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縷慵懶的熏香白煙從暖爐裡妖嬈升起,美璃含笑聽老祖宗和其他福晉閒話家常。初春午後暖暖的內室,讓人的心情也是悠閑而安靜的。
福晉們說了會兒話就相繼告退了,美璃沒有走。老祖宗以為她今天的沉默是因為允恪的事,外人不在,她柔聲安慰。
美璃突然起身跪下,倒把孝莊嚇了一跳,「老祖宗,以後……請您一定多照顧我的孩子。」
孝莊連連點頭,叫玉安拉她起身,「美璃,不用那麼難過,允恪的人生還長,總有機會給他的。」
美璃微微一笑,是的,她就是他的機會。
謝過老祖宗多年的照顧和厚待,因為前面說起允恪倒也不顯得怎麼突兀,孝莊有些傷感,因為她明白,安慰僅止於安慰,允恪人生雖長,真的有機會給他嗎?
告辭出來,天色已經微黑,從小在慈寧宮裡打混,她對這所宮殿的秘密了如指掌。繞過正樓,院子角落有幾間不起眼的廂房,看上去像是倉庫,卻有個年紀不大的宮女在看守。
她壞壞一笑,又有了年少頑皮的感覺,正了下臉色,她走過去告訴那個因為新來所以有點兒呆呆的姑娘,玉安姑姑在找她,托她順便傳個話。
小宮女輕易上當,快步奔前殿而去。
美璃掩著嘴巴笑了笑,推門進入最靠院墻的那一間。充滿慈悲仁愛的慈寧宮,仍舊有一間專門收藏毒藥的倉房,或許這才是權力最本原的面貌。
小時候她好奇地來查探過,對這些毒藥又敬又畏,這麼多年過去,架子上的一些藥不見了,一些她沒見過的補充進來。她輕車熟路地拿起最裡層櫃子裡的精巧小瓶,這毒據說會死得不那麼痛苦,死相也不會那麼恐怖,是非常珍貴的毒藥。
她活著已經太苦太痛,死……就輕鬆些吧。
晚飯是和允恪一起吃的,有允恪愛吃的酥炸鯽魚,她耐心地為他挑著刺,允恪嘰嘰呱呱地和她說起今天和泰劭一起玩的遊戲。
美璃笑著傾聽,允恪長大了,有了朋友,她欣慰又高興。
「允恪,額娘前兩天做了一身新衣服,穿給你看看好不好?」
允恪連連點頭,「額娘是天下最美的,穿什麼都好看。」
美璃呵呵笑出聲來,點了點他的小鼻子,「等將來你有了心愛的姑娘,就不會覺得額娘是最美的了。」
允恪雙手托腮坐在八仙桌邊看她打扮,她穿上新做的寶藍色百蝶穿花褂子,讓月眉梳好頭戴上她最喜歡的那套頭飾。
「額娘,你真太漂亮了。」允恪瞪大眼讚嘆著說,小大人的口氣把屋子裡所有的人都逗笑了。
美璃向他招了招手,「過來。」他撒嬌地偎入她的懷抱。
「允恪,你是個大孩子了,以後……遇到什麼事都不要害怕,不要難過,我的允恪是個了不起的人,什麼困難都能克服。」
允恪聽得半懂不懂,只是笑著點頭。
「孩子,記住額娘的話,永遠不要對失去的念念不忘,要珍惜你現在擁有的,記住了嗎,孩子?」
允恪皺了皺眉,顯然在暗暗背誦額娘告訴他的話,雖然他並不明白意思,但額娘要他記住,他就記住。
「去吧。」她招呼月眉月墨,「好好照顧允恪,要像對自己孩子一樣。」
月墨月眉也覺得她這句話有些奇怪,但看她心情不錯的樣子也沒多做猜疑,拉著允恪出去了。
房間裡只剩她一個人,她轉回身看鏡子中的自己,就要離去,她還是覺得看見的這個婦人陌生。
燈火明亮,橙黃的光十分溫暖。
她站起身環視這間屋子,突然也感覺陌生。
目光停留在書案的筆墨上,她笑了笑,就算永別,似乎她還是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好好照顧允恪?她已經對他說了太多太多遍。她為允恪而死,他還不能好好完成她最後的心願,那她……就白愛他了。
她平躺在床上,都說人走的時候希望自己的親人都在身邊,她卻是個例外。
她不想讓允恪看見她的死亡,也不想讓靖軒看見。
雖然她留給他們的還是這樣一個遺憾的結局。
珍惜,她對允恪說的,也是她想對靖軒說的。
她真心希望他能在她離去後好好生活,好好珍惜目前他所擁有的。素瑩是個好妻子,是個好女人,只要她不來危害允恪,她希望靖軒和她白頭偕老。並非假作善心的許願,她,舒穆祿美璃,其實一直想給慶親王一個幸福的人生,只是……沒做到。
星夜兼程地回到京城,開始是因為接到皇上的急召,走了一半才得知美璃的死訊。
他嗤笑,他不信!
他不是告訴她讓她等一等嗎!他不是承諾實現她的願望嗎?她……答應了呀!
因為他派快馬傳命不許收斂下葬,趕回王府屬於她和他的房間時,一切還保持著她離開時的原樣。
為了保存屍體,屋裡沒有點任何暖爐炭盆,房間的門大開著,凜冽的風一陣一陣地掠進來,所有的簾幔都在瘋狂地擺動,卻毫無生氣。
她就含笑躺在和他有過那麼多愛慾纏綿的床榻上,沒有一絲離別的悲哀。
他走過去,想拉起她的手握住,這才發現她冰冷而僵硬,他能感受到她的寒冷,她卻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溫暖。
他看著她,就連死,她都沒有留給他隻字片語!
因為被追封為王妃,美璃的葬禮隆重而繁複,直到春末才正式完畢。
被改立為世子的允恪沒有哭,父子倆在美璃死後都沒對彼此說過一句話。
美璃葬在屬於靖軒的陵墓的左側,從他成年就開始修建的陵墓收葬了她以後並未封死,靖軒望著被春天嫩綠植物披覆的山丘……總有一日他也會來。
素瑩的臉色一直青蒼,皇上並未對她阿瑪食言,她的確還是「獨享」著王妃的尊榮。只是,在那個女人走後,她失去了除了所謂尊榮外的所有,包括那個男人。
「素瑩……」他望著山陵淡淡而笑,平靜地呼喚她的名字,「活的時候,慶王妃的榮耀我都給你,死了,就讓美璃獨占我一次好麼?」
她瞪大眼倉惶後退了兩步。
他就在她驚恐地注視下一指遠處的山丘,「在那裡,我為你單獨修一座陵墓。」
安寧殿的蒲公英又開滿荒涼的院子,毛絮卻被刮散得彌漫了整片狹小的天空。
「挖!」靖軒冷漠地站在殿門口,「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挖出來!」
今生,他沒實現過她一個願望,他怕,以後再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會生他的氣。她說過,她沒實現的願望都埋在地下,怎麼他也要完成一個。
「王爺,這裡有!」
「王爺,這裡也有!」
他疾步走過去看,樹下被挖開的淺坑裡有三塊石頭,她有些幼稚的筆體寫著:「靖軒」「來看」「美璃」。
他咬緊牙,嘴脣哆嗦,這個……他還是無法完成,如果可以,如果歲月可以倒流,他願意來看她一千遍一萬遍。
屋檐下的淺坑裡還是三塊石頭,他深吸了口氣才敢去看,千萬,千萬……讓他能夠實現。
「靖軒」「接走」「美璃」。
他把石頭死攥在手中仰天無聲悲泣,怎麼辦,美璃,怎麼辦?又是一個他無法做到的願望!就是因為他沒有實現這些願望,所以,她把他獨自留下!
康熙三十年,清朝對準噶爾第二次戰爭開始。
「王爺,窮寇莫追!」副將禾乞達拉馬攔在靖軒馬前。
天色陰沉,狂風卷著稀疏的雪花,冷得讓人渾身發僵。敗退的準噶爾殘部一路狼狽鑽入攔在前面的連綿雪山。
「追!」靖軒原本俊美的臉染滿戰鬥中濺上的血漬,因為寒冷,膚色是死白的淡青,那雙冷寂的眼睛顯得更加冥黑。「務必趕盡殺絕!」
馬蹄在陡峭的雪山坡上直打滑,人也只好下馬步行,靖軒帶的兵士不多,百十來人士氣卻還高漲,徒步把敵軍逼入死地,靖軒命令放箭。
敵軍頭領見萬無勝算,乾脆招呼敗軍用屍體為盾反撲近戰,靖軒甩開護衛,拼殺在前。
敵軍頭領原本就豁出命去殺得紅了眼,見靖軒身陷前陣,欺身殺來死盯不放。
在靖軒的刀砍下他頭顱的瞬間,他的彎刀也劃開靖軒的鎧甲,深透肺腑。
「王爺!」護衛慘叫著接住靖軒倒下的身軀。
雪花落在他蒼白的俊顏上並沒融化,他仰望著烏黑的厚重雲層,他深信,烏雲之後必定有他嚮往已久的天堂。
「禾乞達。」血流得很快,他說話都有些喘,「把我懷中的錦袋拿出來。」
禾乞達為難,王爺傷在胸口,取袋必定痛徹心肺加速死亡。
「快!」靖軒發急。
禾乞達顫抖著雙手從他破裂的鎧甲裡拿出還帶著他體溫的小袋子,他悶哼了一聲,卻笑了,「打開!」
雪地上攤放著三塊石頭,石頭上的字已經不甚清晰。靖軒滿是鮮血的手挨個撫摸,拿到眼前細看,極為鄭重地重新排放好順序。
禾乞達哭著看,那三塊石頭是:「美璃」「接走」「靖軒」。
「取雪,給我擦臉。」
靖軒的呼吸已經微弱了,但他依舊笑著,拋下功名利祿他似乎並不遺憾。禾乞達趕緊用手把雪捂化,慌亂地為他擦去臉上凝固的可怕血痕。
他輕輕笑出聲,喃喃自語:「一定要擦乾淨,不然,嚇著她,她就更不會原諒我了……」
不知道是因為閉上眼,還是死亡迫近,他陷入純粹的黑暗,他有些惶急,他不怕死,卻怕她不來接他,「美璃!美璃!」他大聲呼喊。
突然周圍好亮,他不得不眯起眼,光暈中,笑容如明月春水的她向他伸出手:「靖軒哥哥……」
「美璃!」他趕緊伸手抓住,這次,他再也不要鬆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