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穆昱宇莫名其妙地挺直了腰板,臉上表情變得嚴厲。

他有這種下意識的行為,每當他內心準備不足卻要去打一場硬戰,他都會反其道而行之,越發表現得氣勢十足,彷彿自己已然胸有成竹,勝券在握。這種心理上的優勢令他在商業對手面前甚少吃虧,在董事會面前更是所向披靡。

可是現在,倪春燕卻只是看著他,緩緩閉了閉眼,似乎嘆了口氣,然後調開視線,低頭摸摸那個小白痴的肩膀,說了一句什麼,兩個人一同默默地轉身要離去。

連聲招呼都不打。

怎麼可以連聲招呼都不打?

一剎那,某種強烈的情緒脫離掌控迅速點燃並蔓延全身,穆昱宇過了一兩秒才意識到自己在生氣,他盯著那個女人瘦削的背影在生氣,這種氣憤沒有必要,沒有意義,可它如此強烈,就像一個苛求完美的人無法忍受細節上微不足道的瑕疵一般。穆昱宇在沒有想明白原因之前就已經開口叫住他們,語氣十分不妥,帶著迫切和焦躁,他喊:「倪春燕,你站住。」

倪春燕停了下來,她驚疑地轉身,同樣驚疑的還有她的白痴弟弟。兩個人瞪著形狀一致的黑眼睛看他,像被驚嚇到的某種動物。

這有什麼好驚嚇的?穆昱宇皺起眉頭,同時惱怒於自己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叫住這兩個麻煩,他想也不想,口氣生硬地問:「你們來這幹嘛?」

倪春燕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她厭倦而忍耐地別過頭,似乎已經知道他接下來會說出什麼。只有小白痴單純而認真地回答他:「我跟姐姐來看穆阿姨,姐姐還給穆阿姨帶了好喝的湯哦。」

穆昱宇這才注意到她手上還拎著一個紅色外殼的塑料保溫桶,估計裡面就是那個所謂的湯了。他心中泛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想起自己已連續幾天沒吃好飯了,大廚的手藝管色香味俱全,可沒管合不合適自己的腸胃。問題是,這個女人居然也沒堅持給自己送飯,還以為她多有骨氣,原來是轉移目標,將主意打到自己養母頭上。

他驀地產生一股怨怒,冷笑一聲說:「哦?你姐姐還真是手巧,送完那邊送這邊,敢情你們家的改行賣病號飯了?」

小白痴很困惑地對他說:「哥哥,我們不賣這個,這是送給阿姨喝的,小超有嘗過哦,很好喝很好喝的。」

「還真是有心了,倪春燕,咱們按理說沒這麼深交情,老讓你破費,我可真是過意不去。」穆昱宇故意停頓了兩秒,笑了笑說,「怎麼著吧,我還是給你報酬,就當我雇你,你先給我們娘倆做一星期中飯吧,要合適了,我們乾脆簽個約,你說怎麼樣?」

倪春燕猛然回頭,一雙瞳仁極黑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眼睛裡冒出怒火。

穆昱宇微笑著迎視她的眼睛,他忽然發現,這個女人五官中單數眼睛最漂亮,只可惜有些操持過度,眼瞼下過早露出疲憊的青痕。

他原本的戲弄莫名讓一種憐憫替代了,穆昱宇收斂了笑容,用認真的口吻說:「你真考慮一下,放心,我不會虧待你,就做我們倆個的飯,你也不算辛苦……」

「放屁!」倪春燕忍無可忍地打斷他,渾身微微顫抖,脫口罵道,「穆昱宇,你還真他媽的十幾年沒變啊,你當我……」

她猛然住了口,胸脯不住起伏,竭力壓下怒火,片刻之後,她伸手撫了下鬢髮,深吸一口氣,淡然地說:「對不住啊穆先生,我這人就這樣,不識抬舉,沒辦法,賤啊,天生就上不了檯面,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真受不起,您還別以為我跟您拿喬裝逼,我還就是大實話一句,我們家太忙,沒閒工夫伺候二位。不好意思了啊。」

她想了想,還是把湯遞過去,說:「這個,不管您怎麼想,我只是專程來跟穆老師說聲謝謝,她挺疼我們家小超,是個好人,我祝她早日康復。一點心意而已,我人窮又笨,也就這還拿得出手,您瞧不上也沒辦法。」

倪春燕等了會,也沒見穆昱宇伸手來接,她籲出一口氣,把保溫桶擱到地上,低聲說了句:「打擾了。」

說完這句話,她迅速拉著小白痴轉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就算把弟弟拉得踉踉蹌蹌也在所不惜。穆昱宇甚至注意到,她似乎一邊走,一邊抬起衣袖狠狠擦臉,過了好一會,穆昱宇才意識到,她不是在擦臉,她大概是一邊走,一邊擦眼淚。

在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是不是也這麼邊走邊擦眼淚,哪怕臉上涕淚橫流,估計她也沒有哭出聲。她跟葉芷瀾是全然不同的:葉芷瀾如果難過,她會恨不得把一分的痛苦用十分的激動表演出來,她會下意識地要求身邊所有人都重視她的痛苦,撫慰她的悲傷,確保她就是全世界最可憐的女人;但倪春燕不是,倪春燕如果難過,她只能無聲流淚,然後自己擦掉,因為沒人會替她擦。

她的眼淚撼動不了任何人,所以乾脆不給任何人看到。

穆昱宇在原地呆了半響才想起來要去撿那個保溫桶,他拎起來時覺得東西的重量超出想像,他再一次確定了自己的反常。處置葉芷瀾讓一個外人窺見何至於心虛惱怒?倪春燕來給養母送湯怎麼就觸犯了自己?

他一向冷靜自若,怎麼就那麼容易讓一個女人牽動情緒?

還是一個倪春燕這樣的女人。

他默默地把保溫桶拿進去,告訴養母是小白痴送給她喝的,穆玨呀的一聲笑了,說:「難為小超還惦記我,他那天說讓他姐姐給我燉很好喝的湯,還真燉了。」

「您要不要先讓醫生看看能不能喝……」

穆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小宇,你防人的心思太重了,這個湯人家有心送的話,自然就會先打聽什麼是我能喝的,我一個老太太她至於這麼笨來謀財害命啊?」

「瞧您說的,我這不是……」穆昱宇皺眉,沒把話說完。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來,我們一起喝。」穆玨微笑了,拉過他的手,「小超姐姐我見過,是熱心又善良的好女孩,她手藝不錯的,你也嘗嘗。」

穆昱宇有些不甘心,說:「別說得您好像跟她很熟似的。」

「有些人不用很熟,見一兩次就夠瞭解對方了。」穆玨笑著說,「擰開了,咱們喝吧。」

穆昱宇遲疑了一會,還是打開那個保溫桶,一股香味溢出,他聞了一下,大概是草藥與鮮魚一塊燉的。

他示意護工拿出兩隻碗,倒了兩碗湯,先端一碗給穆玨。穆玨低頭喝了一口,綻開笑容說:「嗯,不錯,很鮮美甘甜,你快試試。」

穆昱宇端起碗,猶豫了幾秒鐘,還是低頭默默地喝湯。他一邊喝著湯一邊走神,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倪春燕剛剛離開的背影,她離開之前衝自己說的那幾句話,她罵自己賤,天生上不了檯面時眼睛裡閃動的淚花。那張臉漸漸跟回憶當中被他戲弄的十六歲女孩的臉重疊,穆昱宇心裡一陣抽緊,也許對方真的只是單純來表達謝意呢?

也許她,真的只是看不下自己吃得不好,所以動手給自己做飯呢?

殺伐決斷的穆先生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感到茫然。他忽然想起那個怪夢,自從住院以來,他已經沒再做過那個夢了,但他還是清晰地記得,那個夢裡也有一個倪春燕,可她養得水潤豐腴,嫵媚動人。那個倪春燕很囉嗦,說話又快又急,雖然話裡話外總有操不完的心,可她很快活,她就如水裡完全舒展開的海草,隨著波瀾起伏隨心所欲地擺動身姿,她很美,她不需偷偷摸摸流眼淚。

穆昱宇捏著碗的手驀地收緊,這時,他聽見養母輕輕嘆了口氣說:「小宇,如果可以,離婚吧。」

穆昱宇轉過頭,有些詫異養母怎麼會說這種話,他們那一代人生長在新中國紅旗下的第一代知識分子,思想正統而保守,家庭和集體利益看得無比神聖。

「我這輩子就對兩個人說過這句話,一個是你媽,一個是你。」

「沒想到,我媽,您居然勸她離婚。」

「嫁給一個自私到極點的男人,一眼能望到頭的枯燥乏味的婚姻,無休止的奉獻和自我犧牲,你媽媽會被名為家庭的機器壓榨掉最後一滴血汗然後倒下,這是幾乎能預見得到的。」穆玨啞聲說,「可是她不敢有這種念頭,在我們那個年代,離婚是驚世駭俗的事。社會對離婚的女人太歧視,太不寬容,你媽媽,她被折磨到喪失自我,你明白嗎?沒有擺脫婚姻的勇氣,她踏不出那一步。」

「所以她讓婚姻給吞噬了。」

穆玨沉默了,然後點頭說:「情況是這樣沒錯。」

「您擔心我也同樣被吞噬了?」穆昱宇笑了,「您放心,我足夠堅定和強大……」

「我不知道,」穆玨搖頭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足夠堅定和強大,我只知道,人有生存權,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早一百年,這些是要流血流汗去爭取才能獲得。可現在得來太容易,法律賦予,社會允許,但卻反倒會被個人忽略。小宇,你真的知道,你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嗎?」

「我……」穆昱宇沉默了一下,點頭說,「我當然知道。」

「那就好,」穆玨低頭把湯喝完,輕聲說,「我從不干涉你的決定,就算讓你離婚也只是建議,但我希望你過得好,離開那個女人,放了她,你們倆都會更自由的。」

穆昱宇微微笑了,說:「您放心,我只是在等待時機。」

「希望不會太久。」

「不會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