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感激是種陌生的情感。

起碼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不會任何一位跟他有過親密關係的女人會對他心存感激。

這是穆昱宇能確定的事實。

他少年到青年幾乎全部的光陰都用在開拓事業上,留給兩性關係的時間寥寥無幾。在美國多年也只有一任白人女友,對方在忍受了他三個月後毅然甩了他,因為沒有女人願意自己的男伴連吃飯□都爭分奪秒,見縫插針,就如調好的鬧鐘一樣,時間一到,立即進入下一個環節。

「穆,你這樣不行,你完全不懂得學會享受愛情和生活。」

女友的模樣穆昱宇其實已不大記得,留下的印象是她喜歡穿白色寬大的襯衫,偶爾也像個男人一樣抽雪茄。對她穆昱宇不是不喜歡,但那個階段,他連一秒鐘都恨不得掰成兩秒來用,哪裡有心思停下來跟一個女人談戀愛?

他想那個女孩出身中產階級,從小生長在美帝國主義這種爹媽打孩子一耳光可告上法庭的地方,哪裡知道他經歷過什麼?她根本不懂得一個華裔男子要在美國這種地方起步他的事業,如果不拚命往前衝,他根本無路可走。

對這樣一個男人談你要享受愛情和生活,無疑荒謬而刺耳。

「你要繼續這樣,我保證不會有一個女人願意愛上你的,看看你自己,就算長得帥又如何?你根本給不了女人想要的東西。」女友忿忿不平地指責他。

「什麼是女人要的,東西?」他略帶諷刺地問。

「讓她在你面前覺得自己像個女人。懂嗎?」

什麼是讓她像個女人?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個女人嗎?穆昱宇覺得這種對話荒誕而浪費時間,他很快就將之從腦海中摒除出去,在女友離開自己後,連她的長相都鮮少想起,更遑論她曾說過的話。

但今天這句話卻異常鮮明地重現腦海中,他想起倪春燕,在夢中那個女人靠在自己肩膀上,緊緊抱著自己的胳膊,帶著笑說出感激這樣的話,這種時候女人是幸福的吧?

可是自己做了什麼讓她感到幸福了?根本就沒花一分錢,沒花一分心思。

那麼現實中呢?那個女人為什麼要替自己做飯?孫福軍說她聽到自己吃得香高興得不行,只是這樣就能滿足嗎?她做這些的時候,真心實意地感到快樂嗎?

感到自己像個女人嗎?

穆昱宇想到葉芷瀾,她從沒下過廚房摸過一次鍋碗瓢盆,她對油煙味深惡痛絕,似乎沾染到一點就會把她從所屬階層上拽下來似的。他無法想像葉芷瀾繫著圍裙做飯的情形,她也從來不認為,自己該為名義上的丈夫做哪怕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穆昱宇突然覺得自己需要見一見倪春燕,確定一下現實中那個女人的模樣,如果可以,他還想看看她在現實中笑的樣子。自從跟她重逢以來,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中,那個女人不是在哭,就是在尖聲怒罵,不然就是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只有對著她的白痴弟弟才目光柔和,說話細聲細氣,一點都沒平時的潑辣勁。

穆昱宇當機立斷,他換了衣服,只帶了林助理一個人,坐車前往穆玨所在的腫瘤醫院,車子開到醫院旁邊賣早點小吃的街上時,放眼望去,一片蕭索,只剩下零零星星幾家攤檔。

「先生,現在不是賣早點的時間。」

穆昱宇恍然,他低頭看表,已經將近中午,倪春燕姐弟想來回去了?

林助理笑了笑,輕聲建議:「不然我過去問問,明天給您訂份早點?」

穆昱宇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淡淡地說:「我是看夫人喜歡。」

林助理笑而不答,下了車,加快兩步過去跟一家檔口的老闆聊了幾句,然後面露詫異地回轉,對穆昱宇說:「先生,那位老闆說,那姐弟倆不開檔了,說是這邊生意不好,要換個地方。」

穆昱宇愣了一下,皺眉問:「沒說換哪去?」

「沒說。」

他忽然就覺得這裡沒勁透了,微微閉眼,口氣冷硬地說:「去公司。」

「可您還沒出院。」

「那就給我辦出院手續,我呆夠了。」

世界上似乎沒有一個角落真正在期待著他,哪怕以往日以繼夜奮戰的工作崗位,哪怕那些遇見的員工無不恭敬而不失親切地歡迎他回來,但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在真正地為他回歸自己正常的生活軌跡而高興。

因為他一上班,就意味著底下人不能偷懶。

他的公司決策沒有變,近期的事都在原定的謀劃中有條不紊向前推進,他與幾位高層的會議順利而很快達成共識,遇到的困難也統統在可承受範圍之內。

甚至於需要簽署的文件,都可以用一台簽名機器取而代之。

這一切都讓穆昱宇產生一種即便自己離開也沒關係的感覺,他無比確信,如果回到穆宅,這種感覺還會更加明顯,宅子裡從廚師到園丁都會在心裡暗自抱怨老闆怎麼那麼快出院,他們的日子又要過得神經緊繃,不敢出錯;他的妻子一定會懊喪於他居然康復了,怎麼心肌梗塞都沒能要了他的命;甚至他的管家,沒準都會在心裡暗自嘀咕,主人一回來,她的工作量無疑要大大增加。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誰會真的為他出院而高興?只是為了他康復這個事實就能由衷地笑出來,這樣的人有誰呢?

穆昱宇正在出神,突然電話響了,他拿起了一聽,是秘書動人的聲音:「穆先生,姚根江經理來了,他想見您。」

「請進。」

不一會,門上傳來幾聲敲門,然後姚根江推開門走了進來,他一直走到穆昱宇的辦公桌前,淡淡地說:「一週之內,李兆鳴副總裁會自動提出辭職。」

「他親口對你說?」

「是的,我們這邊有他接受賄賂,出賣商業機密等證據,自動辭職是他最好的選擇。」

穆昱宇垂下眼瞼,嘆了口氣,淡淡地說:「我其實不想逼他,李學長早年對我幫助很大。我一直唸著他的好。」

姚根江面無表情地說:「他這幾年從公司撈的好處足夠百倍回報於他當初那點小投資了。」

穆昱宇笑了笑,說:「老姚,你不懂,現在看來,十萬美金是個小投資,可在當年,我為了這筆投資可以跪下去親他的腳背。」

「您親了嗎?」姚根江認真地問。

穆昱宇不無尷尬地回答:「這只是一個比喻。」

「但您沒親不是嗎?」姚根江一本正經地說,「照您的能力,最多遲個一年半載,一定能拉動華爾街的投資家。」

穆昱宇笑了,說:「你真對我有信心。」

「我是對我即將拿到的獎金有信心。」

「知道了,」穆昱宇用食指敲敲桌面,笑了笑問,「葉家那邊呢?」

「大少偃旗息鼓,二少蠢蠢欲動,但我正在準備給他一份大禮。」

「什麼大禮?」

「離婚協議。」姚根江平板的臉上浮上笑意,「我替他的太太請了最刁鑽的離婚律師,這幾天那個團隊正忙著取證。」

穆昱宇點頭笑著說:「這件事你辦得好,希望律師隊伍對得起我付的薪酬。」

「這點您放心。」

穆昱宇微微停頓了下,才輕聲問:「老姚,你說咱們這件事做了,算不算積德?」

「不知道,」姚根江想了想說,「我以為,如果真有積德這種事,不該我們說了算。」

「可總算讓一個女人擺脫了痛苦的婚姻?」

「是的,」姚根江說,「不停地挨打,受各種粗暴的對待,這不該是一個女人結婚的目的。」

「結婚的目的啊,」穆昱宇皺眉喃喃自語,「那到底是什麼?」

「我不能說一個標準普遍的答案,先生。」姚根江說,「但我想它應該儘可能讓人幸福吧。」

「你幸福嗎?」

「幸福。」姚根江微微笑了,點頭說,「很幸福。」

穆昱宇勾起嘴角,不無譏諷地問:「因為一個女人,所以你幸福了?」

「是反過來,因為我想幸福,所以我有了一個能讓我幸福的女人。」姚根江臉上的笑意加大。

「行了,」穆昱宇懶洋洋地揮揮手,「自從你結婚後,我發現你快成哲學家了,趕緊去把你手頭的工作抓緊做,我要葉二少這一回真正的身敗名裂。」

「是。」

他們正說著,電話又響起,穆昱宇按下按鍵,秘書甜美的聲音傳來:「先生,林助理回來了,他有事找您。」

「讓他進來。」

門很快被推開,林助理大踏步進來,看見姚根江愣了一下,忙微笑點頭,然後湊近穆昱宇耳邊低聲說:「先生,大軍被警察抓了。」

「嗯?」穆昱宇詫異地抬起眼睛。

「故意傷人,他把一個人的手都快砍下了。」

「哎呦,這可了不得,」穆昱宇不怒反笑,「能讓那傢伙動這麼大怒,不用講,對方肯定惹到他的底線。行了,你不用跟我匯報,該請律師該打點局子裡你去辦,大軍是咱們的人,別讓他受委屈。」

「是,」林助理遲疑了一下,說:「他是為那姐弟倆打的架。」

穆昱宇猛地坐直了。

「據說,上回的流氓又去騷擾他們姐倆,大軍一怒之下才……」

穆昱宇的臉色陰沉下去,他知道,這絕對不是一般的騷擾,他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問:「人沒事?」

「沒事,但受了點驚嚇。」

穆昱宇閉上眼,隨後說:「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