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鼻端忽然聞到一陣濃郁的牛肉湯味。
於此同時,穆昱宇還聽到兩個人在耳邊竊竊私語。
一個少年的聲音:「湯聞起來好香,好想吃。」
「不行,媽媽說了,這是留給爸爸的,爸爸醒了會肚子餓,小舅舅你要懂事點。」一個孩童一本正經地說。
「這樣啊,好吧,」少年怏怏不樂地說,「但宇哥醒了湯就涼了,涼了就沒那麼香……」
最後一句聲音低微下去,顯得無限惆悵。他們倆沉默了一會,然後小孩略帶些疑惑地說:「要不,就給你吃一塊肉……」
「好啊好啊。」少年立即興高采烈地說。
「說好了,只能嘗一塊哦,多了沒有。」
「嗯嗯,小舅舅答應婓斐只吃一塊!」
「哼,你等下一定會吵著吃第二塊的。」孩童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這次我不會答應你的,哭也沒用哦,說好一塊就是一塊。」
「知道知道。」
「真是的,你什麼時候才能乖點呢?」孩童學著大人的口氣念叨著,隨即傳來輕微的筷子勺子相碰聲和咀嚼聲,過了一會,少年怯生生地,撒嬌一樣地叫:「婓斐……」
「不行不行,不給哦。」
「那婓斐吃。」
「我才不吃,我是乖孩子,給爸爸留的就只有爸爸能吃。」
兩人還在就這種要不要繼續偷吃的問題糾纏不清,穆昱宇卻已聽得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猛地睜開眼,待看清眼前後,無奈地嘆了口氣,慢騰騰地坐了起來。
果不其然,他又回到那個怪夢裡。
這回他還是在那張床上醒來,但眼前多了兩個人:一個是倪春燕那個傻弟弟,另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孩他也見過,在上一個怪夢中,這孩子管他叫爸爸。
他媽的,這是什麼夢魘?為什麼做一次不夠,還要做第二次?
穆昱宇跟床邊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隨即小孩反應過來,歡呼一聲爬上來抱住他的脖子,一個勁喊:「爸爸你醒了啦,爸爸,爸爸你好點了嗎?」
小崽子瞧著不胖,可撲上來才知道他有多沉,穆昱宇黑著臉把扒拉在他身上的孩子拽下來。他不習慣有人這麼黏糊,不管是女人還是孩子。
可他的手勁沒掌握好,孩子被他猛地一下用力過度給丟到床邊,幸虧傻弟弟本能地上去張開雙臂一檔,小孩才沒被摔下床。饒是如此,這一大一小已經被嚇懵了,沉默三秒之後,孩子扯開嗓子哭嚎起來。
他一哭,旁邊大的那個也跟著扁嘴哭起來,兩人猶如受了什麼大委屈一樣邊哭邊指控穆昱宇,一個喊:「爸爸壞,婓斐這麼乖,爸爸還推婓斐。」另一個跟著喊:「姐夫壞,婓斐這麼乖,姐夫還推婓斐。」
場面一片混亂,穆昱宇從來不知道小孩哭起來聲音能如此高分貝如此刺耳,他頓時感覺頭痛欲裂,沉下臉低喝了一句:「閉嘴!」
穆先生若對下屬這麼呵斥,大概對方已經要噤若寒蟬,可惜他不怒而威的氣勢對這眼前這一大一小卻不起作用,兩人只是錯愕而眼淚汪汪地瞥了他一眼,發現他沒有過來哄人的表現,於是愈加委屈,哭得越發大聲。
穆昱宇十幾年來頭回感到明顯煩躁的情緒,只恨不得想拿東西堵住這兩個小東西的嘴,可他又不能真幹這種事,只好猛然拍了一下床板,提高嗓門,加重威脅喝道:「我說閉嘴,聽見沒!」
這下效果立竿見影,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瞬間停止哭泣,均睜大眼睛看著他,眼神中充滿驚訝,隨即,這兩雙浸透了淚水變得晶亮烏黑的漂亮眼珠瞬間蒙上一層受傷和難以置信,然後,小孩子率先從床上溜下去,哇哇大哭跑出房間,大的那個瞪著他嗚嚥著丟下一句:「姐夫壞,姐夫做錯事還這麼凶,姐夫是大壞蛋!」
隨後他也跑出房間。
穆昱宇簡直覺得莫名其妙。
他想自己不過按正常邏輯制止兩隻小東西繼續發出噪音,也沒罵他們也沒打他們,所有的行為都控制在人道主義範疇內,怎麼就成了做錯事還凶的大壞蛋?
真是兩個欠管教的小魔鬼。
穆昱宇在心裡恨恨地罵,他這個念頭一冒出,自己都嚇了一跳,進這個怪夢不到十分鐘,怎麼居然較真了?
不行,這太荒謬了,他們都是假的,這只是個夢,醒了就好,醒了就……
可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出醒來回到現實的跡象。反倒是這裡的世界無比真實,穆昱宇甚至發現,自己聞著那碗牛肉湯的香氣,腹中居然感覺飢餓了。
不僅如此,他還發現自己的身體帶有起床該有的一切感覺,口腔乾涸,眼角發澀,身上黏著不舒服。
緊接著,他彷彿帶了自動意識那般下了床,套上拖鞋走進房間自帶浴室,熟門熟路地找到牙刷牙膏刷牙,漱口完了他甚至拿出刮鬍刀擠上泡沫開始剃鬍子,抬起頭對上鏡子的瞬間,穆昱宇呆住了。
他在做什麼?
這個鏡子裡的男人是誰?
一模一樣的五官,但卻不是穆昱宇熟悉的臉,他明明記得自己長年失眠,眼瞼下堆著陰霾,他律己律人嚴格到嚴苛的地步,因此面相冷峻若刀削,他習慣了身居高位,所以眼神凌厲,眉間鼻翼有深深的紋路。
但鏡子裡這張臉,卻是他從未見過的自己的相貌:臉色不錯,臉龐肌肉帶著安逸生活所附贈的鬆懈,致使整個臉部線條柔和了許多,眼神清澈溫和,那些他引以為傲的冷峻色彩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他想也沒想過的斯文平易,可與此同時也毫無氣勢,黯淡無奇。
怎會如此?穆昱宇大驚之下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臉頰。
一陣真實無誤的痛感傳來。
恐慌立即襲擊上來,這不是他,可這又是他。
他盯著這張臉,忍不住心裡開始迷惑,難道說,在他不知道的某個時候,他已經過上了另一種生活,平庸的,沒什麼價值可言的生活?
不可能!
穆昱宇猛然轉身衝出浴室,他心跳加速,不得不大口大口喘氣呼吸,目之所及是上回那個的房間,靠牆一張大床,上面鋪著大紅印花床單,牆上掛著庸俗的結婚照,照片上那個男人他認得,事實上他從沒見過自己的五官能擠出這麼痴傻的笑容,整張結婚照從風格到服裝均透露著廉價低檔,就跟這個房間的格調一樣。
那是他努力了這麼多年想要避免的庸俗低檔。
可是他厭惡結婚照這種無聊的東西,他跟葉芷瀾的婚姻中兩人僅有的幾次合影都是在公眾場合別人所拍。
這絕對不是穆昱宇的人生,絕對不是。
穆昱宇捧著頭命令自己醒過來,快點醒過來,但他急得滿頭大汗也沒有上回的疼痛眩暈感襲來。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開門聲和哭鬧聲,以及女人的哄孩子聲,過了好一會,外面總算安靜下來。然後,房門被人用力打開,倪春燕叉腰站在房門口壓低嗓門不滿地數落他:「老公你幹嘛啊?沒事推婓斐做什麼?孩子要真摔了磕了怎麼辦?你不心疼啊?」
穆昱宇抬頭看她,這是另一個倪春燕,就算穿衣品味不敢恭維,可仍然美豔動人,舉手投足流露出安穩幸福的自信。她不是自己在現實中遇到過的,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女人。
穆昱宇張開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忽然感到有種無力感,這整個荒謬的夢就如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劈頭蓋臉罩到頭上,他不知道怎麼躲,不知道怎麼撕裂,反抗。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進入這樣似夢非夢的地方,被當成另一個穆昱宇?
「老公我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啊?咦?你怎麼了?臉上怎麼這麼難看?沒事吧啊?」倪春燕急急忙忙走過來,把手搭到他額頭上試試溫度,擔憂地說:「沒發燒啊,是什麼感覺?頭疼嗎?哎呦你還站著幹嘛,快躺下歇著。」
穆昱宇腦子有點空白,他被動地由倪春燕拉著手扶到床邊。這個夢真實到令人恐慌的地步,他甚至能感知倪春燕的手柔軟中帶了粗糙的質感,她身上混合著灶台煙火味的氣息。穆昱宇順應著躺回床上,他想也許再睡著,那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所以睡著是最重要的。
倪春燕替他蓋上被子,憂心忡忡地念叨:「我就說你不是亂發火的人嘛,身體不舒服是不是?怎麼不說啊?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你歇會啊,要還疼咱們上醫院好不好?我,我給你把醫保卡找出來,咱們待會吃過飯就上醫院。」
她忙著起身,穆昱宇忍不住說:「等會。」
「啊?」倪春燕轉頭看他,「怎麼啦?你擔心店裡啊,沒事,阿祖和阿芬看著呢,下午客人不會多,你單位那邊我早讓老王幫你請假了,大不了咱不要那個全勤獎唄,身體要緊,累出病來還不是我心疼。」
「我不是,不對,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還不知道,都老夫老妻了,你不就擔心當經理不上班公司裡有人說閒話嗎?經理不是人啊,經理還沒不許有個小病啊?你呀,就是責任心太重,這年頭摸魚的人多了,也沒見你這麼死心眼的。」她說著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噗嗤一笑,「不過誰讓我就喜歡你這個死心眼呢?」
倪春燕側身在他邊上坐下,雙手搭到他頭上,穆昱宇想躲,卻被她迅速地按住太陽穴,然後她用指腹在上面輕輕揉著,一邊揉一邊軟聲說:「老公啊,你要做得不高興,大不了辭工換一家,要不然跟家裡呆著也啥,我養得活你。」
這叫什麼話,難道我像吃軟飯的?穆昱宇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倪春燕自己先咯咯笑開了,隨後柔聲哄著他說:「好了好了,我說錯了,你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那什麼,咱們家夫權為綱啊,哎呦我說這話聽著怎麼那麼酸哪,肯定是哪個討不到老婆的臭男人想出來的……」
這種話新鮮得很,穆昱宇一輩子也沒想過夫妻間能這麼對話,他跟葉芷瀾就算關係最好的時候也不過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沒互相出言譏諷而已。況且穆先生又怎會允許哪個女人按摩他的頭?沒人敢,他也不需要。但倪春燕的手勁嫻熟得很,按起來力道恰到好處,不知不覺讓他放鬆身體,不一會就昏昏欲睡。
「餓不餓?我給你留了湯,招牌牛肉湯,那兩個小兔崽子沒偷吃吧?」
他閉著眼沒有回答。
「你比我有文化,教孩子啥的我都聽你的,不過老公啊,婓斐還小,咱有時候也不能要求太高是吧?回頭給孩子壓力了也不好,我反正要求也不高,我兒子能平安長大,以後娶老婆了別忘了老娘就成,你說呢?」
「剛剛婓斐還問我,爸爸是不是不愛他了?你說這小鬼都胡扯什麼呀,八成是電視看多了,什麼愛不愛亂七八糟的。哎,我跟你說,上回我去他們幼兒園,那老師跟我說,他們班上都有倆小孩湊一塊玩說自己是一對的了,哈哈哈,你說說,那麼點大他們能幹嗎啊,哈哈哈,太好玩了。我問兒子他有沒有相中小媳婦兒,臭小子跟我拽著臉說,她們長得醜,沒媽媽好看,把我樂的呀……」
輕柔的女音喋喋不休宛若催眠曲,穆昱宇迷糊想著,在這個荒謬的夢中還算有唯一一個好處,那就是沒有失眠困擾,他的失眠症有時候嚴重到躺在床上睜眼到天明的地步,但在這個女人的魔音繞耳中,居然入睡這件事變得如此簡單,這已經有很多年沒遇到過了。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耳邊聽見有人喊:「穆先生,穆先生,醒醒,穆先生。」
穆昱宇驀然驚醒,睜開眼,眼前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他端詳了對方好一會,才認出他是養母的主治大夫。
「對不起打擾了,但是穆先生,黃教授已經從手術台上下來,等會換了手術服就過來跟您談夫人的事。」
穆昱宇點點頭,他想起來了,今天他來醫院是看養母並要跟醫生聊聊她的治療方案,正好負責病情的專家正好在上手術,因為時間已到了手術差不多完結之時,於是他決定等等那位專家,便在醫院的貴賓接待室中閉目養神。
就這會工夫,他又回到那個怪夢中,他在那個夢裡,成為另一個穆昱宇,有著跟現在天壤之別的身份,過著他從未想像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