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琅從小就跟著蕭守望去山上打獵。
小的時候,礙於胳膊短腿不長又沒力氣,他只能幫蕭守望打打下手,佈置陷阱什麼的,大多數野味都是蕭守望打到的。後來,他漸漸長大了,親手獵殺的野味越來越多,等到藍氏難產而死,家裡沒了管錢的媳婦後,蕭守望便把所有錢物都交給蕭琅保管。在他看來,兒子就是他活下去的意義,他的一切,都是為兒子準備的。
蕭琅不是很明白蕭守望的行為。在他的觀念裡,作為父親,蕭守望在他無法自力更生時照顧他是應該的,但如今他有了自立的能力,就不能在接受父母的饋贈。所以,他準備了兩個錢罐,一個放蕭守望掙的錢,一個放他自己掙的。這次給蕭守望預備生辰禮物,他用的就是自己的錢。
「阿琅,你看這綢子怎麼樣?給二叔做衣服不錯,回去我和你伯母一起裁縫,用不上兩天就能縫好一套。」舒宛站在布攤前,仔細翻看擺出來的各色布匹,最後指著一匹青灰色的綢布道。這匹大概能賣一兩二錢,換衣服時,怕蕭琅預備的錢不夠,她特意帶上了二兩碎銀。
靴子,腰帶,糕點,這已經是舒宛提出的第四樣禮物了。
蕭琅依然搖搖頭,「我爹不喜歡穿新衣,就算買了,他也不會穿的。宛姐,咱們去那家刀劍鋪子看看吧。」
其實他早就想好了送什麼,叫上舒宛,不過是想隨她去秦家看看懶丫頭,舒宛來鎮上,一定會去看看舒展或懶丫頭的,只是沒想到秦氏竟然讓她把懶丫頭帶回去,這可算是驚喜了。
舒宛朝蕭琅所指之處瞧去,那是一家看起來很舊的鋪子,外面擺了一方長桌,一堆或新或舊的刀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看攤的老頭靠在籐木搖椅上,晃啊晃的,說不出來的愜意。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畢竟是女孩子,跟蕭琅想的差遠了。「走吧,不過,我可不會挑……」
蕭琅心裡有些愧疚,垂眸道:「宛姐陪我來就已經很好了。」
兩人去了刀劍鋪子,這回換做蕭琅領路,舒宛好奇地跟在他身後。外面攤子上擺的大多都是殘次品,蕭琅沒有發現中意的,就去了裡面,只見三面牆壁上掛滿了長長短短的刀劍,單看劍鞘和刀鞘,就知道品質比外面的強了一大截。
店家是個蓄須的中年男子,身高體瘦,白面皮,一襲灰衫,正坐在櫃檯後看書,察覺他們進來,只抬頭看了一眼,道聲「請便」,目光就再次回到手裡的書上,倒像是個讀書人。
西邊牆壁上掛著的是刀具,蕭琅踱步走到跟前,幽深的黑眸專注地掃過一把把短刀,最後選了一把刀鞘簡單卻不失古樸的尺長匕首,抽出來,只看了一眼,便轉身走向店家:「我要這把。」
荀牧瞥了一眼他手裡的匕首,眼裡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淡淡地道:「十兩銀子。」
即使鎮定如舒宛,也忍不住櫻唇微張,不可置信地看向儒雅店家,這麼一把匕首就要十兩銀子?蕭家父子一年的花銷恐怕都不夠十兩!
「阿琅,這把刀太短了,不如換一把長的吧?」舒宛沒好意思當著店家的面說自己買不起,換了一種委婉的說法。待會兒只要說沒有滿意的,就可以體面地離開了。
蕭琅卻搖搖頭,極其自然地從袖袋裡摸出兩錠五兩的碎銀,放在桌子上,然後對舒宛道:「宛姐,咱們去看阿蘭吧。」並不覺得價錢有多貴。
舒宛目瞪口呆地跟在蕭琅身後,直到離開舖子有段距離了,她才扯住蕭琅的袖子,蹙眉問道:「阿琅,你帶這麼多銀子出來,二叔知道嗎?」
給父親買禮物盡孝心是沒錯,但不能打腫臉充胖子,大大咧咧地花掉兩人一年的口糧錢。蕭二叔逢年過節都捨不得添置新衣,可見家裡的銀錢緊張,這十兩銀子不知要攢多久呢,她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蕭琅亂花錢。再說,蕭二叔若是知道一把破匕首就花了十兩,估計會氣蕭琅亂來的!
蕭琅搖搖頭,買禮物的事當然不能讓老爹知道了。
舒宛就知道是這樣,忙把蕭琅拉到路旁,鄭重其事地講了一大堆道理,什麼一兩銀子能買多少糧食多少布料,什麼要勤儉度日等等,說的蕭琅滿臉疑惑。
「宛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爹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想好好孝敬他一次,你放心,這錢是我自己攢下來的,不會影響我跟我爹吃飯的。」蕭家的柴米油鹽都是蕭守望負責採辦,但蕭琅常常跟著一起去,自然知道一兩銀子有多貴重。
在他眼裡,那把匕首賣十兩銀子,真的不算貴。
附近村子裡的獵戶,一般家境並不富裕,如果家裡沒有田地,獵戶的日子可謂十分艱辛。因為他們都只是身高體壯,跑的比常人略快些,比較好的也就會下下套子,掌握兩手莊稼把式。然山上的獵物又不是傻子,乖乖等著被人抓,它們耳朵靈敏,很容易發現獵人的動靜,或是竄得快或是性子兇猛,獵戶常常空手而歸,連續幾天都打不到野味。也正因為如此,野味的價格很貴,一般是家禽的兩三倍,一隻三斤的山雞就能賣二百文,山豬等稀罕的野味價格就更高了。
蕭守望是個普通的獵戶,一年所掙只能勉強養家餬口。
但蕭琅不一樣,雖轉世為人,可他繼承了前世身為狼王的大多數優勢,嗅覺靈敏,奔跑速度快,體力持久。沒有鋒利的獠牙和爪子,卻有特製的長箭和短刀棍棒替代,這些都讓他成為了天生的獵者。別人到處尋找山雞野兔,他能直接搗了雞窩兔窩,別人四五個一起見了狼豹都要逃跑,他九歲時就單槍匹馬宰了一條成年豹子。
兒子太過優秀,蕭守望既高興又擔心,怕自己那混帳無情的親爹和蠻橫不講理的大哥一家人眼紅打秋風,所以只要蕭琅打到罕見的獵物,父子倆都會特意拿到二十里地的白水鎮去賣,而不是只隔六七里的平陽鎮。
除了他們父子倆,沒有人知道,短短的兩三年,蕭琅已經攢了六七百兩銀子。
聽著蕭琅淡然的語氣,舒宛很想問問他家裡到底還有多少錢,可,這種涉及人家傢俬的話,就算蕭琅把她當姐姐一樣看待,終究不是一家人,她真的問不出口。
「罷了,要是蕭二叔發現錢少了,不高興,你就說銀子借給我了,千萬別說匕首花了十兩銀子!」舒宛無奈地歎氣道,幸好娘親沒有收掉她往常收到的紅包,她還有點閒錢,可以先替蕭琅墊上。
蕭琅靜靜地看著舒宛,那雙杏眼裡的擔憂警告讓他心中一暖,乖乖地點點頭。
舒宛鬆了口氣,看看天色,笑道:「好了,咱們去找阿蘭吧。」
結果,等他們拐進秦家所在的那條弄堂,正好看見秦家小廝領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郎中進了院子。
舒宛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了,小跑著奔了過去。
於是,兩人與郎中同時跨進了廳堂。
只需一眼,蕭琅就發現了舒蘭的位置,然後看見她縮在秦家老太太的懷裡,眼中含淚,抽抽搭搭地望著旁邊的朱元寶,那雙軟軟的嫩嫩的小手搭在膝蓋上,幾道血痕清晰可見。
朱元寶正提著那只弄傷舒蘭的兔子,「阿蘭你看,我把它抓回來了,你不是想摸它嗎,儘管摸吧,把兔毛都摸光了也沒關係!」原來,兔子的四隻小爪都被粗布裹得嚴嚴實實,不管它撲騰的多厲害,都沒了傷人的手段。
舒蘭看了看朱元寶,想要伸手,可對上兔子那雙紅眼睛,突然覺得十分可怕,根本沒有之前以為的那麼可愛,便往老太太懷裡縮了縮,腦袋緊緊貼著老太太溫暖的胸口,撇嘴道:「我不摸,再也不喜歡兔子了。」
看出她眼裡的害怕,朱元寶狠狠拍了兔子一下,「也好,這東西有什麼好玩的,你等著,回頭我給你弄只紅嘴大-鳥來,還能陪你說話呢!」
舒蘭眼睛一亮,抬頭看向老太太,好奇又期盼地問:「姥姥,元寶哥說的是真的嗎?鳥還會說話?」
老太太寵溺地摸摸她的腦袋,笑道:「嗯,沒錯,那鳥叫鸚鵡,不但會說話,還特別好看,不過,你可不能再親手摸它了,它可會啄你的!」
舒蘭吃了貪玩的教訓,自然乖乖地點頭,扭頭朝朱元寶甜甜一笑:「那元寶哥要說話算數!」
本就明亮的眼睛,此時彎成了兩彎月牙,襯著裡面未落的淚水,清清亮亮的,直讓人疼到心裡去。
朱元寶被舒蘭那樣看著,只覺得心跳的厲害,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平靜下來,不知是急的還是怎樣,白淨的臉蛋倏地就紅了,胡亂點點頭,「那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弄來!」拎著兔子,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笑望著他跑開,瞧見舒宛,喜道:「阿宛來啦,快過來坐!」把蕭琅當成了老郎中的小廝或學徒。
舒宛擔心妹妹的傷勢,一時忘了介紹蕭琅,快步走了過去,心疼地查看舒蘭的傷,「姥姥,這是怎麼回事啊?」
老太太把舒蘭放在一邊,示意郎中過來幫忙檢查上藥,低聲跟舒宛解釋起來,心裡並不是很擔心,孩子還小,傷口又淺,塗些祛疤的膏藥就行了,保準不會留下疤痕。況且,小外孫女跟朱元寶玩的來,她心裡高興著呢,隱隱有了個念頭。
她們祖孫倆說話,蕭琅跟著郎中走到舒蘭身邊,偏偏站在郎中身後,這樣他能看見舒蘭,舒蘭卻看不見他。清水早就準備好了,郎中重新替舒蘭清洗一遍傷口,塗上乳白色的傷藥,攏須示意無礙。
老太太便吩咐丫鬟領郎中去管家那裡結賬。
郎中走了,舒蘭這才瞧見蕭琅,對上他幽深的黑眸,嚇了一跳,眨眼就躲到老太太旁邊,嬌聲斥道:「你怎麼來了?」
警惕防備的語氣,跟剛才與朱元寶說話時判若兩人。
蕭琅的胸口就好像被什麼割了一下,疼痛難忍,漸漸地,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變成了憤怒,一點一點在胸腔積聚,慢慢上湧,蔓延到了眼底,直直地,盯著舒蘭。
就在他殘存的理智即將消失地一絲不剩時,老太太疑惑的聲音傳了過來,「阿宛,他是?」
除了舒蘭,沒人留意到蕭琅的異樣目光,舒宛笑著將蕭琅拉到老太太身前,介紹道:「姥姥,他就是阿琅,過幾天就是蕭二叔的生辰,他想買件禮物,我是陪他來鎮上挑看的。」
老太太自然聽說過蕭琅,秦氏每次過來,總會念叨幾次他,聽著聽著,她也打心底裡喜歡這個可憐又懂事的娃,如今親眼見了,見蕭琅劍眉星目,一派沉穩的氣度,不由點點頭:「嗯,是個好孩子,行了,你們倆就在這吃午飯吧,我去前院看看,你舅母她們這兩日忙的很,剛剛看過阿蘭就又去忙了,我也去瞧瞧。」
舒宛站了起來,伸手扶她:「姥姥,我陪您去吧。」回頭對蕭琅道:「阿琅,你陪阿蘭待會兒,看著她,別讓她再惹禍了!」
舒蘭噌地跳了起來:「姐姐,我也……」卻被蕭琅閃身攔住,一手扣著她的腦袋,打斷她的話:「嗯,我知道!」
老太太回頭看了一眼,見蕭琅背對著自己,手像哄孩子一樣摸著小外孫女的頭,知道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兄妹還親,便沒有多想,叫上丫鬟一起走了。
她卻無論如何也猜不到,蕭琅手裡下了多大的力氣,被他擋住的舒蘭,臉上又是多麼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