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言語的安慰,在現實面前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無論是程家雙子,亦或者是別墅裡的其他人,都因為這次進門而情緒低落。葉鳥作為一個剛進入黑曜石的人,還不是很瞭解這個組織,但即便如此,他也感到了無比凝重的氣氛,他本來性格活潑,但這段時間他連說話都不敢太大聲。
直到幾天後,終於到了雙子進門的時間。
那是一個天氣很不錯的早晨,盧豔雪做了豐盛的早餐,裡面有程千里最喜歡的小籠包,程千里吃的很開心,幾乎是一口一個,像只屯糧的倉鼠。
林秋石的胃口倒是很一般,他覺得自己此時的心態就有點像等著看孩子高考成績的家長,其他人心情估計和他差不多,但事實上在進門這件事上失敗的代價,比高考慘痛多了。
就在眾人吃飯的時候,程一榭和程千里卻突然站起來,兩人轉身去了二樓。
林秋石看見他們的背影,瞬間明白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他莫名的有些緊張,連帶著手裡的筷子也沒拿穩,掉在了桌子上。
盧豔雪是莊如皎走後黑曜石裡唯一的姑娘,她勉強的笑了笑:「他們會沒事吧?阮哥?」
阮南燭坐在林秋石的旁邊,眼眸垂著,面對盧豔雪的問話,他並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第十扇門,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承諾一定會活著出來。
通常情況下,一扇門在現實裡的時間不過是十幾分鐘。
林秋石從來沒有覺得十分鐘能這麼難熬,他盯著手裡的腕錶,看著秒針一點點的往前撥動,甚至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直到發現自己喘不過氣來,才急促的喘了兩口氣。
「我想喝點酒,你們要喝嗎?」陳非突然起身,有些焦躁的開口。
「嗯。」林秋石點點頭。
阮南燭看了林秋石一眼,居然也沒勸。
於是陳非就去拿了瓶茅臺,然後一群人開始在大早上喝酒。
陽光從窗戶口投下斑駁的光斑,卻讓人感覺毫無溫度,林秋石抿著杯子裡的酒,整個屋子裡氣氛安靜的可怕。
然而他們等待的審判,終於是來臨了。
上午九點十八分,樓上傳來了一聲嚎哭。
和眾人一樣,林秋石臉色大變,他們匆匆的上了樓,看見了本該坐在臥室床上的雙子。
只是此時是一個抱著另一個,那個被抱著的嘴裡不住吐出鮮紅的血——林秋石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多的鮮血,一口又一口,染紅了床單,地毯,和眼前的一切。
「不!!不!!!」嘶吼聲如同瀕死的悲鳴,被留下的那個發出淒厲的嚎啕,「不要留下我,千里,千里——」
被抱著的程千里,卻好像沒有說太多力氣了,他大大的睜著眼睛,眼神卻開始渙散,手指慢慢的劃過程一榭的臉頰,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低低的叫了聲哥哥。
「啊啊啊啊!!!」程一榭發了瘋似得慘叫,悲痛欲絕的模樣彷彿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靈魂的某個部分正在緩緩死去。
「120,快打120!!」盧豔雪已經淚流滿面,她抖著手打了120,接著撲到了程千里的面前,握著程千里的手,道:「千里,千里,堅持下去,千里——」
程千里沒說話,他眼神裡的神采開始淡去,身上的氣息漸漸微弱,像是一幅褪去了顏色變得黑白的畫,冰冷的氣息席捲了他的身體,他努力的張了張嘴,叫出了一聲,「哥」,然後用盡了全部力氣,擠出了幾個字:「不……難過。」
看著這一幕,林秋石摀住了臉,他慢慢轉過身,靠在了牆壁上,整個人都萎頓了下來。
耳邊是盧豔雪和程一榭的哭聲,如同奏響的哀樂。
急救車能有什麼用呢,他們都知道失敗的代價是什麼。
程一榭最終拒絕了醫護人員,他們來的時候,程千里的呼吸已經停止,而他不願意讓他心愛的弟弟,從他的懷中離開片刻。
阮南燭一直沒有說話,直到確認了程千里的死亡,他才轉身進了廁所,拿了一張乾淨的毛巾過來,半蹲在程一榭面前,將程千里臉上的血漬一點點的擦乾淨了。
程一榭靜靜的看著阮南燭的動作,他眸子裡的星星全部墜落,只剩下一片無盡的黑暗,他終是開了口,道:「阮哥。」
阮南燭抬眸看著他。
程一榭說:「我要退出黑曜石。」
阮南燭沒有回答,兩人目光相觸,他看懂了程一榭的眼神,他說:「給你一個假期。」
程一榭沉默。
阮南燭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言語在此時如此的無力,他伸出手指,輕輕觸摸了程千里的臉頰,那上面已經是一片冰冷,再也不見之前的溫暖。
「是我錯了。」程一榭說,「你是對的。」
阮南燭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低低的咳嗽了一聲,像是要壓抑住喉嚨裡湧出的某些情緒。
「這扇門太難了,最後還剩下我們兩個人。」程一榭低頭看著自己弟弟的面頰,平靜的說,「他笨了一輩子,就聰明了這麼一次。」他面容之上並無痛苦之色,但淚水卻不斷的從眼眶裡湧出,好似自己已經無法控制。
「就聰明了這麼一次。」程一榭把額頭抵在了程千里的額頭上,他說,「都是我的錯。」
程千里在他的眼裡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而現在,他終於再也不用長大了。
程千里,永遠也過不了他的十八歲生日,他的時光停留在了這一刻,無法往前推進一分一秒。
沒有任何人說出一句安慰的話語,沒有人告訴程一榭要堅持,要忍耐,一切都會過去。他們心裡都清楚,這件事永遠都過不去。所有的話語都是敷衍和欺騙,他們徹底的失去了那個笑的像個傻子似得的小孩。
盧豔雪嚎哭起來,伴隨著易曼曼的抽泣。
阮南燭轉身離開了屋子,去了樓下,林秋石縮在牆角,像尊凝固了的石像。
見過了太多的離別,卻還是沒辦法習慣,本來樓下睡覺的小柯基土司也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慌亂的從樓梯上跑了上來,然而在它發現自己的主人再也不會動了時,它發出急促的吼叫,想要把像是睡醒了的程千里從夢中喚醒。
但這不是夢,或者就算是夢,也是醒不來的噩夢。
林秋石喘不過氣來,他都如此痛苦,更何況和程千里同為雙生的程一榭。那是林秋石不敢去想像的感受。
這一天最後是怎麼度過的,林秋石已經沒有太多印象。
就好像是人體的自我防禦機制,面對某些記憶,條件反射的淡化了。但程千里那張慘白色的臉,卻深深的印在了林秋石的腦海裡,他記得太過清楚,清楚的甚至許久無法入眠。
之後就是葬禮。
雙子的父母匆匆趕了過來。他們本來想將程千里接回老家,但卻被程一榭拒絕了。
程一榭說想讓程千里陪在他的身邊,父母見勸不動,便也由了他。
短短幾天時間,程一榭瘦脫了形,甚至鬢角出現了一片白髮。
他此時不過十七歲,本該是花一般的年齡。
程一榭抱著程千里的骨灰罐,把它放進了那尊小小的墳墓。
這墓分成了兩部分,一邊寫著程一榭,一邊寫著程千里。程一榭大約是以為自己會先走,甚至已經將自己的名字鍍成了金色,只是現實,卻和他預料的完全不同。
「我才是最自私的那個。」在葬禮上,程一榭對著墓碑說,「我想自己走,把他留下。」
然而被留下的那個,才是最悲慘的,他忽的笑了起來,道:「至少他不用遭遇這一切。」
林秋石看著他的笑容,很想讓他不要再笑了,但他卻說不出口,事實上這幾天他說過的話一隻手都數的過來。
葬禮之後,程一榭失蹤了。
他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少了幾件衣服和一個行李箱。
林秋石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他問了阮南燭程一榭去了哪裡,阮南燭回答是:「我不知道。」
林秋石沉默。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他能去哪裡。」阮南燭用平靜的語氣說,「他從進門開始就在黑曜石,黑曜石就是他的歸屬。」
林秋石看著阮南燭,眸子露出些許茫然。
阮南燭輕聲嘆息,把林秋石擁入懷中,給了他一個安撫的親吻,他說:「有些事情,是早就在預料之中的。」
「包括死亡嗎?」林秋石問。
「自然是包括。」阮南燭說,「每個人都要經歷死亡,或早或晚。」
林秋石道:「但他們的死亡,來的太早了。」他們還那麼小,什麼都沒有經歷過,他們本該有更多的時間,他們……
阮南燭道:「上天是不公平的。」
程一榭和程千里如果生來就有健康的身體,也不會進入門中,門是磨難,卻給了他們更多時間,讓他們可以好好的看看這個世界。只是恩賜也有盡頭,從天堂墜落到地獄,是最痛苦的事。
那天晚上,阮南燭和林秋石睡在了一起,林秋石說:「程一榭拿的是那種線索嗎?」
阮南燭:「是的。」
林秋石沉默。
「有些事情早晚都要付出代價。」阮南燭道,「並且代價比你想像的慘痛許多。」
林秋石正想說什麼,卻感到阮南燭往他嘴裡塞了一顆糖,他含著糖,含糊道:「你的煙戒成功了嗎?」
「成功了。」阮南燭回答。
林秋石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這段時間他的沉默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長。
阮南燭卻彷彿察覺出了他的無措,伸出手摟住了他,輕聲道:「睡吧。」
林秋石閉上眼睛,沉沉的睡了過去。
程千里的死亡,像是打破了別墅裡面寧靜的假像,某種沉重的氣氛開始在別墅裡蔓延。
盧豔雪經常是做飯做著做著就開始抹眼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某種食材,想到了喜歡吃這種食材的人。
吐司在發現主人不見了之後,也跟著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在栗子的安慰下才勉強緩了過來。
對於雙子的離開,林秋石一直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彷彿下一刻自己回到客廳裡還能看見程千里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傻樂。這樣的錯覺,直到某天晚上才被打破。
那天他從樓上下來,看見客廳裡的電視機播著恐怖片,沙發上看恐怖片的人用被縟裹著身體,一副十分害怕的模樣。看著這一幕,林秋石脫口而出:「千里?!」
然而被縟裡卻露出了葉鳥的臉,他看著林秋石,小聲道:「秋石?」
看見葉鳥面容的那一刻,林秋石終於意識到他再也看不到程千里了,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感覺,就好像勉強騙著自己的夢境突然被人戳破,只能面對殘酷且血淋淋的事實。
「沒事。」林秋石轉身。
葉鳥又叫了聲秋石,卻見林秋石直接轉身去了樓上,他神情之間出現些許擔憂,因為他清楚的看見,在看到了他的臉後,林秋石臉頰上掛滿了淚水。林秋石似乎是將自己錯認成了程千里……不知為何,葉鳥心中生出些許遺憾,如果他能早些加入黑曜石該多好,和他們一起經歷悲歡喜樂,不至於被隔離在環境外面。
林秋石回到房間後才發現自己哭了,程千里走的時候,他都沒有落淚,沒想到此時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坐在床邊,突然間就明白了程一榭為什麼要離開。因為這座別墅裡,到處都是程千里生活過的痕跡,而這些痕跡,就如同一把鈍刀,在一刀刀的割著人的肉,卻看不見血。
林秋石躺在床上,長長的吐了口氣,他放空了自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阮南燭半夜才回來,看到了蜷縮在床上的林秋石,他沒有叫醒他,而是輕輕的在林秋石身上搭上了一層薄毯。
「唔。」林秋石卻是驚醒過來,含糊的叫了聲,「南燭。」
「嗯。」阮南燭在林秋石身邊坐下,「我在。」
「我想千里了。」林秋石說。
阮南燭道:「我也想他。」他竟是很坦然的承認了這件事,「每次我看到吐司,都會想起千里。」
想起千里抱著吐司的模樣,想起那個小孩兒燦爛的笑顏。
「這種時候要怎麼辦呢?」林秋石說,「我還想起了吳崎,譚棗棗……」他們都是他生命中的過客,來了,又走了。
「只能忍忍了。」阮南燭說,「忍過去就好了。」
聽著阮南燭平靜的語氣,林秋石突然心疼了起來。程千里離開後,幾乎所有人都處在崩潰的狀態裡,只有阮南燭平靜的處理著後事,他通知了雙子的父母,聯繫了殯儀館,選擇下葬的時間。
林秋石不知道阮南燭到底是經歷多少這樣的事,才會變得眼前這般冷靜。
阮南燭卻是看懂了林秋石的眼神,他微微一嘆,卻是笑了起來,道:「不用那麼心疼我,我真的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慘。」
有些事情,總歸是要習慣的。
程一榭離開黑曜石三個月後,給黑曜石寄了一封沒有位址的信,在信裡表示自己現在很好,讓他們不用擔心。
盧豔雪是第一個收到信的,看著信上熟悉的字體當場就哭的差點暈過去,抱著信封一個勁的抽泣,她說:「這個壞孩子,怎麼現在才發信回來,這個壞孩子——」
「能查到他在哪兒嗎?」陳非在旁邊問阮南燭。
阮南燭檢查完了信紙後又從盧豔雪那裡拿過了信封,最後搖搖頭:「沒什麼線索,他很小心。」
陳非嘆氣。
「他還會回來麼?」易曼曼其實和程一榭關係一般,但和程千里關係卻很好。
「不知道。」阮南燭沒有給出確定的答案。
「無論他回不回來,只要他心裡舒服就行了。」盧豔雪說完這話,卻又再次落了淚,「可是他要怎麼一個人熬過去,熬得過去麼?」
沒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熬不過去,也是要熬的。那是用程千里性命換來的時間,程一榭不可能放棄。
林秋石盯著信封上的字體,許久沒有說話。
直到阮南燭把他拉回了房間,他道:「秋石,你最近狀態好像不對勁。」
林秋石:「嗯?」
「你一直在發呆。」阮南燭說,「你沒有發現麼?」他微微蹙起眉頭,目光落在林秋石的臉上。
「我在發呆?」林秋石莫名,「有麼?」
阮南燭沒說話,但他的眼神給了林秋石答案。
「哦。」林秋石摸摸自己的臉,道,「我只是覺得有點累了。」
阮南燭說:「我們出去度假吧。」
「嗯?」林秋石倒沒想到阮南燭會突然這麼說,他愣了一會兒,思維又游離開來,直到阮南燭輕輕的擰了一下他的臉頰,「又發呆?」
林秋石:「咳咳。」他這才察覺自己又走神了,還是在阮南燭盯著他的情況下,於是乾咳兩聲,尷尬道,「不好意思。」
阮南燭嘆息。
看出了林秋石的狀態不對勁,阮南燭迅速的開始著手準備旅遊的事。
春天本來應該是萬物復甦,充滿了幸福感的季節,但因為千里的離開,他們的這個春過的比寒冬還要艱難。
林秋石甚至完全記不得樹木抽發新芽的場景,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時間卻是已經到了盛夏。
街道兩旁都是茂密高大的樹木,這幾個月的時間簡直好像被什麼奇怪的力量從他們的生命中抽走了。
但生活卻依舊是要繼續的,只是這段時間裡別墅裡沒什麼要進門的人,所以大家的生活非常平靜。阮南燭也一反往常那不停進門的狀態,準備帶著林秋石出去玩一段時間。
「想去哪裡呢?」阮南燭拿著地圖問林秋石。
「哪裡都行,我還沒出過國呢。」林秋石說,「你去過嗎?」
「以前去,現在不常去了。」阮南燭回答。
林秋石:「以前?」他突然想起,自己阮南燭很少提起他的家庭背景,也幾乎沒有聽到他提起過家人。
「嗯。」阮南燭說,「我家境不錯,只是他們都覺得我瘋了。」他緩聲細語,像是在說著什麼同自己無關的事,「後來就沒有再和他們聯繫。」
林秋石道:「哦。」他感覺阮南燭對談論家庭這件事似乎興趣缺缺,於是便也不再詢問。
「如果你想知道,我也可以帶你回去一趟。」阮南燭說。
林秋石道:「不太想。」他笑道,「我只要瞭解你就行了。」
阮南燭看向林秋石:「真的?」
林秋石攤手:「不然呢?」
最後他們定下了一個赤道附近的群島,決定去那裡休假。
知道他們要出去玩時,陳非還很驚訝,說阮哥你這都幾年沒休息了,今年怎麼突然想起來出去玩。
阮南燭道:「累了出去休假很奇怪麼?」
陳非乾笑:「不奇怪不奇怪,你們好好玩,有什麼事就打電話回來。」
阮南燭嗯了聲,扭頭看向林秋石時,發現他居然又坐在沙發上發呆,阮南燭神情間露出些許無奈,走到林秋石旁邊,低頭就在他的臉頰上來了一口。
「啊!」被阮南燭一口咬在臉上,林秋石這才驚醒,捂著臉莫名其妙,「你咬我做什麼?」
阮南燭:「我怕不把你咬回來,你的魂兒會飛了。」
林秋石無奈:「哪有那麼嚴重。」阮南燭這一口可是實打實的咬了下來,他現在臉上不但火辣辣的疼著,還多了一個整齊的牙印,
「怕被咬就別發呆。」阮南燭說的非常認真。
林秋石面露難色,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為什麼會這麼喜歡發呆……況且走神這種事,真能控制的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