覺。
「你扭到腳,骨頭錯位了。」風恕看著她,輕嘆了口氣,「何時你才能不那麼容易受傷?」
長平不敢眨眼睛,怕自己一眨眼他就又消失無蹤。
然後就見風恕取出了上次看到的那塊血玉,玉澤閃爍,在她足旁繞了一圈,疼痛頓減。原來這塊玉真有這樣的奇效!
「我現在幫你接骨,會有一點不適,如果疼就叫出來。」他手上用力,一聲輕響,錯骨回歸原位。
「疼嗎?」
長平搖了搖頭。
「好了,我背你回去吧。」風恕說著轉身蹲下,等了半天都沒動靜,不禁回頭,看見長平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表情有幾分呆滯。
「你怎麼了?」
「你……去哪兒了?」她似乎相當不安,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發出聲來,問的卻是這個。
風恕在心中暗嘆,道:「我去采了些胡頹子,剛回到車旁就聽小容說你跑去找我了。」
「我、我……」長平咬住下唇,澀澀道,「我以為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風恕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我不會丟下你的。」
「可是……你這幾天都對我很冷漠……我在想,我是不是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你討厭我了,覺得我是個大麻煩。本來嘛,也沒有人硬逼你照顧我,你沒有義務對我這麼好的,我只是個亡國了的公主而已,可以說是一無所有……」
風恕的唇動了幾下,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來。
長平說著說著拭乾眼淚,羞澀一笑:「但你回來了就好,是我多想了,我總是這樣,老想著不好的方面……我們回去吧,小容肯定等急了。」
風恕連忙扶住她,忽道:「公主。」
「嗯?」她柔柔地望向他。
風恕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說過護送公主找到駙馬為止,就一定會說到做到。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不告而別。」他的本意是想勸她放心,誰料長平聽了這話後好不容易歡喜點的臉又變得一片慘白。
她不再說話,視線掠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駙馬……呵,什麼都沒有改變,即使他沒有走,他再次找到了她,也依舊什麼都沒有變。
還是那種疏離,隔在她和他之間,那麼深那麼深的溝壑,她跨不過去,而他不肯走過來。
風恕,你可知你在傷我?你在用一把叫做距離的刀慢慢地傷我啊。傷不見血,卻比流血更痛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長平閉眼,順從地趴到風恕背上,感覺心像被什麼東西碾過一樣,已經碎不成形。
風恕背著她慢慢向前走,好長一條路,寂寂的,只聽得見腳步聲。
朝陽升起了,淡淡金光衝破雲霧籠罩大地,他看見她和他的影子交疊著,在地上拖拉得很長。
「風恕。」長平忽然極輕極低地叫他的名字。
「我在。」
「沒什麼。」長平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不管怎麼樣,他還在,目前為止,他都還在她身邊。長平恍恍惚惚地想,實在不能再奢求些什麼了,也不該再奢求些什麼了。那麼,就這樣吧,即使只能同行這一段路,便已是上蒼最大的恩賜。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沒有看見這一剎那風恕的表情,是何等的隱痛,與……無可奈何。
原來靈界是這個樣子的——
小花對著那一方空濛山巒瀲灩水色目瞪口呆,好美,好美的地方呢!
奔到潭邊,水中映出它的樣子,不再是空有莖脈枝葉的植物,而是個女人,一個漂亮女人。
是人,便有心了。
水面忽然現出七色,不期然中映入她眼簾,下意識地一抬頭,水天相接處,一彎彩虹當空,紅橙黃綠青藍紫,明豔不可方物。
她痴痴地瞧著那七彩明虹,風雲在她身旁飛掠,只不過是一瞬間,卻已似過了千年。
美得簡直有些殘酷呢!她愣了愣:殘酷?她怎麼竟會想到這樣一個詞……眉頭皺起,她想不起來了,似乎,很多事,那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都想不起來了。
彩虹很快消失不見。
她頓失所依,就好像內心深處埋藏著的與生命同重的一樣東西被帶走,徒留一個空白……幾世難以圓滿。
再也,不能圓滿。
「姐姐快點!」小容小跑著回頭催促長平,著急道,「晚了可就趕不上了。」
途經一個名叫五柳的小鎮時,聽聞路人說今天正好是非常著名的得道高僧般若禪師一年一度的開壇講佛之日。
因此得到風恕的允許後,小容便拉著長平一同去趕熱鬧。
自京城而來,一路所見都是人煙蕭條,驟然間看見這麼多人聚集山上,長平頗覺驚訝。
她卻不知越是亂世人們越是信佛,當自身能力無以保全妻兒家小時,便只能將希望寄託於救苦救難的菩薩。這位般若禪師據說有通天之眼,能辨人禍福。連鄰邊幾個鎮的人也都紛紛趕來,把說法壇圍得水洩不通。
長平她們好不容易才擠到近前,說法早已開始。
「……人在愛慾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平緩得幾乎沒有起伏的聲音,悠悠迴旋在空中。
眾人全都低頭聆聽,表情虔誠。
長平抬頭望向說法之人,幾乎驚叫出聲!
她認得他!
那白髮鬚眉,那慈悲之色,他就是那在少兒時說她與佛很有緣分的皇家寺廟的住持!多年不見,沒想到他竟還在人世,而且居然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了。
小容忽拉她的手,湊耳過來低聲道:「姐姐,他在說什麼啊,我都聽不懂耶。」
其實不只是她,這等精深玄妙的禪理,周圍又能有幾人能懂?然而長平卻是懂的,不但懂,而且那些字句分明就深印在她的腦海裡,伴隨著般若禪師的聲音層層激活。他只要說第一個字,她就知道後面的全部內容。可是——
她明明從來都沒看過佛經的啊!
怎麼會這樣!這是怎麼回事?
「……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慾,故有輪迴。」說到此處,般若禪師忽然一嘆,輕輕抬眼,目光不偏不倚,正好望向長平。
長平只覺心頭一顫,好似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衝她而來,故意說給她聽的。
般若禪師忽然長身而起,圍聽的群眾頓時紛紛追了過去:「禪師禪師,幫我算個命吧……」聽佛理是假,算命才是真。
小容極其失望,嘟嚕道:「還以為有多神奇呢,原來只不過是個老和尚在唸經。」
長平被她逗笑,道:「我們回去吧。」兩人剛想離開,一小沙彌朝她們走了過來,行禮道:「女施主請留步,禪師有請。」
長平訝異道:「我嗎?」
「正是。」
長平回頭囑咐小容道:「你先回去,跟先生說我等一會兒便回。」
「好吧,你要早點回來哦。」小容點頭,轉身先行離開。
「女施主請跟我來。」小沙彌將她領至山峰頂上,般若禪師正對著石幾上的一局殘棋低頭沉思,聽得腳步聲便抬起頭來。
他的目光如記憶般柔和,卻溢滿了莊重,起身雙手合十道:「公主,好久不見。」
原來他真的還記得她,長平不禁驚嘆。他初見她時,她才不過垂髫,如今年已十六,容貌大改,他卻能在那麼多人裡第一眼認出她,真不可不謂是有緣。
「公主流落民間,卻毫無風霜之色,看來是有極貴之人在旁邊相助。」
長平又是一驚,難道他真有那麼靈,能看到人的命運?「大師所言不差,能否再幫我看看,我與這貴人緣有多深?」
般若禪師伸手道:「公主請坐。」
長平依言坐下,誰知般若禪師盯著她久久不語,她忍耐不住,便又追問了一次。
般若禪師嘆道:「公主真想知道?」
「大師但講無妨。」
「依老衲看,那位貴人於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個異數。」
長平臉色一變:「異數?何解?」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般若禪師口念偈語,雙目平靜地看著長平,緩緩道:「尋遍萬世,也非塵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過鏡花水月,虛幻一場。」
長平頓時手顫,碰到了那局殘棋,一時間,翻驚搖落,黑子白子掉了一地。
「不,不可能……不可能……」
「公主可知老衲今天為何會特意邀請公主來此?」
長平搖頭。
般若禪師望著她,定聲道:「其實在初見公主那年,老衲便覺得公主與我佛有緣,本想收你為徒,奈何皇后不允。而今再見公主,這種感覺猶勝往昔。」
長平睜大眼睛顫聲道:「你……你要我出家?」
「公主是千年不遇的慧質蘭心,若肯隨我潛心修行,定可成正果……」他的話沒有講完,因為長平已尖叫一聲跑掉了。
般若禪師望著她的背影,搖頭苦笑。眾生皆是如此,一聽說要出家,就嚇得掉頭就跑。不過……如果他真的沒有看錯的話,縱使她這一次逃了,也逃不過下次。這位公主,分明就是命中注定要與青燈古佛相伴的人啊。
長平極其狼狽地跑下山,到得大街時,心才微定了些。
真可怕,他怎麼會想要說服她出家?她或許曾想過死,但從沒想過要出家啊。六根未淨,魂有所繫情有所牽的人,怎麼出家?
然而,她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對經文佛典會那般熟悉,有著與生俱來的記憶和領悟。
思緒煩亂時,路邊一小販叫住她:「姑娘,買個同心結?」
她止步,朝他手中的東西望去,原來是用絲線編成的各式各樣的花結,手工倒是頗為精緻。
「同心結?」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個他一個,拴一起就永結同心啦。」
長平心中一動,腦中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風恕。
走出鎮子時已近黃昏時分,遠遠看見停在溪邊的馬車,周身如鍍金邊,好生溫暖。原來不知不覺中,這輛馬車於她而言,已有了家的歸宿感。
長平歡快地走過去,沒走幾步,忽地怔住。
風恕與小容兩人正站在車旁,彼此挨得很近,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然後便見小容從風恕手中取過那塊血玉擺弄了一會兒,再遞還時玉上的絲絡看得分明——
正是路上小販向她兜售過的同心結。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個他一個,拴一起就永結同心啦。」
小販的話猶在耳邊,字字如針,一下子就將她扎得鮮血淋漓。
難道小容和風恕?
她回想起風恕當初怎麼救了小容,小容在夜間起身為他披衣,這幾日來他只同小容說話……難道他和小容……
「依老衲看,那位貴人於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個異數。」
「尋遍萬世,也非塵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過鏡花水月,虛幻一場。」
是這樣嗎?只不過是鏡花水月虛幻一場?真的是這樣嗎?
胸口一陣劇疼,像有人活生生地挖走了她的心。無法忍受那種撕裂般的痛感,長平整個人頓時彎腰縮成一團。
風恕和小容雙雙回頭看見了她,小容倒還沒什麼,風恕卻是面色微變,下意識地接過小容手中的玉收了起來。這舉動落在長平眼中,更生曖昧。
「姐姐,你怎麼了?」小容朝她走過來。
不,你別過來,你不要靠近我……長平在心中無聲吶喊,她多希望這時主動來扶她的是另一人,然而那個人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一雙眼睛涼涼,完全無動於衷。
「姐姐,你病了嗎?臉色為什麼這麼差?」
長平抬頭,看見小容關切的表情清澄的眼睛,所有的痛苦便變成了辛酸。
小容沒有錯……她也喜歡風恕,這不是她的錯,不該討厭她怨恨她的。然而心中依舊又苦又澀,無法抑制某種委屈和絕望,只想離她遠遠的,越遠越好。
生平十六年,第一次知道原來嫉妒一個人時,是如此可怕,將所有的平靜、寬容和教養都丟光!
長平極其討厭這一刻的自己,她咬著牙想:罷!罷!罷!
本就不屬於她的東西,再怎麼喜歡也不屬於她,得不到就是得不到,那就割捨了罷,何必夾在他們兩個中間橫生壓力,想必這些天,風恕面對她時,一定也感到很為難吧?
你為難不如我為難。風恕,我放過你,我放你走,再不用自己的一廂情願強逼你!長平推開小容,轉身就跑,將驚呼聲與詢問聲都拋諸身後。
「公主,你與佛有緣。」
與佛有緣——
原來般若禪師一雙慧眼,早已預料她這一生,不滿的富貴,難圓的情緣,所以早早為她設下安排,引她渡世。是她痴戀紅塵愚鈍不靈,最終弄得遍體鱗傷!
父皇不在了,母后不在了,奶娘不在了,昭仁不在了……她生命中那些個至關重要的人,全部紛紛離她而去。如今這個身邊僅存著的人,也不是屬於她的……
還有什麼可依戀的?還有什麼能依戀的?
依稀中,彷彿又見父皇持劍問她:「長平,汝何故生我家?」
父皇,我錯了!我生錯了!我本就不該生在皇家,不該生在這個時代!
為著我這滿身的罪孽,恐怕需要我用餘生的所有日子去救贖。
那麼,青燈古佛,緇衣黃卷罷,那才是我最後的歸宿。
「的的的的……」木魚聲一下一下,清脆單調。
長平垂著眼睛,絲毫不驚訝竹舍的門被推開時,出現在門口的人是風恕。
她知道他會來找她,他這樣的人是一定要問個明白才肯罷休的,然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又怎麼解釋得清?
風恕站在門口,久久都沒有進來。陽光把他的影子投遞到木魚上面,長平看著那道影子,不知不覺視線就被水氣所模糊了。
還是放不下嗎?
難怪般若禪師說要延後幾日再為她剃度,原來他也是看出她還有塵緣未了。
長平心中,淒淒一嘆。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風恕終於開口道:「你沒有話要對我說?」
長平搖頭。
「可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
長平緩緩轉頭,由於背對陽光的關係,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一雙眼睛璀璨如星,格外的亮。
「風恕,」她道,「你曾說過,你會送我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現在想告訴我,這裡就是你想去的地方?」他的聲音有點逼緊了,不再溫潤如水,輕朗如風。
長平垂下眼睛道:「是的,我改變主意了,我不去找周世顯了。我要在這裡陪伴佛祖,一生一世。」
他陡然靠近,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木魚:「別說這種傻話,你根本不適合這種日子!」
她爭辯:「誰說的?般若禪師分明說我極有慧根……」
「他一個肉眼凡胎之人懂什麼,不過是個出名點的和尚罷了!」長長一句嘶吼出了喉嚨,風恕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幹什麼,而長平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失態大發脾氣,頓時怔住。
眉心的紅痕似乎又有暴裂的傾向,風恕連忙強行將煩躁的心緒壓制下去,再開口時聲音已漸恢復冷靜:「公主,你聽我說,你一定要找到駙馬。」
「為什麼?」為什麼到這個時候了他還要讓她去找周世顯?長平只覺心中又是幽怨又是酸楚,開始很不爭氣地想哭。
「因為他沒有忘記你,他一直記得與你的婚事,顛沛流離走遍大江南北為的就是尋找你……」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風恕一呆,過了片刻,有些懊惱地道:「公主,你聽我一次,其他事情你皆可任性,惟獨此事不可以!」
任性!長平被這兩個字刺得臉色煞白。
原來在他心裡一直是那麼看她的——一個任性的公主,一個天大的麻煩,一個沉重的包袱……雖然她知道自己從小眾星捧月慣了,多少是有點任性,但真聽他說出來,還是痛得像被刀割過一樣,開始涔涔地流血。
她推開他,捂著臉衝出去。這次,風恕沒有置之不理,而是很快地追上了她。
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對不起公主……」
「你放手,放手!聽見沒有?放開我!」長平邊掙扎邊哭,「是啊,我就是這麼任性的,你管得著嗎?我就要出家,就要出家,就是要出家!你放開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向你道歉,但是公主,請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長平狠狠甩開他,朝後退了幾步道,「你真的以為我那麼呆,呆到不知道你想說些什麼嗎?我又不是傻子!」
「公主!」她身後就是山崖,風恕頓時焦急,再迫可就要掉下去了!
長平誤解了他的反應,淒涼而笑道:「風恕,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什麼使命讓你來照顧我這個亡國公主,我知道這一路上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並且因為我的情不自禁而讓你滋生困擾,我知道你一直在容忍我,遷就我。但是,這並不代表你就有必要為了順從我而放棄自己的幸福……」
「幸福?」風恕微微揚眉,顯得有些愕然。
「長平雖然驕縱,卻也明理,我知道世上什麼都可以強求,惟獨感情不可以。所以,我不會逼你的……」
「你在說什麼?」
長平的聲音變得哽咽:「但你知道嗎?在我決定放棄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全世界都變空了!我的世界空了兩次,一次是父皇殺我,可你救活了我,用你的悉心照顧和溫柔呵護重新將它填滿,這一次,因為要放棄你,所以它再度變成空白。這種感覺經歷一次已經夠痛,更何況是兩次?我沒有勇氣沒有機會也沒有可能再等到另一個人來將它填滿,我已經被消磨得支離破碎了……所以,風恕,我只能選擇出家,我沒有第二個選擇,你知道嗎?」
「可是公主……」
長平不聽他解釋,逕自地說了下去:「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呢?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還要我去找周世顯,找到他後如何?讓我嫁給他嗎?你明知我心裡只有你,你卻硬逼我再去承載一個人,你不覺得自己很殘忍嗎?」
風恕的眼角抽搐著,整個人陷入極度紊亂之中,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不要逼我去愛別人,求你,我求求你……」長平說著,又向後退去,忽然腳下落空,整個人頓時朝後栽倒。
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懸崖邊際,眼看就要掉下去,風恕驚覺,立即清醒過來,撲過去一把抱住她,右腳使勁,硬生生地扭轉方向將她搶救回來。
兩人依著慣性朝右滾了一小段坡後,才緩緩停住。
長平睜大眼睛,驚魂未定,然而,耳中儘是他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跳得那麼快,幾乎破膛而出。
再抬眼看他,他面無血色嘴唇哆嗦,分明是被嚇到了極點。
心中頓生不忍,輕喚他道:「風……」誰知她才剛說出一個字,風恕就猛地抱緊她,緊得讓她透不過氣來。
她幾曾見過他如此驚恐的表情?每寸肌膚每道紋理每聲呼吸都在顫抖,漆黑的眼中淚光閃爍,雖然尚未落下,但已足夠讓她震撼。即使是上次被土匪掠去差點失身時,他的表情也只不過是沉痛,而這次,分明是一種悸懼,由心而出引動全身。
這是否可以解釋為——其實他也是在乎她的?其實她並不是真的在一廂情願?
「風恕……」她柔柔地吐出他的名字,用惟一那隻手輕撫他的臉龐,一點一點地、滿懷柔情地、平息他的悸顫,「我沒事了。風恕,我還活著,我沒有掉下去,你不要怕……」
怕?
是怕麼?
風恕終於找回自己的思維,剛才那一瞬間,他的大腦根本是一片空白,只能憑本能反應救回她,然而就在那樣的本能動作當中,分明另有個意識盤旋心底,久久不散——她不能死!他寧願捨身去替她,就算等待著他的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也要她沒事,要她安好!
原來那種感覺就是害怕,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原來他也是會害怕的……一個聲音轟然響在耳際,多麼多麼熟悉: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
他一驚,反手便撫上眉心,頓時如墜冰窟!
那道紅痕,那道紅痕最終突破它的忍耐極限,因暴裂而煙消雲散!
紅痕的消失,亦代表了一件事——
他和她分別的時機,提前到了。
千年修煉,血汗落土,凝結成玉。
一雙鞋子輕輕來到那朵花原本生長的地方,伸手,玉自地而起,飛入他的掌中。
血色更濃,映得肌膚都為之豔紅。他嘆息,似有不忍。
指尖輕摩間,血玉頓時一陣輕顫,一聲音顫顫如女子、哀哀若麋鹿:「不要……不要……求您,不要!」
「我是為你好。欲為神,必先斷絕俗念,包括……」他沒再說下去,彈指間,一縷銀線似有若無地飛進玉中,隱沒不見。
就此塵封。
與此同時,小花在靈界潭邊看見了那道彩虹。
彩虹隱沒,她的某個信念也就此被帶走。
他看著她,眼神沉靜。
車窗大開著,春風吹拂得車簾不停飄動,而長平就坐在那兒托腮望天,目露倦色,弱質纖纖,一轉眸間,對上了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那是歷劫歸來的寧靜,也是夢想成真的滿足,笑得那般嫵媚歡喜。
風恕低頭,默立許久,忽上前道:「要不要跟我去個地方?」
「好。」長平欣然下車。她那麼信任他,甚至不問要去的是哪裡。
天剛亮,一路沿河岸而行,就看見旭日一點點地自地平線上升起,將二人的身影映入水中,一前一後,格外和諧,莫名燦爛。
前方橫一小舟,風恕先走上去,然後回頭,向她伸手。
長平遲疑了一下,面露羞色道:「我……不會水。」
「把手給我。」風揚青衫,陽光將他的眉毛和嘴唇都鍍上金邊,看上去,少了平日的嚴肅,多了幾分柔和。
於是長平不再猶豫,牽住他的手走上小舟。
風恕拿起竹竿,將船撐離岸邊,長平滿是好奇地看著兩岸風景,終於問出自己的迷惑:「我們要去哪兒?」
風恕轉過身來,眼中輕愁淡淡,像覆在葉上的霜,像落在花上的雨,一轉身一凝眸間的熟悉感再度襲來。她應該是見過他的啊,可她為什麼怎麼都想不起來呢?
風恕忽然道:「公主,你的願望是什麼?」
長平一愣。低斂的眼睛,微抿的唇,臉上的茫然之色,是俗世凡人才有的表情。
風恕眼中輕愁漸濃,她本不必受這種苦的……本不必的……
突見長平眼睛一亮,道:「我想要彩虹!」
彩虹?一股痛意頓時湧現,她的願望竟是這個……
「我從小到大,根本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不要說尋常的珍寶古玩,哪怕是人,只要我一句喜歡,父皇便眼巴巴地送到我面前。只有這個,我根本沒辦法得到,於是就更喜歡,更想要。」
「為什麼喜歡彩虹?」風恕聽見自己的聲音綻放在空氣中,頗為虛軟,既震驚又尷尬又憐惜,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感動。
長平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特別喜歡它。總覺得那是世上最美的景色,那般絢爛,高高在上,那般純粹,奪目耀眼。如果說,我有什麼願望的話,就是希望能經常看到它。如果……可以讓我摸一下,死也願意!」
風恕的臉上起了層層變化,他忽然一聲長嘆,不再說話,轉過身繼續撐竿。
她說錯什麼了嗎?長平心裡開始不安起來……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太任性了?既任性又無知,哪有人摸得到彩虹的,真是異想天開啊……
她咬著下唇,猶豫地說道:「那個,其實,我還有一個願望……」
風恕回眼看她,眼睛亮得像被水漂過似的。
狠狠心,終於鼓起勇氣,盯著他,把那句話說出了口:「風恕,其實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
「公主……」風恕聲音瘖啞,突地背過身去,水中倒影清晰,不屬於塵世的臉上,卻分明有著屬於塵世的哀傷。
為她而哀,為她而傷,為她——
動了俗念。
「紅痕之彌,即是紅塵期盡,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靜謐的空間裡,陡然響起清平淡漠的語音。風恕垂首道:「是。」
「那麼,你清楚自己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風恕閉起眼睛,久久才道:「是。」這一個字,卻像是自喉間逼出去的,說得異常艱難。
「好。我等你歸來。」那聲音停了一停,又道,「也等她歸來。」
風恕再度睜開眼睛,前面但見青色的城牆,道路平坦,兩旁碧樹蔥翠。
無錫城,到了。
他靜靜地坐在車轅上沒有動,望著城門處進進出出的人,每個身上都有故事。他看著這一幕紅塵景象,恍然間,覺得一切都變得遙不可及。
車內的小容等不及地掀簾探頭,雀躍道:「到啦到啦,姐姐,我們到無錫啦!」
長平慢慢下車,望著眼前的美麗景色,也露出驚喜之色道:「難怪古人都說江南好,誠不我欺呢。」
「姐姐,我們進城逛逛吧。」
長平點頭,回首看向風恕,臉上流淌著徵求之意。
讓她去?或是不讓她去?風恕的指尖頓時起了一陣輕顫。
「你怎麼了?」意識到他的異樣,長平柔聲探問,聽入他耳中,又是一痛。
罷了罷了,天命不可違,一錯已是罪過,怎能一錯再錯!
「小容,好好照顧公主。」
長平道:「你不和我們一起進城?」
「我有點累,你們好好玩吧。」
小容當下迫不及待地拉著長平離開,看她頻頻回頭,風恕微微垂下了眼睛。
這一去,就此緣盡,莫怪莫傷莫相憶……
進得城內,一派百業待興的模樣,戰亂雖未抹去綠樹紅花的秀美,卻已將人文居業摧殘得支離破碎。
長平看著看著,眼中就湧起了淚水。
不到一年時間,但見城頭大王旗換了又換,各路霸主你方唱罷我登場,先是李自成,再是吳三桂,再是靼子兵……風雨飄搖的甲申年,恍若過了三世。
若非有風恕,她也許就那樣死在皇宮裡做了朝代的殉葬品,又或者雖活下來,卻和哥哥弟弟們一樣受人侮辱,再或者四處漂流,孤苦無依……若非有他,她就不再是現在的她了……
他救了她,照顧她,讓她知道了牽掛一個人的滋味,讓她知道了痛苦與甜蜜、惆悵與幸福,讓她那麼那麼鮮明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與自己喜歡的人的存在。這麼多的感情交織起來,幾乎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大明朝的滅亡而讓她和他相遇,還是上天為了要她遇見他,所以滅掉了明朝。
這是以一個朝代的消弭而換來的代價啊……
忍不住再瞥身旁的小容一眼,她怎麼會那麼傻,當日只是看見她送同心結給他,就絕望得要去出家?她怎麼會傻到就那樣放棄他,把他讓給別人?
那是以一個由兩百二十四年歷史的朝代為代價換來的一個人,她怎麼能夠,就那樣地錯過他?
再也不要,再也不要離開他了。
日上中竿時,兩人才提著些許乾糧回返,剛出城門,就遠遠看見馬車旁黑壓壓地圍了許多服飾怪異的士兵。
長平呆了一下,不祥之感油然而升。
人聲喧雜,其中一人回頭看見她,大喊道:「就是她!」
一干人立刻紛紛轉過身來。
「長平公主!」那人快前幾步,朗聲道,「我等乃是羅克勤親王的親兵,奉周公子之命,特來恭迎公主回京的。」
長平驚道:「周公子?」
「正是周世顯周公子,公主不會不記得他吧?」親兵統領說著,朝風恕一笑,「多謝你告知公主下落,回京後重重有賞!」
為什麼會是他?他絕對不是個貪賞之人,那麼,為什麼要如此對她?
長平轉向他,無聲地問,為什麼?
看著長平面色慘白地怔立當場,風恕持著韁繩的手緊了一緊。對不起,公主,對不起……
因為,一切已經結束了,到該結束的時候了。然而他知道,她不會明白。
她不會明白他為什麼要屢屢拒絕她,在憐惜與顧慮之間掙扎,正如她不會知道究竟是什麼契機才使他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只因為——無從選擇。
從來都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好一陣子的天崩地裂。靜立馬旁的他,靜立人前的她,同樣地沉默,一言不發。
這個騙子……風恕,你這個騙子!
早上那一幕猶在眼前,晨光初起,她以為她得到了他,她以為他們不會再分離,誰知道原來他還是不肯靠近,偶爾的溫情只是為了更徹底地將她推離。
既然如此,風恕,你為何要救我?為何要管我?讓我當尼姑算了,讓我掉下懸崖死了算了,何必如此折磨我,何必如此折磨我!
胸口劇痛,天地間的空氣彷彿就此抽離,長平感到一陣窒息,身子頓時搖晃不穩,啪地栽倒在地。
眾親兵頓時一愣。
一道青影飛快掠過,半抱起了地上的長平,長平望著眼前的他,表情冰冷:「我不去!」
風恕什麼話都沒有說。於是長平便尖聲叫了起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會去的!你們回去告訴周世顯,大明朝的長平公主已經死了,以往種種也隨之消弭,請他另娶婚配,不必再惦念一個斷臂殘疾、心如死灰之人!」
親兵統領道:「恐怕……這由不得公主了。」
「什麼意思?」
「親王交代,一定要將公主迎回,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語氣卻不容人拒絕。讓長平意識到說是恭請,其實分明就是強押,她看著風恕,目光淒然——這就是他為她選擇的路?讓她回那個已經不屬於她的皇宮?讓她名為公主實為囚犯?
「好。」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很低,也異常柔軟,「我去。帶我的屍體去。」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風恕,語氣越發溫柔:「你來,動手。」
「公主!」風恕的眼角抽動,頓時鬆開手,踉蹌後退。
長平眯起眼睛道:「怎麼?你不敢?還是不捨?」她大笑,「你也有不敢的事?你也有不捨的東西?風恕,你不就是個木頭人嗎?不,草木都還有情,而你沒有。」
「而你沒有。」長平喃喃重複了一遍,眼中落下淚來。
為什麼他要這樣對她?他們一路上患難與共相扶相持受盡坎坷才走到今天,這世上再沒有其他人比他們靠得更近,如此生死相依,為什麼他還要拒絕?為什麼?為什麼!
「不要逼我……」風恕開口,聲音竟然比她還低,比她還要柔軟,「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你一直這麼認為嗎?」長平冷冷道,「好啊,就算我在逼你,那又如何?一句話,要我回去,可以,除非我死!」
風恕的手慢慢在身側握緊,忽然道:「公主不需要死,該死的那個人是我。」話音未落,手中已多了柄匕首,一刀刺落,頓時血濺如花!
長平愣愣地望著這一幕,眾親兵面面相覷,而小容尖叫起來,聲音淒厲,幾乎穿破雲層。
風恕倒在長平的足邊。
「你、你……」長平悸顫著,突地爬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只覺整個世界就此崩潰!
「風恕!風恕!」她哭得泣不成聲。
風恕眼睛睜開一線,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惶恐、絕望,那是一種致命的失去。
「長平……答應我一件事。」
「不,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好恨!
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用這麼殘酷的方式拒絕她,他怎麼可以這樣!
「長平,答應我……」
她把頭搖了又搖,淚流滿面。「我恨你,風恕我恨你!你這樣對我,休想要我原諒你,我死都不原諒你!」
這個痴兒……為什麼她還不能領悟?風恕抬手,輕撫她的頭髮,一字一字,彷彿刻入她心:「活下去,去找他。」
「我不去,我不去!」
「聽我說,周顯是你良緣……」
「你可以騙我,你也可以騙你自己,但是我不會,我不自欺欺人!風恕,你可知你這一刀,同時也殺死了我?你毀了我,風恕,你毀了我!」
風恕眼中頓時起了一陣迷離,他呆呆地看著長平,其實不是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固執,點化不透,然而,他無能為力。
天命難違。長平,天命難違!
從來沒有第二個選擇。
眼中的神采終於黯淡下來,他低聲道:「伸出手來。」
長平咬著唇,將顫抖的手伸到他面前。他自懷中取出一物,輕輕落在她的掌心。
玉色鮮紅,像他此刻正在流淌的鮮血。
長平驚愕道:「你說過我不能碰這塊玉的!」
「它是你的。」
「我的?」
風恕無力地點了點頭:「它本來就是你的東西。現在……我把它還給你……」語音戛然而止,他的手滑落,長平驚恐地去抓,卻沒有抓到,便眼睜睜地見它落到地上,再無動靜。
「風恕?」長平探他鼻息,尖叫道,「風恕!風恕!」
四下靜靜,惟有風聲回應她。嗚嗚咽咽,像他曾經吹過的簫聲。
僅一瞬間,彷彿千年,千年相思,燃燒成灰,前塵往事就此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沒——有——了——
再沒有那雙漆黑眼睛,深深地看她;再沒有那溫柔雙手,輕輕地扶她;再沒有那個清潤聲音,低低地喚她。沒——有——了——
她的世界終於再度空白。
多麼,多麼,空白。
血玉在手,手如被火燒,滾燙滾燙。
果然是不能碰的玉,碰了它就會傷心,傷得好痛好痛。
她凝視著手中的玉,第一次這麼仔細地觀察它,玉身上雕刻著一朵花,以一種極致美麗的姿態斂攏,遲遲不肯開放。
忽然間,很多東西就這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回到腦海中來。
她看見瀲灩的水光中,那葉輕舟漂浮如羽毛;她看見那操漿的手,纖長優雅;她看見那隨風輕動的青衫,回帶出其主人翩翩離世的風華。
原來是他!
原來是他!!
原來是他!!!
長平煞白了臉,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塊玉,那朵花在她眼中重重交疊,勾引出它的名字,她的名字——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它的名字叫——曇花。
天空中有鳥兒一隻隻飛過,野花燦爛地盛開,那些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見過的人,在腦海中漫漫浮現。
十六年的歲月彈指而過,幾千年的歲月像滲在水中的顏料,一點點地瀰漫開,綻化出無邊顏色。
她在玉的折光中看見自己的臉,不屬於紅塵的容顏,那是一朵花,俏立在浮世之間。
她的名字叫——優曇。
優曇,你欲成神,必先過恆劫。
我為何要成神?為何要成神?
那個答案雀躍著跳動著掙紮著,撕破層層迷霧,手上的灼燒感陡然而盛,彷彿撕開的不是記憶中的某些東西,而是實實在在的她的軀體。
然而長平一言不發,咬緊牙忍著。
她要答案!
血玉終於先自崩潰,融化成水,自她手上滴落,滲入土中消失不見。與此同時,迷霧散盡,讓她清晰地看見後面的答案——
不是,不是那個她追了三千年的人,原來不是那個人,而是他。
她垂下眼睛,打量懷中人的臉,風恕,風恕,原來你是他。
「我是苜蓿子,特來接你去下一世。」碧波潭上,他划水而來。風姿氤氳,水波不興。
原來是他——
長平緊緊摀住胸,感覺自己像個杯子,正在一點點地碎開。
於此碎裂中觸及一物,伸手入懷,取出一個七色的同心結,其實,那日她也買了啊……紅橙黃綠青藍紫,彩虹的顏色。
上天何其殘忍,竟如此捉弄於她,讓她鍾情彩虹的顏色,卻不知原因;讓她致力成神,卻不知原因;讓她愛上這個男人,也不知原因!
真是殘忍啊……
長平的眼淚落到風恕臉上,又順著他的臉往下流,猶如他也在哭泣。
「公主?」一旁的親兵統領見她神色怪異,很是忐忑不安。
長平慢慢轉回頭,看向他,目光呆滯而沉靜。
接觸到那樣的目光,親兵統領嚇了一大跳。老天,他沒看錯吧,這哪是活人的眼睛,分明是個死人的眼睛啊!
才一瞬間,這個曾有前朝皇室第一美女之稱的公主,竟似老了幾十年。
真是可怕!
長平將手中的同心結放入風恕懷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親兵統領連忙上前攙扶,她也不反抗,任由他扶上了車。
沒有了,前塵往事灰飛煙滅,徹底地、完全地,毀滅。
就此塵埃落定。
「長平公主,年十六,帝選周顯尚主。將婚,以寇警暫停。城陷,帝入壽寧宮,主牽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劍揮斫之,斷左臂;又斫昭仁公主於昭仁殿。越五日,長平主復甦。大清順治二年上書言:「九死臣妾,局高天,願髡緇空王,稍申罔極。」詔不許,命顯復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錢車馬錫予有加。主涕泣。踰年病卒。賜葬廣寧門外。」
——《明史·公主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