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春燕原本準備的年夜飯四個冷盤八個熱菜,因為穆昱宇來了,她又多炒了兩個偏清淡的菜,滿滿擺了一桌,便再多三個人來估計也吃不完。但年夜飯桌子上有餘剩菜,這一個老規矩,昭示年年有餘的好兆頭,有些人家甚至要連著吃好幾天。飯後穆昱宇又帶著倪超在樓下放了好一會煙火,引得附近的小孩都跑出來看,倪超頭一回成為眾人羨慕的對象,笑得幾乎合不攏嘴。放完煙火後兩人上了樓,正看到倪春燕收拾完廚房搬了個凳子出來貼春聯,穆昱宇哪能讓她動手,趕忙過去攬下這個任務。可穆先生哪裡幹過這個活,春聯被他貼得左右不等高,還不平整,表面上坑坑窪窪。倪春燕厚道沒說他,小白癡卻童言無忌,在一旁拍手又笑又跳,直嚷嚷歪了歪了。穆先生惱羞成怒,氣場全開,往後冷冷斜睨一眼,震住倪超小朋友後,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對倪春燕說:「湊合吧啊,我貼個春聯容易嗎我?」
倪春燕忍不住笑了,然後用哄倪超的口吻對他輕聲細語地說:「嗯,貼得挺好的,我瞧著,似乎也不十分地歪嘛。」
饒穆先生再厚的臉皮,這時候也難得老臉略紅了一把。
貼完春聯,穆昱宇又跟他們姐弟倆坐客廳裡,三個人一塊盯著那台老式電視機看春晚。他們坐著就電視節目聊些不鹹不淡的話,磕點他平時絕對不會吃的瓜子堅果,在這麼好的氣氛中,穆昱宇甚至吃了一顆倪超硬要塞給他的劣質巧克力,甜得他滿嘴發膩,可他還不能吐出來,因為倪超用他天真無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他,慇勤地問:「好吃吧穆哥?」
穆昱宇咬著牙才僵硬地憋出一個「嗯」字來。
時間悄然過去,小白癡挨不住困,就在沙發上支著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後來他被倪春燕轟去睡覺。客廳隻剩下他們倆。氣氛驟然有些冷場,倪春燕起身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她端出來一個熱騰騰的搪瓷缸,裡頭泡開的茶葉。穆昱宇接過喝了一口,茶水苦中帶澀,可喝進了嘴裡才發現回味甘甜,正好解了他的甜膩味。
「苦丁茶,」倪春燕說,「你今晚吃了不少肉,喝這個正好。」
穆昱宇微微點頭,一手端著搪瓷缸,另一隻手卻從茶幾下伸過去,悄無聲息地握住她的,倪春燕大概剛幹完活,她的手摸上去一片冰涼。倪春燕有些尷尬,試圖抽回去,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的手涼……」
「我給捂捂。」穆昱宇邊說邊放下茶缸,將她的兩隻手都合在自己掌心間,使勁搓了搓,啞聲說:「捂捂就熱了。」
「多久?」倪春燕看著他,目光既深切又悲傷,「你給捂多久?要沒多久的話,你還不如現在別折騰。」
穆昱宇與她對視,輕聲問:「你怕什麼?」
倪春燕別開眼,搖了搖頭,千回萬轉之間,這個直率的女人終究還把這句話說出口:「怕你變卦。」
「其實我也怕,」穆昱宇認真地說,「我怕你真跟我在一塊,會發覺我其實就一混蛋,混蛋的程度超出你的底線,然後你如夢初醒,對我煩透了,真個下定決心要離開我。」
這句最難承認的話,曾經以為打死也不可能說出口的軟弱的話,現在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穆昱宇直到將它說出來,才發現並沒想像中那麼難,在她面前承認自己也會軟弱,其實也不什麼大不了的事。穆昱宇驟然間鬆了口氣,似乎將體內最難以啟齒的部分也能坦然展現了,那餘下的東西,與之相較都輕易起來,都變得沒什麼不能說。穆昱宇堅持握著倪春燕的手不放,他開始低聲坦白自己曾經做過一個夢,在被人下藥的期間,有那麼一段時期,他夢裡夢外不知今夕何夕。他也不過如此,會耽於享樂,會沉溺於虛幻,他的意志堅定心性堅忍並不一直管用,所以他會想要將夢幻變成現實。可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發現藥物作用起了基本意義,他誠然慌亂了,外頭的殘酷無情說穿了都內心慌亂的遮掩,他不知道怎麼辦,的,即便強大如穆先生,在面對倪春燕的事情上,也經歷過不知如何安置她為好的困境。
「後來我又服了一次藥,我回到那個夢裡,我發現我其實能分得很清楚,我知道我要什麼,我知道你誰,我沒把你跟任何別的人弄混,我一直瞭解你,我一直沒看錯你。」
「你問我知不知道跟你過日子意味著什麼,我其實知道的,我心裡清楚得很,可我不知道我原來已經很清楚,」他艱難地笑了下,發現自己實在笑得難看,索性不笑,繼續緩緩地說,「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我早就準備好,早就準備好接受你,也許在很多年就準備好了。記得嗎,就在你穿著花裙子在大榕樹下等我那個晚上,十六歲的時候,可能那時我就已經想跟你在一塊了,但我那時候太年輕了,你能原諒我嗎?我那時候太年輕,我不懂事……」
倪春燕眨眨眼,眼淚流了下來。
「你,說起來還真運氣不好。」穆昱宇低頭,啞聲說,「你這麼好的女人,如果不遇見我,你早就該得到幸福。可你遇見我,就注定要比別人花耗更多的耐心和時間,因為我,怎麼說,你別看我在別的事上精明,我在這個事上腦子沒那麼好用,我非要繞一個大圈才懂得一些你一早就知道的道理。對不起,春燕,讓你久等了,你能原諒我嗎?雖然等了這麼久,可我還來了,我遲到了,可我好歹沒失約……」
倪春燕單手掩面,多少年的委屈一股腦都湧了上來,她憋不住哭了出聲。
穆昱宇伸臂將她抱入懷中,緊緊擁抱著再也捨不得鬆手,他安撫著懷裡痛哭的女人,自己也眼眶發紅,他忽然覺得萬幸,幸虧老天有眼,幸虧他素日沒壞事做絕,幸虧過往顛沛流離,今天才終於補回了一點福氣。 "
他們倆偎依在一起,時間飛快溜過。穆昱宇驟然發現已近午夜,窗外突然間響起鞭炮,電視上一群盛裝男女開始集體喊倒計時。在這一刻,彷彿真有一種奇特的效用,舊的一年像翻書一樣翻過去,新的一年在眾人齊聲吶喊中到來,除舊立新,萬象更新,什麼都新的好,新就意味著過往都揭過去不計較了,前面還有摸不著可能感覺得到的好未來等著。
新年到,怎麼著,都該比舊一年過得好。
當天晚上穆昱宇沒回去,在倪超的房間裡湊合著過了一宿。他雖然有備而來,連梳洗用具都帶了,第二天要穿的正裝也熨燙整齊一併備著,但一來他姿態做得低,二來穆宅員工放假,他回去一個人冷清得不行也事實,所以倪春燕沒狠下心來把他趕走。穆昱宇原本以為要委屈自己在那張舊沙發上窩著,沒想到倪春燕擔心他剛出院不能亂應付,給他在倪超房間裡支了張帆布床,特地找了暖和的新棉被枕頭給他。他睡下的時候,鼻端聞著棉被曬過太陽的芬芳,耳邊聽著窗外時斷時續的爆竹,忽然覺得這大概他成年以後過得最舒服的一個春節。
因為他喜歡的女人在替他操心。
哪怕她仍然未必真的相信他,哪怕她還沒有給他最想聽的那個答覆,可有她在,彷彿整個過年的意義才真的完整和具體了起來。
這一個好的開端不嗎?
這天晚上他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就醒來,精神奕奕,覺得青春活力像又回到四肢體內一般。
他起身梳洗後,吃了麵條當早餐,又拿出備好的紅包給小白癡發了壓歲錢。他將另一個紅包遞給倪春燕,倪春燕吃驚地問:「我也有份?」
「嗯,」穆昱宇點了點頭,「你辛苦了。」
倪春燕抿緊嘴唇,遲疑了一會,才接過那個紅包,啞聲說:「謝謝。」
「往後每年都有,取點大吉大利的意思。」穆昱宇說,「你換件衣裳,就穿我給你新買的,咱們帶小超去個地方。」
「啊?我還得出門給老輩們拜年……」
「下午再去,初一咱頭一個得給我媽拜年。」穆昱宇淡淡地笑著說,「一起去吧,我媽一定惦記著咱們呢。」
倪春燕慢慢紅了臉,轉身回房間,過了一會,她真的換上了穆昱宇帶來新大衣,頭髮披散下來,天然捲曲著,臉上淡淡搽了粉點了唇,看起來光彩照人。
她有些侷促地拉著衣服下擺,這一件有著大毛領的乳白色長大衣,腰際有根帶子圍著,勾勒得人修長華貴。但倪春燕顯然沒穿過這一類型的衣服,此時忐忑不安地問:「這,這過頭了吧……」
穆昱宇帶著笑意走過去,親自替她拉拉毛領,手指輕輕在她修長的頸項上摩挲而過,說:「少了首飾,沒事,以後我再給你準備。」
「不不,我不習慣。」
「這樣挺好的,」穆昱宇轉移了話題,「你今天很漂亮。」
「我,我都老娘們了,美什麼……」
穆昱宇忍不住伸手抱住她,低頭吻了吻她潔白的耳廓,一句在夢裡說過的話此時自然而然脫口而出:「在我眼裡,你夠美的了。」
窗外此時陽光普照,一陣陣鞭炮聲此起彼伏,穆昱宇抱著這個傻乎乎的女人,忽然覺得心裡踏實了,他想也許不遇見她,他一輩子都沒法產生這種踏實感,哪怕經歷再多的女人,在她們身上恐怕也隻能重複男性的征服欲和佔有慾,卻未必能產生這種猶如有所依托的感覺。因為有了她,他的一舉一動才有了根基,才有了依據,才心甘情願想要付出,想讓這個女人因為有了自己而同樣根基牢靠,活得茁壯肆意。
可他說不出這麼感性的話,穆先生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會對你好。」
他怕倪春燕不信,又匆忙拉過一旁傻乎乎的倪超,摟著說:「我會對你們都好。」
倪春燕半天沒動靜,垂著頭,慢慢紅了臉,然後,就在穆昱宇以為大獲全勝時,倪春燕擡頭潑辣地說:「我可醜話說在前頭,你要說話不算數,我我我饒不了你!」
穆昱宇愕然,隨後他撲哧一笑,把倪春燕姐弟倆都收在臂膀裡搖了搖,他不小年輕了,沒必要說多餘的話,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他想說的,倪春燕都知道。
她懂得他,一直都,就如他其實也懂得她一樣。
《不如我們重新來過/平行空間》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