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心墳·墳(11)

血、都是血。

那白色的被單下,是一灘鮮豔的血色。

觸目心驚。

恍惚間,予問仿佛見到了女兒天真的模樣。

「媽媽,來,我們玩!」瑞瑞在前面跑,一邊跑一邊對她笑,「老媽,追我呀,追我呀!」

她伸出手,露出恍惚的笑容。

媽媽來了、寶貝、媽媽來了——

……

予問的臉色,蒼白如紙,已經陷入昏迷,他抱著她,向醫院的方向奔跑。

冷汗從他的額頭一滴一滴徜下來,但是,不及她腕間傷口流血的速度。

她割得好深,深到幾乎可以見到筋骨,才一會兒的功夫,他緊急用來纏住她腕處傷口的毛巾,已經濡浸到可以滴出血來。

「賀太太,你別死,求求你,千萬別死!」他的人在發顫,聲更在顫。

他無法相信,割下這一刀的時候,她該多疼,但是,在客廳的他,居然沒有聽到一聲的悶哼來察覺異常。

她根本不打算活了!

他一直以為,賀太太是一隻雪候鳥,很獨特,耐寒、性格頑強。

鳥群都已南飛,只有雪候鳥固執地留在北方,只為等待從未見過的冬天白雪。因為她固執,因為她堅強,因為她的不會離開,所以他一直在揮霍她給予的守侯。

但是,他卻忘記了,寒冬來臨,大雪紛飛時,雪候鳥總有一天,也會受不住寒冷而開始南飛,離他而去。

心好慌、好慌。

現在的他,已經再也沒有這樣的自信。

因為,他清楚,她已對他寒心,她已經不再會守侯他。

失去了瑞瑞以後,他不能再失去賀太太!

天亮了,手術室裏的燈也熄滅,醫生步出,取下口罩,「傷口很深,幸好及早發現送醫,不然遲一點真的回天乏術了!」

聞言,他整個人鬆了一口氣,現在回想那恐怖的一幕,依然讓他幾乎癱倒。

「病人的身體本身就貧血得很厲害,應該屬於經常能暈倒那種體質,再加上這次自我傷害下失血過多,真得好好休養……」

他怔住。

賀太太本身就貧血得很厲害?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她身體這麼差。

每次瑞瑞告訴他,她媽媽其實身體並不太好時候,他總是嗤之以鼻,在他心目中,賀太太就是無敵女金剛,根本和病弱兩字搭不上邊。

原來,他錯了,錯的厲害。

醫生交代,「多勸勸她,再有下次,就算救得回來,身體也傷不起。」

他該怎麼勸,勸她對瑞瑞的死看開點?

怎麼聽,他媽的都像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害死女兒的人是他自己,他是殺人兇手,他怎麼有臉說這種話!從來沒有過的自我厭惡。

「剛才手術室裏,她的手機響個不停。」醫生把手機交給他。

他一看,有三四通未接電話。

來電號碼是趙士誠。

他一窒,極想置之不理,偏偏象和他作對一樣,手機又再次響起。

「予問,不好意思,這麼早打擾你!我在東京機場了……我、來東京旅遊,你在東京還是在福島?我坐車過去找你,我們順便見一面!」

呆頭鵝!這理由爛透了,誰會地震跑到東京旅遊?難道貪現在來日本的機票便宜嗎?

「我們沒空招待你!」他語氣很差,充滿敵意。

他現在可以馬上就坐飛機回中國了,不送!

意外的聲音,讓趙士誠沉默了幾秒,「我找予問!……我聽說瑞瑞的事情了。」在上海機場的時候,因為陪予問在機場一起侯機,和她的父母有過一面之緣,於是就保持了聯繫。所以,他知道了一些關於瑞瑞的事情——

賀毅頓時說不出話來。

「我們在東京醫院。」抹了抹臉,緩下態度,他無奈承認。

就算他再不樂意,但是,現在能出現一個「朋友」來陪賀太太,多多開導她,也許很有幫助。

昨天晚上的事,他真的很擔心會再來一回。

趙士誠一心驚,「我馬上來。」

……

「媽媽,討厭,你不追我!」瑞瑞在前方,生氣地叉腰。

她努力伸出手。

不是她不追,而是,她追不上呀。

原來,在夢裏的追逐,也需要力氣,而她已經好幾天吃不下東西。

病房裏,予問醒過來。

白晃晃的陌生環境,讓她瞬間就清楚,自己沒死。

她為什麼還不死?瑞瑞最怕黑,在下面她一定會很害怕!她的眸,依然一片死灰,手,在四周摸索個不停。

「是在找這個嗎?」賀毅沉痛得急忙把「瑞瑞」送到她懷裏。

她出事的時候,就是抓著「瑞瑞」不放。

玉石外的血漬已經被他仔細拭去。

把「瑞瑞」重新抱在懷裏,她靠著枕頭,坐在病床上,手腕上是厚厚的白色紗布,臉色蒼白到可怕。

他的屁股才剛靠近床邊的座椅。

「滾!」她的唇迸出的依然只有這冰冷的一個字眼。

她不願意再讓他接近女兒分毫!

「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為什麼去傷害自己?」有怒氣就朝他發吧,發洩出來心理能舒坦點,但是,他不走,他沒法走!

而她,只是朝他冷冷地笑。

「你怕我和你搶女兒,你討厭我,討厭到連再見一眼也不願意。所以到了地底下,也是你和女兒兩個人一起生活,而不是我們一家三口,對嗎?」他也笑,只是那個笑容裏有深刻的哀傷。

她對女兒的佔有欲很強,很怕瑞瑞被他搶走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關於離婚瑞瑞爭奪戰尚沒開始,瑞瑞已經先被死神接走了。

慶倖自己當時能突然想通,才會發現她的異常。

雖然,這個想通,真的很打擊他。

她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他猜對了。

她本來想和他同歸於盡,但是,她不想到了地底下,也讓他這只蟑螂來污染環境!

「但是怎麼辦?賀太太,我不會和你離婚,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即使她多不願意,多厭惡,他這輩子都想牽著她的手,照顧她一輩子。

她笑了。

反常的笑。

「死?太放過你了!你就背著瑞瑞的一條命,用一輩子的不安和惡夢,和杜曉雯,和你偉大的愛情,好好活著,快樂的活著吧!」她終於開口,輕輕道,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冷譏。

她在墳裏等著他們,看著他們能笑多久!瑞瑞的死,就是他和杜曉雯愛情的陪葬!

他一撼。

她說得話,比打他還痛上千倍萬倍。

他疼得弓了身。

賀太太果然厲害,對付敵人從來不用一刀一槍,就能傷人到淋漓!

「怎麼辦,即使會被你折磨一輩子,我也甘願承受。」他苦笑。

從此以後,他就陪她一起在墳裏活著。

「你、給、我、滾!」她憤怒、她抓狂,拿起枕頭,用力砸在他臉上。

她不要他陪,那讓她噁心透了!

賀毅不避。

但是,沒砸痛他,她反而自己虛弱到喘個不停。

賤人!她不能被他們這對賤人打倒!她要他們生不如死!但是,怎麼辦,她的腦袋空白一片,胸口的絕望太沉,現在的她,根本已經負荷不了這種悲傷,又怎麼有力氣折磨死他?

「你別激動,醫生叫你好好休息!」見她差點背過氣來,他慌了。

假仁假義!

予問被刺激的胸口起伏不定。

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悄然站在門口。

趙士誠凝著這對在喪女之痛裏無法自拔的夫妻,心情格外沉重。

「予問。」他終於出聲。

聽到聲音,宋予問抬眸,憤然到扭曲的臉,慢慢凝結。

趙士誠?他怎麼來了——

「要抱一下嗎?」他想給她純友誼的擁抱,最無聲的安慰。

宋予問愣住了。

那道沉穩的聲音,依然有一股力量,能讓人的情緒沉澱。

她安靜下來。

他沒等她同意或者搖頭,邁步上前,把自己的胸膛借給她。

「難過,就哭吧。」和那日一樣,他很輕地拍撫她的背,沉聲安慰。

她直挺挺的任他擁抱。

但是,她哭不出來。

「我把瑞瑞接回來了。」終於有人能陪她說說話了。

她把懷裏的玉石盒棒得緊緊的,揪然道。

只是,她依然沒有眼淚。

這一幕,讓賀毅胸口沉得很不是滋味,但是,猶豫了一下,最終他還是緩慢地站起身來。

「拜託,好好勸勸她。」喉間緊到不行,他澀澀開口。

「恩。」趙士誠點點頭。

誰對誰錯現在已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著的人,該怎麼好好活下去!

賀毅孤獨地背過身來,閒步邁離,替他們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