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回鑾的時候已經是春末,美璃抱著六個月大的允恪緊貼墻邊,怕粗心的下人匆忙來去會撞到孩子。丫鬟僕婦們都忙忙碌碌地往車上裝行李,允恪喜歡熱鬧,在額娘的懷裡美滋滋地看著繁忙的場面。
素瑩這邊人更多,行李是美璃的好幾倍,各自生下孩子後,兩人見面的機會更加稀少,同在一個府邸裡好像各過各的日子。看見美璃,素瑩還和氣地點頭微笑。
美璃也禮貌回應。平心而論,素瑩對她算是寬容的,因為靖軒立下的規矩,素瑩在她面前並未享受到多少正妻的尊榮,但她並未為難她,從不到她房裡來,也不做使她尷尬的事。
能對她置之不理,也算是種容忍。
靖軒在宮裡安排妥當,惦記家裡的妻兒,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允玨畢竟還小,生活習慣被打亂就發了脾氣,啼哭不止,素瑩和乳母都哄不好,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素瑩著急也抱著孩子哭,下人們都使盡了渾身解數哄世子笑,勸福晉別急,場面十分混亂。
相比之下,允恪就顯得沒心沒肺,看著弟弟那邊人仰馬翻還呵呵直笑。美璃苦笑著抱著他輕輕搖,允恪從小就不愛哭,讓她少受不少苦。
靖軒一下馬就是這個大場面,他瞥了美璃一眼,她和允恪這會兒倒是省心。素瑩已經哭得梨花帶雨抱著孩子撲進他懷裡,靖軒也心疼,把允玨接過來拍了幾下。
允玨倒挺給他阿瑪面子,抽噎著終於止了哭,素瑩的貼身丫鬟和嬤嬤都別有用心地大聲誇讚王爺平時就疼允玨,所以允玨和阿瑪格外親,王爺一抱就乖。
素瑩也破涕為笑,撅著嘴愛責允玨沒良心,討好阿瑪折騰額娘。
靖軒忍不住又望瞭望美璃,擔心她會難受。她正抱著笑嘻嘻的允恪欣然地看著已經不哭泣的允玨,他的心一擰,冷著臉轉身不再看她。
美璃卷起車簾,出了城,風景如來時一般開闊,樹木也更繁盛,美璃雙手扶在允恪的腋下把他托在窗邊給他指著看沿途的風景,小小的孩子也因為暢行在廣袤天地而歡喜不已,呵呵笑著,小胖腳踩著她的腿直踮,美璃舉了一會兒就胳膊發酸,怕熱又怕擠,車上並沒其他丫鬟嬤嬤,看允恪那麼高興,她一直苦苦堅持著。
靖軒騎馬趕過來,附行在車邊沉著臉不說話。
美璃淡淡一笑,對他的怒意似乎毫無所覺,「渴麼?」
他沒回答,瞪了她一眼。
她知道他在生什麼氣,如果可以,她也想裝出醋意大發,楚楚可憐的樣子。但她……確實不難受。
她只是他妻子中的一個,只是他的側福晉,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在他去素瑩那裡過夜的時候,她還可以把允恪抱來同睡,安心也愉悅。
她是熬過來了,從安寧殿裡出來,她覺得自己死過一次,天真的她,愛著靖軒的她,倒斃於孤寂的人生路邊。永赫死後,固執的、不妥協的她,因為孩子,也被無情的現實逼死在絕望的人生跋涉途中。如今的自己,她也陌生了,她不在乎自己要變成怎樣的女人,只要她還有允恪,就夠了。
少年夫妻老來伴,雖然她和他還沒老,卻已經體會了這句話的含義。愛情消亡了,生活還是要繼續。只要他對允恪好,她就對他好,把他當丈夫,當幫助她和允恪的恩人,當王爺……當什麼都好。
她看著靖軒俊美冷峭的側臉,這個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阿瑪……她笑了,卻不再是她的靖軒哥哥,她愛的那個靖軒也隨著過去的她一同消亡在她不願回首的來時路上。
雖然苦到極點,她還有錯覺,熬過來……她和他卻再也回不到原處。
他冷眼瞥了瞥她發白的臉色,終究無法漠然,發著火低喝著要嬤嬤過來抱走允恪。美璃不願意,搖頭拒絕,她不想和允恪分開,不想允恪在她視線之外。
他皺眉,知道勸說無用,青著臉下馬親自來抱允恪,把他放在身前的鞍上。允恪坐在阿瑪的高頭大馬上視野更加開闊,樂得兩條短腿一蹬一蹬像在策馬前行一樣,逗得靖軒沉冷的臉色也緩和許多。
美璃靠在窗邊默默看著,嘴角浮起微笑。
允恪看了會兒風景就開始分神,偷偷啃面前他阿瑪雙手間露出的那段韁繩,靖軒發現了,撇著嘴拍了下他的圓腦袋,拍得他頭重重地一點,甕聲甕氣地哼哭幾聲。
「髒不髒?」靖軒威風十足地質問六個月大的小孩,認真置氣,一本正經和嬰兒說話的語氣逗得美璃忍不住笑出來。
靖軒聞聲抬頭,抓住了那抹發自內心的甜美笑容。以前她的臉上總帶著這樣的笑容,他卻那麼厭棄,眼光說什麼也不願留駐在她表情生動的俏臉上。如今……短暫的一閃,他都如獲至寶。
他高聲喚後面車裡的嬤嬤來抱走允恪,把韁繩甩給趕車的下人,不等美璃出聲拒絕,人已經擠到她身邊。
前面有車夫,兩邊又隨行的護衛,他蠻橫地摟著她,嘴不老實手也不老實,她又不好意思出聲阻止,臉都紅透。
她害羞的表情也讓他心旌搖動,如今的他沉迷於她的任何一種生動的神情。她空洞的眼神,麻木的表情太讓他恐懼,太讓他心痛。在她嫣紅的小嘴上反覆流連,他暗暗喜悅。
不管她心中的他到底變成什麼角色,他已經有了機會。未來的歲月還長,他的付出已經見到回報,他鼓舞不已,只要他對她好,對允恪好,終有一天,他還會走回她的心裡。
「王爺,王爺。」一個男人在車外低聲呼喚,顯然是有要緊的事。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很沒眼色,聲音虛浮。
靖軒發煩,美璃倒是松了口氣,趁他凶巴巴地隔車喝問有什麼事的時機,把他推開了些距離。
「王爺……那個郝七昨天在牢裡死了。」車外的男人說得小心翼翼。
靖軒表情一凜,緊箍在她肩頭的手鬆了勁。
「死了?」他皺眉。
「是,現在陣圖的線索全都斷了,所以奴才趕緊來請王爺的示下。」
陣圖?
美璃呆了呆,仔細聽他們的對話。
「死就死了吧。」靖軒緩過神來,冷淡地哼了一聲。「大不了再派人南下重新給我好好追查!」
「喳。」車外應了聲,再無聲響。
美璃猶豫了一會兒,放輕聲音,「陣圖?很重要嗎?」
靖軒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以前是承毅……」提起承毅兩個人都有些難過,「負責替皇上尋找。」
「找了這麼久都找不到?」她看著車廂的角落。
「十年八年能找到了都不錯了。這事也急不得,或許一輩子都找不到,也得看機緣。」他並沒詳細說,她也沒追問。
十年八年……怪不得承毅哥當初並不急著拿出來,她眨了眨眼,關乎前朝的巨大寶藏,皇上雖然很想得到也明白強求不得。或許,她也應該為允恪留下,或許,允恪的人生會因為這圖發生很大的轉變。
回程總是比來路要走得快,要照顧允恪,又擔心小小孩子會因為不適應而生病,分心的事多了,就不覺得時間過得急,不經意就已經走了大半,一兩天就能進京。
宿營後安頓好,把允恪哄睡著,天色已經黑透。
美璃緩慢地獨自走向營地角落,紮營有一定規矩,方位總是相差不大,那棵樹還在,埋在樹下土裡的石頭也應該在……回來的人,卻只剩她一個!
她總是刻意地不去想永赫,只要還想活下去,她就不能想。她的心已經裝載了很多苦痛和無奈,如果不躲避永赫的這份疼痛,她怕自己實在無力負擔。
她聽見輕微的腳步聲,藉著營地的火光,她看清了靖軒臉上的沉鬱。
他沒生氣,也沒責怪,只是很陰沉,他的眼睛因為過於複雜的情緒更加幽黑,反倒看不出心緒。
「要挖出來麼?」他沉聲問她。
她愣了愣,搖頭,「人都不在了……」什麼都沒意義。
還是同樣的地方,人卻已經變化得太厲害。這種感覺很熟悉,正如她從安寧殿裡出來看見梓郁,看見他。當初她還以為苦難已經過去,她已經熬到頭了。
「沒有實現的願望,我都深埋地下……」她的思緒飛得很遠,她沒有實現的願望,很多。
他也藉著火光看她,被她沉迷於記憶的表情刺傷。
車馬終於在慶親王府前停下,美璃被丫鬟從車裡攙扶下來,她仰頭望著高高石階上的王府大門,門上高懸的巨大匾額。
她又想起少年時的她在這巍峨的門樓下意氣風發地暗下決心要成為這座府邸的女主人,她第一次覺得少年輕狂也很好,至少還那麼豪邁過。
如今的她看著這華美屋宇除了感慨還是感慨。
歲月,的確是最最無情的。
她抱著允恪跨過高高的門檻,往日的來路既是今朝的歸途,此刻……又是個新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