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在沉默中度過的,舒家人不敢說任何話,生怕惹蕭琅傷心。
「伯母,你們也要收麥子了吧?」蕭琅不習慣這種緊張的氣氛,在他的印象裡,舒家時時都洋溢著溫馨,他不想因為自已,破壞那種讓他留戀的味道。
秦氏忐忑地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是啊,明天就要下地了,到時候阿琅幫我看著阿蘭拾麥穗吧?」給他找點事情做,就不會一直想著傷心事了。
舒蘭正在舀水喝,聽到秦氏的話,一下子嗆到了,咳得小臉通紅,滿臉委屈地望著秦氏。真是的,她都幫忙哄他回來吃飯了,娘親怎麼還要自己跟他在一起啊?她又不是不會撿麥穗!
蕭琅終於露出了喪父後的第一個笑容,他站起身,想要摸摸舒蘭的腦袋,見她嘟著嘴扭頭躲閃,他便追上去,然後才道:「伯母,還是讓宛姐看著阿蘭吧,我幫你們拔麥子。」
在青山村,只要女兒長到十五歲,爹娘一般都不會讓她們下地做活了,生怕被太陽曬黑了,嫁人的時候不好看。舒展秋闈在即,秦氏不肯讓他留在家裡幫忙,讓丈夫連夜送他回了鎮子,秦氏又不願在這種事情上麻煩娘家,那就只能夫妻倆忙碌,那麼多的地,孝順的舒宛一定會動手拔麥子的。蕭琅想讓舒宛輕鬆一些,養的好好的嫁人。
秦氏本來正背對著蕭琅刷鍋呢,聞言眼淚倏地就落了下來。她悄悄抹了抹,等到稍稍平靜後,便放下手裡的炊帚,轉身對蕭琅道:「阿琅,你過來,伯母有話跟你說。」逕自去了後院。
蕭琅聽她的語氣很是鄭重,立即跟了過去。
舒蘭眨了眨眼睛,悄悄挪到後門邊上,側耳傾聽,娘親要跟惡狼說什麼悄悄話啊,還不讓她知道?
舒宛從前院進來,瞧見妹妹做賊似的貓在那裡,無奈地笑笑,轉身發現鍋還沒有刷完,便拿起炊帚忙活起來。如果沒有意外,阿琅以後就要住在他們家了,幸好前年爹爹在兩邊各擴了一間裡屋,東邊的留作儲存間,西邊的單獨給弟弟住,眼下弟弟不在家,正好可以給阿琅。哦,不對,還是她們姐倆搬進裡屋吧,這樣進出方便一些。想到做到,舒宛收拾完灶房,就進去挪被褥了。
後院,秦氏柔聲對蕭琅道:「阿琅啊,你跟阿蘭從小一塊兒長大,又聰明又懂事,我跟你伯父一直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如今你爹去了,伯母不忍心看你一人孤零零的,要是你不嫌棄,給伯母當乾兒子怎麼樣?以後吃住在這兒,也算是給阿蘭做個伴。」
她本想認蕭琅當兒子的,然丈夫說的對,雖然養子更親,卻是要改姓的,守望他們就這麼一個兒子,怎麼能改姓呢?所以,只好認他當義子,左右這些都是給別人看的名頭,她把蕭琅當親生的看待就成。
蕭琅聽了,腦海裡浮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他跟懶丫頭成了兄妹,就沒法娶她了。儘管,他很想跟舒家人住在一起。
不敢直視秦氏的眼睛,他垂下頭,低聲道:「伯母,我知道你們對我好,可是,我真的喊不出口……」
秦氏沒有想到會得到這種回復,短暫的愣神後,一把抱住蕭琅:「可憐的孩子,叫不出口就不用叫了,伯母不會難為你的,你安心住在這兒就成。」親爹剛死,讓他一個至情至深的孩子喊旁人叫爹娘,是她考慮不周了。
聞著熟悉的淡淡清香,蕭琅鼻子莫名的有些發酸,他想點頭答應,可理智告訴他,他有自己的家,無名無分地搬到舒家,旁人會說閒話的,除非……他有必須搬進來的理由。
躲在門後偷聽的舒蘭只覺得小心臟砰砰砰跳個不停,好像下一刻就會跳出來似的。娘親真是太……太偏心了,怎麼能讓那頭惡狼搬過來呢?她躲他都來不及,要是讓他跟自己住在一個屋簷下,恐怕她睡覺都睡得不安穩吧!還有蕭琅那個壞傢伙,一定會趁著這個機會賴在家裡的!
舒蘭氣呼呼地想著,她已經可以預見以後的悲慘生活了。
可就在她十分篤定的時候,忽聽蕭琅低沉沙啞地拒絕道:「伯母,我還是想住在我們家……」
緊接著,一個人影就風似的從她旁邊跑了過去。
舒蘭愣愣地望著蕭琅的背影,鬆口氣的同時,又有那麼一點替他心疼,原來他那麼捨不得他們家啊!
次日一早,蕭琅早早就過來了,這讓擔心了一晚的秦氏徹底放下心來,她真怕蕭琅心裡存了疙瘩,不願再過來。
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出發去麥子地。
夏日,即便是清晨,陽光都亮的刺眼,秦氏等人早早就戴上了遮陽的草帽,奈何陽光斜射而來,眼睛下方還是被照到了,沒走幾步,汗水就順著鬢角流了下來。
舒茂亭回頭看了一眼,刻意放慢腳步,走在妻子的左邊,用他略顯清瘦的肩膀擋住了刺眼的陽光,看著妻子的目光帶了微不可察的愧疚,她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卻捨棄了富貴,陪他來這村裡過苦日子。
感受到丈夫的體貼,秦氏美麗的臉龐上浮起淡淡的紅暈,儘管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親了,歲月卻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在舒茂亭眼裡,縱使妻子的臉微微黑了些,曾經嬌嫩的手也佈滿了薄繭,她依然是當初紅著臉追到秦家門口,問他可有婚配的那個大膽少女。
或許,那時他若沒有一怒之下離開,現在就可以給她富貴了。
不,如果那樣,他根本不會遇到她。
舒茂亭溫和一笑,抬手替妻子往下拉了拉帽簷。
蕭琅、舒蘭和舒宛走在他們後面,除了低頭打盹的懶丫頭,另外兩人都注意到了舒茂亭與秦氏的互動。
舒宛抿唇淺笑,她一直覺得爹娘是村子裡最幸福的一對兒,不管爹帶回家多少診費,娘親永遠笑著迎他,不管娘親脾氣多麼暴躁,爹一定會認真地聽著,直到娘親不好意思地自己消了火……
蕭琅垂下眼簾,瞥了一眼走在自己身影裡的舒蘭。
她今天穿了一身水綠的衫裙,一手被舒宛牽著,一手似模似樣地提著秦氏特意為她買的小籃子,留著待會兒撿麥穗用。頭上頂著一張嫩黃的新草帽,因她低垂著頭,只露出白膩的小巧下巴,和大片雪白的脖頸。蕭琅能夠想像出帽子下她的表情,一定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
「阿蘭,我替你拿籃子吧。」
蕭琅低聲道,不等舒蘭回答,伸手去拿她手裡的籃子,故意碰了碰她的小手,乾爽清涼,跟他想的一樣。懶丫頭向來是怕冷不怕熱的,冬天恨不得整日窩在熱乎乎的被窩裡,不挨打就不出來。夏天她倒是無所謂,無論多麼悶熱都能睡得安穩,而且她不像旁人那樣走走就出汗,身上清涼涼的,讓他只想抱著她去暑。
可惜,現在不是佔便宜的時候,他留戀地沿著那白嫩的手背摩挲了一下,將籃子搶了過來。
舒蘭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歪頭看了蕭琅一眼,目光有些茫然,想不通蕭琅為何幫她。好在她向來懶得思考,很快就低下頭,繼續邊走邊打盹。
地頭有一溜的楊樹,舒宛鋪了布,讓妹妹坐在上面,她便站到蕭琅旁邊準備拔麥子。用鐮刀割雖然輕鬆一些,可麥茬留在地裡,還要再翻一遍才能種晚熟苞米,不如用手拔省事兒。
「宛姐,你待會兒和阿蘭一起撿麥穗吧,這種力氣活不用你幹。」蕭琅擋在她前面,不管舒宛說什麼,就是不讓她動手。
舒宛無奈地看著跟自己一般高的蕭琅,只好道:「行,我不拔,可我替你捆麥子總成吧,那可不需要力氣!」一副非要動手的模樣。
秦氏聽見這邊的動靜,回頭對蕭琅道:「阿琅,你就讓你宛姐幫你吧,她閒不住的!」這兩個女兒呀,脾氣真是天差地別,一個不用說都主動替她做事,一個要拿杏兒哄著才肯幫忙撿麥穗兒……要是能勻和一下多好!
蕭琅也清楚舒宛的性子,便點頭應了,彎腰大幹起來,速度絲毫不比舒茂亭慢,再加上有舒宛替他捆麥稈,兩人竟然領先了一步。
張氏一家六口路過的時候,遠遠就瞧見蕭琅賣力幹活的場面。
蕭永江當做沒看見,大步往前走,蕭守運皺皺眉,倒也沒說什麼。翠荷領著弟弟默默的跟在他們身後,只有張氏和小女兒蓮花慢了下來。
八歲的蓮花不滿地撇撇嘴,扯著張氏的袖子問:「娘,我哥幹啥替別人幹活,不替咱們幹活啊?」
以前她並不知道蕭琅就是她的哥哥,只是單純的嫉妒舒蘭有兩個男孩給她撐腰,特別是她搶舒蘭東西的時候,無論是蕭琅還是舒展,都會幫舒蘭。而當有一次,她被舒展推倒時,娘親遠遠地就跑了過來,嘴上罵蕭琅沒有良心,任由別人欺負親叔伯家的妹妹,那時她才知道,原來蕭琅是她的哥哥。
從那以後,蓮花就會甜甜地朝蕭琅撒嬌,期望能把他從舒蘭身邊搶回來,期望蕭琅也會寵著她,在她頭髮亂的時候給她扎辮子,在她懶得走路的時候背著她。可,不管她多麼努力,蕭琅都只會用厭惡的眼神看她,蓮花氣得不行,拿蕭琅沒有辦法,便把所有怨氣撒在了舒蘭身上,認定是舒蘭搶走了屬於她的兄妹情。
既然舒家人都出來了,那懶丫頭肯定也來了。
她朝地頭看了看,果然發現了靠在樹上打盹的舒蘭。
這麼懶的人,除了長得好看,她哪點比得上自己?
蓮花眼裡閃過與年齡不符的嫉恨,趁張氏不注意,飛快地撿起路邊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石頭表面凹凸不平,要是被砸中,一定會很疼吧?
望了望地裡低頭忙碌的眾人,在走過舒家地頭之後,她使出全身力氣,將石頭狠狠地朝舒蘭腦袋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