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注定無眠的夜晚,這個夜晚有人驚恐,有人悲憤,有人歇斯底里,有人豁出去想拚個你死我活。
幾乎每個人的情緒就像架在火上煮沸的油,咕嚕咕嚕冒著泡,在這種場合,沒人能真正冷靜自若,無論是被審訊的一方,還是審訊人的一方。
就連替穆昱宇做慣桌底下交易的姚根江,在事情結束後,也一臉木然坐在穆昱宇對面,兩人相對著,足足有半個小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都經歷過大風大浪,有幾次危險就逼到眼前,他們都以為自己胸有溝壑,做事慎密周全,可他們沒想到這次居然能大意到險些後院起火,倆人回想起來,都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整件事其實並不難弄明白,穆昱宇長期失眠,每天晚上要喝古方熬製的湯水,這張方子當初是他花了重金從名醫手中購得,治療了一段時間後確實有效,為了鞏固療效,他還得繼續服用兩個療程。這一點小事被葉芷瀾鑽了空子,她買通了穆昱宇的管家和廚子,命他們不定期往他的藥汁裡摻入小量致幻劑。
這種東西的具體檢測報告雖然還沒出來,但可以肯定,長期服用的話,穆昱宇會神智迷亂,臻於瘋狂。
只要他發瘋,他就誰都不是。因為瘋子總有可能有各種意外,弄死一個瘋子,比弄死一個精明強幹的穆先生容易多了。
管家余嫂要做到這點絲毫不難。她原本就打理穆昱宇的近身吃穿一應事宜,這個女人是他信得過的下屬,她以前受過他的大恩,又在他身邊兢兢業業做了五六年,從未出過差錯。穆昱宇對她甚至有種介於親人之間的信賴,他把各種外人布進來的眼線安排在余嫂眼皮底下由她處置,就是因為相信她分得清什麼是該讓他們接觸到的,什麼是不該讓他們接觸到的,而這麼多年過來,宅子裡的事也確實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穆昱宇並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他將監控葉芷瀾的事也託付給余嫂,給葉芷瀾請的醫生,讓她服的藥,給她找的女傭兼護工,這些人的工作都由余嫂控制,他以為自己已經把那個女人牢牢把握在鼓掌之間,他對葉芷瀾並不怎麼看得起,他總以為那樣一個到了年紀還不肯脫下粉色公主裝的女人智商不高,格調低下,根本不配當他的對手,因此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智力,都用在應付外頭的商敵上。
但就是這個他厭惡卻不得不忍耐的妻子,他以為執拗住在玻璃城堡裡一無是處的老公主,他幾乎用一隻手就可以掐死的無用女人,卻差點讓他著了道。
「老穆,這個事,錯在你。」姚根江彷彿猶豫了許久,在隔著長長的沉默後下了這個判斷,「你不該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穆昱宇閉上眼,疲倦地說:「你留下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我留下來,是因為想陪陪老朋友老穆,」姚根江說,「不是為了陪穆先生。」
穆昱宇嘲諷地笑了,問:「這不都是我嗎?」
姚根江反問了一句:「這都是你嗎?」
穆昱宇籲出一口長氣,站起來,在酒櫃上挑了一瓶酒和兩隻杯子,打開了倒了進去,遞過去一杯給姚根江,低聲說:「來,老姚。」
姚根江接過,跟他碰碰杯子,兩人低頭喝了一口。
「我那個老婆,也就是葉芷瀾,我今天還想得起當初娶她時的模樣,」穆昱宇抬頭看了看窗外,斟詞酌句了一會,笑了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娶她嗎?」
姚根江微微歪了歪脖子,興趣缺乏地說:「她不就是那種女人嗎?年輕時是個闊小姐,長大了就是個闊太太,不嫁給你也會嫁給類似的,有什麼為什麼。」
「說得真對。」穆昱宇說,「可她覺得自己該嫁更好的,她瞧不起我。」
「你也不見得瞧得上她。」姚根江淡淡地說。
「所以我們的婚姻就像一個笑話。」穆昱宇自嘲一笑說,「不過也挺有意思的,剛結婚那會,她三天兩頭跟我要鬧離婚,後來我生意做上去了,她又給我在外頭玩男人,到了現在,我要離了,她倒千方百計不肯離。真是,人生際遇,妙不可言。」
「她畢竟出身商賈,算計明白著呢,也就是你當她缺心眼。」姚根江毫不客氣地說。
「這也是老姚會對老穆講的話?」穆昱宇笑了。
「那你這會是老穆還是穆先生呢?」姚根江瞥了他一眼,支起身子跟他碰碰杯,說,「得了,喝酒。」
穆昱宇默默喝了一口,然後啞聲說:「其實我媽當初反對我結婚來著。」
「哦?」
「她說我跟葉芷瀾之間不會幸福。」穆昱宇說,「可我那會年輕,一心要把公司做大,那種信念跟火似的每天在心裡燒,燒的我一門心思就琢磨怎麼賺錢,怎麼出人頭地,這些你最清楚,你說我媽傻不傻,那個節骨眼跟我說這些,我管她呢。」
姚根江淡淡地說:「你媽是對的。」
「你也這麼認為?」穆昱宇看了他一眼。
姚根江點點頭說:「找個人結婚不是你這樣的。」
「你怎麼從來不說?」
姚根江奇怪地問:「你媽都說不動你,我說有用嗎?」
穆昱宇一下被噎到了,他仰起頭,一口把杯裡的酒喝光,半響,才擱下杯子,輕聲說:「葉芷瀾就算了,我是想不通余嫂。葉芷瀾能有多少錢?余嫂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葉芷瀾那點小恩惠不可能打動她。可她怎麼就……」
姚根江搖頭說:「老穆,你還沒老,怎麼就沒記性了?你想想你怎麼遇見余嫂的?」
穆昱宇皺眉說:「那我倒沒忘,當初她女兒生大病,我支助了她一筆,因為我看重她當管家的能耐,可她女兒後來死了呀……」
「她女兒要是沒死,跟葉芷瀾也差不多大。」姚根江拍拍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漫不經心地說,「而且她們都是女人。」
「這是什麼意思?」
姚根江笑而不答,他站起來,對穆昱宇說:「天快亮了,明天還有很多事,你不爭取時間睡會?」
「算了,」穆昱宇搖搖頭,「反正我也睡不著。」
「想點好的事,想個好女人,很快你就睡著了。」姚根江含著笑意說。
「這是對老穆說的?」
姚根江點頭:「這是對老穆說的。」
穆昱宇扯著嘴角笑了一下,站起來,低聲說:「謝謝你,老姚。」
姚根江笑納了他這句謝,他走出房間,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又將門輕輕帶上。
穆昱宇想著他的話,尤其那句「想點好的事,想個好女人,」腦子裡莫名其妙想起倪春燕的臉龐,想起他跟她分開時那個女人猶自傻乎乎的臉,不由笑了起來。
他進浴室沖洗了一下,換了衣服躺在床上,閉上眼想養一會神,卻沒想到就這麼進入夢鄉。
他再一次置身那個怪夢中,這一次夢境顯得很朦朧,只知道周圍很熱鬧,有不少其他人,可卻看不太明白其他人的臉。依稀彷彿,他被誰告知這是在參加某人的壽宴,穆昱宇有些懵懂地往裡頭走,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張燈結綵的中式宴會廳。一桌桌宴席擺開了,身邊到處都有跟他打招呼的人。
「新郎官可來了,趕緊的,再不來新娘都跟人跑了啊。」有人取笑他。
他沒走幾步,又被一個拉住,那人笑嘻嘻地說:「哎,昱宇我跟你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們可得敞開了喝是不是呀?我們豁出去陪你不醉不歸啊,誒你幹嘛去,先給哥幾個敬酒啊。」
「去去,新郎官還沒拜堂哪,你們瞎起什麼哄,穆昱宇,趕緊的過來啊,你媽在那呢。」一個女的走過來扯住他的胳膊低聲說:「春燕在後頭都等急了,你怎麼才來呀你?伴郎伴娘幾個都替你擋了好一會了,塞車是不是?哎這破交通,差點就害人你說。」
穆昱宇被她拉扯著推到一個女人跟前,他發現那是打扮得端莊漂亮的穆玨,穆玨一見他眼睛都瞪圓了,站了起來一把拉著就往後面走,邊走邊說:「小宇你怎麼還沒換衣服?幸虧我給你多備了一套禮服擱在後頭,快快,新娘子都打扮好了,你說你,都結婚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著調啊你……」
穆昱宇這時才回過神來,他看著塗了口紅,抹了胭脂的穆玨,困難地問:「媽,這,今天我結婚?」
「你這孩子傻了?」穆玨一聽急了,罵說,「這時候說什麼呢?你,你想氣死你媽我啊?當初我跟你說再考慮考慮,你一拍桌子跟我叫板非結婚不可,現在後悔了?我告訴你,遲了!你今兒個想也得結,不想也得結,我告訴你,我們老穆家就沒有坑人姑娘累人名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