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的久遠之前,在穆昱宇還不算穆昱宇,他還是大街上擺小攤躲城管的小混混的年代,他對世界上的女性生物想像其實很有限,甚至心懷厭惡和恐懼。他遇到的女人大多成年健碩,有粗壯的胳膊和硬邦邦的泛著紅暈的臉;她們都有大嗓門,買顆白菜講個價錢能隔著一條街對著馬路對面喊;她們都很忙,她們整天圍著鍋碗瓢盆,上班下班,日子過得就像上了鏈條的自行車,踩著蹬著使勁往前趕;她們在歲月的車輪下被盡情碾壓,臉上早早就佈滿艱難和窘困的痕跡,數著毛票都要沾點唾沫,生怕一不小心少數了一張。她們沒多少溫情的意識和表達,對自己丈夫都呼呼喝喝,揍起孩子來也不含糊——穆昱宇的姑媽就是其中一例。
他在那種環境下不大想得起自己親媽,有時候想起來覺得很不可思議,似乎要對自己居然記得一個溫柔如水的母親甚覺可笑,因為那一定是自己瞎編出來哄自己玩的。少年時代的他想女人大概就是姑媽那樣,就算現在看起來不像,可終究有一天會像的,姑媽就是女人的終極真相,是剔去骨肉拋開虛榮後最終的本質。
可有一天,就在大街上,他忘了自己去幹嗎,反正是一個少年頂著烈日風塵僕僕穿梭於那座小城的街道上。他很渴,喉嚨幹得快冒煙,可他捨不得買一瓶街邊報攤上賣的價格兩毛五的汽水,他也沒捨得坐車,那時候小城剛剛開通公共汽車,票價一毛錢。
他趕了太久的路,又累又渴,於是少年允許自己坐在路邊商店的台階上歇一歇,他在新華書店前坐下,之所以會坐那完全是隨機的行為。但就在他撩著汗衫擦臉搧風時,他鼻端聞見一陣好聞的香味,類似於夜裡的茉莉花,但又沒那麼甜,似乎更清幽一些,像兌了霧氣進去,聞上去涼絲絲的。然後,一條藕合色的喬其紗裙子從他身邊飄過,他抬起頭,看見兩個比他大了好幾歲的女學生結伴而過,她們長發翩翩,相貌清俊,笑靨溫婉。
少年穆昱宇的心一下被撞了,他從沒想過女性生物還能這樣,纖細柔美,跟他的姑媽完全是倆碼事,他那一瞬間有點呆愣,他想,原來女孩兒能這麼好看。他在她們面前自慚形穢,頭皮發脹,臉上發燙,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臉紅了。
少女們也發現了這個蹲坐在台階上的小少年,她們對視一眼,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少年穆昱宇羞愧得想把頭埋進地裡。在那個時候他就想,你們有什麼了不起?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弄個比你們好看一百倍的女人當老婆。
今天,坐在葉芷瀾的公寓裡,居高臨下看著這個自己迄今為止唯一娶過的妻子,他忽然想起這段往事,他打量著葉芷瀾,記憶中偶然遇見的兩個少女早已面目模糊,現在一看,葉芷瀾很符合他還是個小少年時對自己妻子的設定。她確實腰肢纖細,相貌柔美,她還出身豪門,帶有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她哪怕像現在這麼狼狽而畏懼,可最怕的事終於發生,她卻於絕望中生出一股豁出去的狠絕來,倒顯得生機勃勃,比以往多了幾分可看之處。
但為什麼他卻再也不會對這種女人動心?或者說,他從未對這種女人動過心?
從頭到尾,他只是覺得這個女人合適,他想起自己對養母說過的一句話,若穆太太這個符號具有形體,她就該是葉芷瀾這樣。
可什麼是合適?為什麼當初經過理性推敲,判斷可行的東西,到頭來,卻成為一場想起來恨不得忘掉的荒誕鬧劇?
哪怕是鬧劇,若演到肉搏上陣,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也是假戲真做,戲夢人生了。
穆昱宇忽然有種由衷的疲倦感。
「你恨我,恨不得我死。」他平靜地陳述了這個事實。
葉芷瀾抬起頭,抖著嘴唇,卻目光凶狠地盯著他。
「很遺憾,我死不了。」穆昱宇淡淡地說,「所以你死定了。」
「穆昱宇,你敢動我試試,我爸爸不會饒了你!我大哥也不會饒了你!」葉芷瀾聲色俱厲地罵,「你這個王八蛋,你敢動我試試!」
穆昱宇勾起一個譏諷的嘲笑,他對姚根江使了下眼色,姚根江將他隨身帶著的公文包打開,很有耐心地一份份拿給葉芷瀾看:「葉小姐,這是您大哥跟我們公司簽的合作協議,協議中有個條件,如果有必要,他將出庭為您給我們先生投毒做旁證;這是楊廚子的證詞,這是余管家的證詞,他們都指認你是投毒案的主使人。哦,對了,這裡還有您二哥的一個書面聲明,他認為自己該跟您斷絕兄妹關係,因為以他高尚的道德觀不能容忍有您這麼一個心底歹毒的妹妹……」
葉芷瀾慘白著臉,聽到這徹底崩潰了尖聲叫道:「他算什麼東西,他也配做我哥哥,他不過是個姨娘養的……」
「葉小姐,您恐怕連這位姨娘養的二哥都不如了,他好歹還有份遺產敗一下,您呢?」
葉芷瀾固執地搖頭,喊道:「穆昱宇,你這個魔鬼,你怎麼威脅他們的?啊?我爸爸,我爸爸不會放過你,穆昱宇你聽見沒,我爸爸不會放過你!」
穆昱宇皺眉看她,冷冷地說:「你父親說了,只要我不將你送進監獄丟葉家的臉,他就當自己沒生過你。」
葉芷瀾呆住了,她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失神地喃喃說:「爸爸,爸爸不會這麼對我,爸爸不會的……」
「很遺憾,葉老先生比你腦子清楚,葉家這一代沒出息不要緊,下一代卻還有機會東山再起,只要留著葉家的底子不傷筋動骨就成。據我所知,你大哥二哥都各有一個女兒,葉家的小姐,還留著嫁個好人家,為父兄謀點實際利益,怎麼經得起你這麼折騰?」穆昱宇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看著葉芷瀾,口氣平靜說,「我說過你死定了,你還不明白嗎?現在沒人能救你,你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
葉芷瀾眼珠子亂轉,突然撲過去抓住他的手臂,流著淚哭喊說:「昱宇,不要這樣,求你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好不好?那不是我的主意,給你下藥不是我出的主意,你瞭解我的,我不是那樣的女人,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有那樣的藥,我只是一時糊塗,你那時討厭我,我不知道怎麼辦才那樣,昱宇,我只是一時糊塗,你原諒我好不好,你原諒我……」
穆昱宇嫌惡地甩開她,撣撣衣袖說:「你果然腦子不正常,居然說這種話。葉芷瀾,你說的沒錯,我是討厭你,但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嗎?」
「我,我不懂討你喜歡,對不起,」葉芷瀾垂下頭哭泣說,「我以後一定改,真的,我會改的……」
「笑話,你能改?」穆昱宇冷笑說,「你能改我也不樂意改,得了,咱們倆都別裝了,到這個地步了,裝可憐委屈有用嗎?五年,你裝的次數不少,有用嗎?」
葉芷瀾猛地一下止住了哭泣,她咬著唇,抖著手擦去臉上的淚水。
「我喜歡把一個人全部的希望都扼殺掉,因為只有把人逼入絕境,才叫真正地懲罰一個人。你覺得讓我發瘋就是報復我?錯了,」穆昱宇淡淡地說,「真正的報復,是讓人絕望,葉芷瀾,這會你也嘗到眾叛親離,你大哥,你爹,你那個養尊處優的媽,你覺著特驕傲特了不得的葉家背景,今天都他媽恨不得躲你遠遠的,這就是你們葉家,嘖嘖,真了不起。」
「其實你還是沒真正吃過苦,哪怕你不是葉家小姐了,你還是有房子住,有飯吃,有個人賬戶可以打理點小錢,老天真是對你不錯,」穆昱宇環視四周,搖搖頭說,「老天真不該這麼不公平,所以我決定替它做點事,我跟你大哥收購了這套產權,你現在住的是我的地盤,我不高興你呆著,你明天必須滾。」
他笑了笑,繼續輕描淡寫地說:「我還發現你攢了不少值錢首飾,這個我沒權拿走,也罷,夫妻一場,就留點財物給你防身,但你要小心,孤身女人帶著值錢玩意是個惹禍的,尤其你還長得不錯。」
「這個社會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普通人,活得很焦慮,買不起房,看不起醫生,上不起學,就業培訓也交不起錢,當然更加逛不起商場,吃不起餐廳,葉芷瀾,我覺得你該好好體驗一下這種人生。怎麼說呢,把公主拉出城堡這種事,真是我的榮幸……」
「穆昱宇,我殺了你,你個王八蛋,我殺了你……」葉芷瀾尖叫一聲撲了過去,她手裡攥著一把瑞士軍刀,估計是剛剛放在口袋裡防身的,現在悄然無息打開了直接就沖穆昱宇紮了過去。穆昱宇側身一避,扭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擰,葉芷瀾疼得慘叫一聲,刀子應聲落地,但她另一隻手迅速伸出去,五指張開,長長的指甲瞬間在穆昱宇臉上撓了三道血紅的印子。
姚根江帶著人忙沖上去將她抓去,葉芷瀾拳打腳踢,瘋狂地喊:「穆昱宇,你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你不得好死……」
穆昱宇伸手一摸脖子,一陣刺痛傳來,姚根江皺眉遞過去一塊乾淨的手帕,簡要地說:「別跟她耗著了,她瘋了。」
穆昱宇點點頭,拿手帕摀住傷口。
他正打算讓人拿出離婚協議書逼葉芷瀾簽名,突然聽見葉芷瀾慘笑著問:「穆昱宇,做夢好玩嗎?」
穆昱宇渾身一顫,他轉過頭,發現葉芷瀾咧開嘴笑得極為幸災樂禍:「夢見什麼了都?你敢說嗎?是不是夢見你想也不敢想的事?你敢不敢說,啊?敢不敢?」
穆昱宇的手難以自持地抖起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哪怕拚命壓抑自己的情緒,可還是無法壓制。
「哈哈哈哈,你該感謝我,要不是我你不會有那麼好的美夢做,像你這種守財奴能有多少想像力?啊?你不過是個行尸走肉的賺錢機器罷了,我讓你體驗了做人的樂趣,你是不是很享受?是不是呀?」
「好可惜哦,那都是假的,那個夢是假的,那個夢裡你投入進去的感情也是假的,等藥效過去了你他媽的什麼也撈不著,可怎麼辦呢?要是沒試過,你一直這麼活著也無所謂對吧,可現在你嘗到甜頭了,不繼續吃藥怎麼辦?哈哈哈哈,穆昱宇,我等著你自己去吃藥,等著你自己把自己弄瘋……」
她還沒說完,穆昱宇已經怒吼一聲,撲過去一把掐住她的喉嚨。
這個時候他想起很多,他想起夢中淺笑盈盈的妻子,和藹慈祥的母親,他憨傻卻又單純的小舅子,還有他活潑可愛的小男孩;他想起那個夢裡觸手可及的親人,呵寒問暖的嘮叨,其樂融融的氛圍,讓他眼眶潤濕的溫情。
可那是假的。那都是藥物作用下的幻覺,那個幻覺目的是為了摧毀他的意志,腐蝕他的心靈,令他崩潰,令他瘋狂。
為什麼會這樣?他剛剛才懂得這些東西如何彌足珍貴,他剛剛才發誓要換個活法,好好將夢境中的一切變成現實。
為什麼要這樣?他不過只是想不要一個人,他不過是求一個正常點的家庭。
他憤怒得失了控,他的手在收攏,他盯著葉芷瀾咯咯作響的喉嚨,漲紅的臉龐,微凸的眼球而不為所動,就在此時,他聽見姚根江撲過來大力掰開他的手,奮力拉開他,在他耳邊大聲嘶吼:「老穆!」
穆昱宇漸漸清醒過來,他痛苦地閉上眼,這才是現實,這才是他媽的的現實!
葉芷瀾摀住喉嚨蜷縮著咳嗽,穆昱宇深吸了幾口氣,漸漸平靜下來,他過去拉起葉芷瀾,在她耳邊喘著氣,輕聲說:「很好,惹怒我是吧?告訴你,我也不跟你離婚,你想毒死我這個事讓我突然間開竅,我想我跟你就該這麼禮尚往來,比如我弄具屍首證明那是你,開個死亡證明,這個世界上從此再無葉芷瀾其人,我說你是冒充的你就是冒充的,呵呵,剝除了葉芷瀾這個名字,你說說,你還剩什麼?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葉芷瀾驚恐地瞪大眼,她流下眼淚,她忽然大哭起來,她邊哭邊喊:「穆昱宇,我們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不活了,從你不看我的那天起,我就不想活了……」
穆昱宇鬆開她,她立即歪坐到地上,閉著眼流淚,一言不發。穆昱宇忽然覺得整件事毫無意義,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心頭,他搓搓自己的臉,把那份離婚協議書拿出來放到葉芷瀾跟前,疲憊地說:「簽了吧。」
葉芷瀾搖搖頭。
「簽了吧,」穆昱宇一屁股坐在她身邊,倦意十足地說,「簽了它,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
葉芷瀾睜開眼,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我說真的,」穆昱宇把離婚協議書往她跟前一推,嘆氣說,「簽了,咱們就兩清,從此以後,誰也不認識誰。這房子我給你,你的小金庫也自己留著,我不趕盡殺絕,就這一次機會,你要不要吧。」
葉芷瀾抖著嘴唇,半天才啞聲問:「為什麼?」
「為什麼?」穆昱宇慘笑了一下,搖頭說,「哪來那麼多為什麼,一定要說原因,只能說大概我媽在天之靈不樂意看到這個。」
葉芷瀾用手背擦擦眼淚,飛快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
穆昱宇收好文件,站起來對姚根江說:「走了。」
他們一行人往門口處走去,葉芷瀾在後面顫聲喊了他一句:「穆昱宇。」
穆昱宇回過頭,她淒婉地笑了,說:「不管你信不信,我真沒想毒死你。」
穆昱宇閉上眼,又睜開,一言不發,轉身踏出這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