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穆玨出殯那天天氣意外的好,真正的秋高氣爽,藍藍的天空水潤嬌嫩得彷彿嬰兒的皮膚,萬里無雲,日光暖和,黑色外套彷彿穿不著了,捏在手裡,居然有種夏日的錯覺。

穆昱宇仍然在發燒,他的家庭醫生給他打了一針,可情況並未好轉,他整天都感到頭腦昏沉,彷彿有誰硬生生鋸開他的腦袋往裡頭注入鉛水,走一步都沉甸甸的,擱在脖子上頗有些不堪重負。

但沒辦法,這個場合他怎麼也缺席不了,孫福軍和林助理一人一邊,謹慎地跟著,隨時準備他走不下去時扶上一把。

可穆先生全程都咬著牙沒讓人碰他一下,他拖著兩條腿往前走,天氣暖過了頭,他明明眼冒金星,口乾舌燥,腳步軟的好像踩著棉花,可他意志堅定,神智清明,他甚至能控制好面部表情,對著一干過來觀禮的人,該點頭點頭,該寒暄寒暄。

葬禮進行得很順利,穆昱宇冷靜地看著裝有養母骨灰的盒子放進墓坑,再被人慢慢掩埋起來,然後封墓,在上面聳立漂亮豪華的花崗岩墓碑。整個過程他面無表情,內心一片空白,直到聽見林助理在邊上低聲說:「先生,過去獻花吧。」

他有些遲鈍地接過林助理遞來的鮮花,盯了超過十秒鐘,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要率先走過去將獻花擺在穆玨的墓碑前。他有些不明白這有什麼意義?穆玨已經死了不是嗎?人死了,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不在了,那麼還往她的墳頭堆花有用嗎?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也不會有回應,不會微笑,不會高興地說啊,這花真好看。

永遠都不會有了。

穆昱宇將嘴唇抿成一條線,深吸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走過去將獻花放置在穆玨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他親自選的,那個穆玨已經步入中年,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目光彷彿能穿透相紙的質地,直接敲擊他的心。

那是他熟知的穆玨,曾經以為一直會在的穆玨。

「媽,」穆昱宇彎著腰,低低地開口,「我給你挑的這地你看看還能湊合不?要不能您給我託夢,咱再換,換到您喜歡為止……」他一面說,一面努力想擠出點笑來,拿拇指輕輕擦拭那張並不存在灰塵的照片,可是突然之間,他張開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先生。」林助理上前輕聲提醒他,「請節哀。」

穆昱宇回頭瞥了他一眼,他想問林助理,難道自己看起來很悲傷嗎?明明在這一刻,他就像一個空空如也的廢玻璃瓶,他被由內而外的掏空,在看不見的某個地方,那個由鏟土機挖開的大洞分明存在,它把他內在所有的感覺都洩漏一空。

他怎麼會悲傷呢?什麼是悲傷呢?

穆昱宇直起腰,他用比平時慢幾倍的速度退到一旁,木然地看著周圍的人一個個上前去重複他剛才的動作。當著他的面,任誰臉上都是一副傷心的模樣,彷彿比他還有切膚之痛,可是他們中有幾個認得穆玨呢?他們中有幾個真正瞭解過那個女人呢?他們只知道她學聲樂,當了一輩子聲樂講師,退休了都沒混上教授職稱;她還終身未嫁,沒準有什麼隱疾不可告人;她還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現在出息了,可她沒享幾天福就去了。

他們知道的都是她最表層的東西,沒人知道這個女人一輩子為別人考慮永遠多過為自己著想;沒人知道她當年怎麼走訪多個地方去尋找一個跟她沒血緣關係的男孩;沒人知道她為了將那個男孩拖出生活的泥沼費了多少心血;也沒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願望也不過是希望這個男孩過得幸福。

她走過怎樣的一生,曾經怎樣去愛過一個男人,那個叫張澤陽的男人,在她死去後唯一要求合葬的是一張老舊的照片,可照片中那個男人死了還是沒死?他如果還活著,能記得有個女人叫穆玨嗎?

穆昱宇今早親手將那張照片放在穆玨的貼身衣袋裡,跟著她的遺體一同推進了火化爐,他們以這種形式永遠在一起,可是這種形式有意義嗎?

誰又在乎呢?

穆昱宇沉默著,突然間,他注意到眼前多了一雙女式手工小羊皮靴,順著這雙做工精良的皮靴往上看,是套在黑絲襪裡曲線筆直的兩條腿,然後是熨得不見一絲皺褶的黑套裙,他抬起頭,這個女人居然是久違了的葉芷瀾。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陪在她身邊的是他的同母胞兄,也即是那個窩囊廢葉大少,兩人穿著講究,雖然一身黑,可都穿出昂貴的味道。

穆昱宇眼神變冷,他調開視線,一言不發。

「昱宇,節哀順變。」葉大少說。

「謝謝葉先生過來,」林助理見穆昱宇臉色鐵青,忙上來應酬,「我們那邊有為來賓提供的休息場所,您和葉女士可以先過去……」

「我是穆太太,」葉芷瀾抬高下頜,生硬地說,「我婆婆過世了,我要站在這……」

穆昱宇突然就想笑了,他明白這是葉芷瀾必須要做出的姿態,她不想離婚,她出於各種現實利益的考慮,不可能會放過今天這種機會,這本就是她駕輕就熟的秀場,她擅長扮演這種角色。

這些穆昱宇都能明白,心情好的時候沒準也樂得看戲,還可能稍加配合,可是那不是今天,今天那塊墓碑下躺著的,是他穆昱宇真正意義上的母親,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昱宇,小瀾她,她聽說穆夫人的事後也很傷心,哭了好幾場,堅持過來送她老人家最後一程。」葉大少一臉哀慟地啞聲說,「我知道你們之間最近出了點問題,但不管怎樣,小瀾也是一片孝心,你就看在老夫人面子上成全她好不好?聽說老夫人生前對小瀾也很好,而且,她的在天之靈,想必也樂意有兒子媳婦一塊送她……」

「說完了?」穆昱宇打斷他,淡淡地說,「說完了就哪來回哪去。」

「穆昱宇!」葉芷瀾難堪地漲紅了臉,低聲問:「你覺得咱們要在這爭吵嗎?」

「我覺得你該有自知之明。」穆昱宇冷冷地說,「得了,別在這給我們添堵了,趕緊走。」

「我不過是想盡點孝道……」葉芷瀾瞪大眼睛。

穆昱宇抬起頭,死死盯著她,陰森森地說:「孝道?你知道那是什麼嗎?葉芷瀾,我已經有兩天到三天沒闔眼,我現在精神狀況很差,身上也覺得不對勁,我還很惱火,還不打算控制我的脾氣。自從我媽走了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我怎麼就走到今天了?我媽怎麼就這麼沒了?這麼些個操蛋的事到底是誰的錯?反正肯定錯不在我,沒錯,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要找替死鬼,我他媽就要遷怒,怎麼著?你是不是掂量著自己覺得夠格給我當出氣筒?嗯?還有你,葉大少,你今兒個把她帶我跟前來,你真覺得我看在我媽沒了的份上會給你倆面子?操!你他媽是自找的!」

他轉頭對孫福軍說:「馬上找兩個人給我把這王八蛋扔出去。」

「先生……」

「穆昱宇你敢!」

「穆昱宇你要不怕明天上頭版頭條我……」

「還愣著幹嘛?給我把這男的扔出去!」穆昱宇大怒,高聲下令。

孫福軍嘆了口氣,同情地看了葉大少一眼,揮手叫了三四個人過來,真將葉大少抬起來,在一片尖叫怒罵中將人稍微抬高然後丟了出去。他給手下打過招呼,讓他們悠著點丟人,所以葉大少落地時並未受多重的傷,但皮肉擦傷免不了。這個過程太過驚悚,圍觀的人震驚過後紛紛竊竊私語。

「穆昱宇我要告你,你等著,我要告你……」葉大少狼狽不堪地爬起來,因為丟臉太過,也不敢久留了,拖著罵罵咧咧的葉芷瀾踉踉蹌蹌地離開。

「先生……」林助理在邊上嘆息地說,「您今天這麼做,恕我直言,有點不太謹慎。」

「是嗎?」穆昱宇皺著眉,陰沉地回答,「那就不謹慎吧。」

葬禮過後,林助理把穆昱宇直接送回了穆宅。在車上,他給姚根江打了電話,指示他把私家偵探對葉芷瀾這段時間的調查報告發過來,然後又指示他做了幾件事。掛了電話後,他又給自己的離婚律師打電話,果然不出所料,葉芷瀾仍然堅決不離婚,除非按法律分割財產。

「她想得美!」穆昱宇冷哼了一聲。

律師說:「如果您想保持私人財產的完整性,葉女士提出了另一個可能。」

「什麼?」

「把葉氏重組後送給她。」

穆昱宇直接笑了,反問:「你覺得我是那種把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的人?」

掛了電話後,他瞥見林助理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便問:「想說什麼?」

「沒,」林助理想了想說,「就是覺得,葉女士不該這麼愛錢。」

穆昱宇腦子一激靈,想了想說:「給我查她的經濟狀況,賬戶往來,這裡頭一定有問題。」

「是。」

到了宅子後,穆昱宇洗過澡吃了藥,又喝了余嫂特地吩咐廚師為他做的羹湯,早早地躺到床上。他閉上眼,只覺得兩眼發黑,奮力爬起來,把邊上的內宅電話抓到手裡,抖著手撥通了孫福軍的房間電話。

「先生?」

「過兩三個小時你進我房間看我一眼,要是我在發高燒,叫不醒,」穆昱宇啞聲說,「總之,如果我情況不對勁,麻煩你送我去醫院。」

「先生,您覺得怎樣,不好嗎?」孫福軍緊張起來,「現在就去醫院不行嗎?」

穆昱宇沉默了一會,說:「現在還沒那麼糟,我只是,擔心有個萬一……」

「明白了。」孫福軍打斷他,簡要地說,「今晚每隔兩個小時我會過去檢查一遍,您的情況一不好,我會第一時間知道。」

穆昱宇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淒惶感,像惶惶然不知到哪去的迷路孩童一般,什麼地方都有陌生人,哪張臉孔他都不認識。他深吸了一口氣,果斷的說:「就這事,你記著就好,掛了。」

他啪的一下掛了電話,閉上眼癱倒在床上。他心裡空蕩蕩地想著,穆玨死了,媽媽沒了,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小白痴熟悉的歌聲,那是穆玨教他唱的,也是他會的唯一一首真正意義上的歌。

歌名是《該說再見了》。

他睜開眼,爬起床,循著清澈透明的歌聲推開一扇門,歌聲中還夾雜著其他人的歡聲笑語,有孩童的尖叫聲,女人壓低嗓門的呵斥聲,這時,有個他記憶中最親切動人的嗓音響起,那個聲音,帶著慣有的溫和以及些許沙啞,就如大提琴最優雅的和鳴一般,低低地響起,他幾乎可以僅憑聲音就看到那個人嘴邊的微笑,眼眸的柔光,鬢角的白髮,額頭的皺紋。

「小超唱得真好,來,再來一次,把副歌部分唱得更悠揚一些,就像拉棉花糖的糖絲那樣,拉得長長的,可又不拉斷,明白了嗎?」

「嗯,棉花糖好吃。」小白痴認真地說,「我能唱得跟糖一樣。」

「是,你最乖了,來,我們再試一次。」

穆昱宇呆呆地站在門邊,在他不遠處,圍著飯廳的圓桌邊,他在這個夢中的家人一個也沒少,妻子,孩子,小白痴,還有他們圍著的,他的母親。

誰也沒落下,他們都在,都在他看得見的地方。

他的眼淚突然就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