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玻璃,南北能看到海面上有另外一艘游輪,不遠不近地跟著。
她邊吃早餐,邊暗暗感嘆周生家的小心謹慎,連出海游輪,都要準備兩艘。
身邊有幾個人,男男女女,始終在交談。
「這幾天各路的交易,快趕上過去五年的總數了,」有個年輕男人,喝了口酒,「難怪都削尖了腦袋來。在這游輪上有三大姓氏鎮著,平時藏著掖著的都明碼標價了,礦源地皮都當是賣白菜似的,要是有什麼條子臥底,絶對能一鍋端了這幫子禍害。」
南北聽得樂不可支。
這人如此嫉惡如仇,真該去做無國界志願者,混黑道真是浪費了。
「知道最後入局的人了嗎?」年輕男人忽然說。
為首的一個男人,右手只剩了三根手指,卻仍能拿刀利索地切了塊牛肉:「誰都清楚是哪幾家。那晚看老戲,誰在三樓封閉包房,誰就是最後的入局人。」
「為什麼每次出了好東西,都只能由那幾個姓氏來分?」
為首的男人笑了:「因為他們有資本。這四個姓氏,所持有的財富,絶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所擁有的勢力範圍,也不是用地圖來衡量的。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那個男人忽然停住了聲音。
南北察覺到異樣,回頭去看。
視線裡,沈家明正從幾個比基尼女人身後繞過,走進了餐廳。他掃了眼周圍,在看到最角落裡的南北時,徑直走過來,緊挨著她坐下來:「昨晚怎麼忽然就掛電話了?」
鄰桌的人,也因為他的到來,迅速起身離開。
「當時睏得不行,迷迷糊糊就掛了,」她隨口應付,「你知道,我一感冒就喜歡睡覺。」
沈家明笑了:「我知道,你有什麼毛病,我都一清二楚。」
她笑笑,喝了口牛奶。
然後,她忽然就想起什麼似的,看他:「沈家明,你是不是特別容易,嗯……和女人上床?」
沈家明愣了,是真愣了。
「還可以吧。你想證明什麼?」沈家明摸出煙,「證明我不再喜歡你了?」
「不是,」她想了想,「我只是好奇。比如我哥哥,他不想讓人成為自己的軟肋,所以從沒什麼正經的女人。你呢?」
「我?」沈家明想了想,「不算容易,也不算難。關鍵是要看,當時我是不是有這個需要。」
南北輕揚眉:「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沈家明看她:「不過,有一個女人,我對她沒有任何需要,卻捨不得看她吃苦受罪。」
「好了,知道了,」南北懶得搭理他,「除了我哥哥,你對我最好了。真的,你對我這麼好,如果讓我重新來一次,我肯定不會那麼衝動和你說分開。可是沈家明,你看我們都分開那麼久了,你就別裝情聖了。」
兩個人相視,都忍不住笑起來。
那時的感情,最是青澀單純。
剛到沈家的時候,她想哥哥,整夜整夜地哭,沈家明迫於無奈只能夜夜陪著她一起睡。兩個十歲大的孩子,手拉著手睡覺,真是美好。
後來開始得也莫名其妙,是他忽然問她:北北,親親吧?
她那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覺得也還可以接受,就親親了。可真是單純,兩個人親親嘴巴的時候,沈家明握著她的胳膊的手,都會微微地發抖。
南北靠在藤木的椅子裡,想到過去的一些事情,只是覺得好溫暖。
她穿著的是白襯衫,領口有些大,隱隱約約地竟露出了些暗紅的痕跡。沈家明本是在笑著,瞥見了那些曖昧的痕跡,忽然就輕輕地咳嗽了聲。
南北疑惑看他。
「剛才你問我的問題,是因為程牧陽?」
她點點頭。
「北北?」
她再次疑惑看他。
「你知道,墨西哥和美國僅僅接壤三千二百公裏邊境線,就要六大黑幫共同管理,而俄羅斯一個國家,和中國有七千多公里的邊境線,卻只有一個程家。他們絶對不簡單。最不簡單的是,整個北方都是他們的範圍,我們完全無從插手。」
沈家明平時和她嬉笑著,不覺得有什麼威懾,此時難得正經說話,倒真讓人不得不正視:「如果有一天你真和程牧陽去了莫斯科,出了事,不管是你哥哥,還是我,都來不及做任何動作。所以,你要想清楚,他真的是你最好的選擇嗎?」
南北有些意外,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這麼說。
沈家明伸手,把她襯衫的領子拉高:「偷腥,要記得擦嘴。」
她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也伸手給自己的襯衫多繫了一粒紐扣,輕鬆地和他開著玩笑:「你看,你吃醋了,你一吃醋就會說大道理。」
沈家明欲言又止,但看她以玩笑結束這場對話,就知道再如何,自己也追問不出什麼,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南北拍了拍他的手臂:「陪我去看看賭場。」
這艘游輪是周生傢俬有,格局與普通的度假游輪不同。
五層專屬於周生家的貴賓,很清靜。而四層則是賭場和戲院,還有餐廳,也基本是那些內陸的黑勢力能有機會見到四大家族人的唯一場所。
這裡的裝修很特別,整個大堂的入口,是通過一條特製的懸掛走廊。
浮雕是龍飛鳳舞的詩詞,各朝各代均有,走過走廊,沿木質的扶梯經過三個狹窄的轉彎,才是真正的大堂。
最多夠兩個人走的通道,只能下,不能上。
而出口,在大堂的另一側。
「這樣不錯,誰要在這裡鬧事,估計想逃都逃不走。」南北笑著和沈家明耳語,因為兩個人要走下來,上下都已經有人事先守著,給兩人留了清靜的空間。
沈家明不置可否:「鬧事?我還真想不出,誰能在這裡鬧事。」
她扶著圍欄,邁下最後一級台階,眼前豁然開朗。
整個空間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簾分隔開,圍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賭桌。有吆喝聲,有下注聲,還有無數骰子在青花瓷碟裡上下翻滾的聲響。
珠簾裡,影影綽綽的都是人。
珠簾外,只有幾十個招待的女孩子,端著酒水和熏香,到處穿走。
南淮從來是個注重實質、忽略形式的人,最不屑這些東西。
所以這些排場,在南北的眼睛裡,都變得極有趣。周生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從戲院到賭場都讓人印象深刻。
「這裡有兩種方式,平日無法解決的爭端,就獨自開一桌,由周生家坐莊,來替雙方解決爭端。無論是勢力範圍、生意、仇殺,或者是女人,只要你想以最小損失來解決的,都可以作為賭局的條件,」沈家明陪著她穿走於各個珠簾外,解釋給她聽,「另一種,就是投機取巧了,這裡的籌碼只能用實物來換,比如,你有一批黃金或者毒品,或者你有什麼建築項目,只要能夠估價的,都可以去換取籌碼。」
「怎麼估?」她好奇地問他,「上船的人哪裡能帶這麼多的東西?」
沈家明指了指西北角的一個巨大的櫃檯:「你只管去那裡畫押,下了船自然有人去兌換。」
南北「哦」了聲,想了想:「快去幫我換點來,我也玩玩。」
「你有什麼可換的?」沈家明倒是奇怪了,取笑她,「嫁妝嗎?」
南北笑眯眯看他:「在緬甸的邁扎央,南家的三個賭場都在我名下,夠不夠?」
「夠,當然夠。」沈家明連連頷首。
金三角的範圍內,最有名的賭博聖地,每分鐘的流動數額,光是想想就能讓人熱血沸騰。
「好了,不逗你了,」南北努嘴,「有哪個是你認識的人,帶我進去看看。」
沈家明招手喚來個小姑娘,問了兩句後,帶她繞到大堂的東南角落裡。
莊家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穿著青花綉紋的旗袍,兩隻手扣著一對青花瓷碟,輕輕地,上下翻動著。
細碎的,骰子碰撞聲響。
她站在賭桌一角,仔細聽了會,倒真沒聽出什麼機關和玄妙之處。看來,這裡真是難得乾淨的賭場。沈家明兀自點了一根菸,她蹙眉,偏頭避開了他吐出的煙霧,而也在同一時間被一隻手臂攬住。
所有人都靜了靜,這個賭桌旁都是沈家的人,自然知道南北的身份,間或也耳聞過沈家這個嫡孫和南北的關係,只有沈家明用一種非常詭異的表情,叼著煙去看貼在一起的兩人。
程牧陽沒說什麼,往桌上「大」的一側,扔了把籌碼。
他的一隻手臂攬住她,手就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南北感覺他掌心的溫度,想起,他的手指如何沉浸在她身體裡,讓她輾轉反側,難以掙脫。小姑娘開了瓷盤,他贏了。
眾人在喝采聲中,恢復了下注的興緻。沈家明也要笑不笑地搖搖頭,去看賭桌。
「昨晚睡得好嗎?」程牧陽低聲問她。
南北偏過頭去看他:「不是很好,你呢?」
「不是很好,我一直在想你,」程牧陽仍舊低著聲音,有條不紊地說,「如果你可以給我多一次機會,我應該不會離開你的房間。」
她噓了聲:「小聲些。」
程牧陽悄無聲息地,握住她放在身側的手,然後,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我剛才看到你,忽然想知道,你在緬甸邁扎央的賭場裡,是什麼樣子?」
南北訝然看他:「你去過邁扎央?」
程牧陽輕輕搖頭:「只是略有耳聞。吳氏在邁扎央投資了三億修建賭場,不到三年就被徹底查封,血本無歸。南家在這件事上,應該功不可沒。」
他語調平淡,如同說著無關緊要的事。
可是所有的這些,都和她有關,南北甚至有種錯覺,這個人和自己從來都沒有分開過,他像是如影隨形,洞曉著自己的一切。
在四大家族之下,尚有九個不容小覷的姓氏。
吳氏就是其中之一。
經過這麼多年的蛻變,他們四家大多參與的是各國的上層政治,對賭場之類的蠅頭小利,沒什麼大興緻。世界這麼大,總不能錢都讓他們賺了,該讓的總要讓。
可緬甸的邁扎央賭場,真是個特例。
「在兩三年前,邁扎央剛剛有賭場,你知道,當時的賭客很迷信『見紅』,」南北輕聲貼在他的耳邊,告訴他,「他們相信,只要見紅,就可以讓人手氣旺盛,大殺四方。如果那時你去邁扎央,會看到所有的街道霓虹燈閃爍,到處都是『沖喜』的招牌,骯髒簡陋的屋子裡,會有人給你準備劣質的毒品和黑瘦、幼小的處女。」
她不喜歡,走在那些土地上,隨時都能聽到單薄的木板牆壁內的淫亂聲響,最可怕的,從沒有任何抗拒的哭聲。
在清晰的搖骰子聲響中,程牧陽低下頭,回答她:「我知道,你不喜歡。」
程牧陽的手,始終在輕輕地撫摩她的手臂。就像真是愛極了什麼東西,只想去反反覆覆地觸碰,確認它真的存在著。
兩個人的心思,都早已不在這裡。
有什麼悄然蔓延在血液裡,一觸即發。
大堂的另一側傳來了驟然的歡呼,還有詛咒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同時,伴著嘈雜的罵聲,從入口的樓梯處滾落了一個人影。
片刻的安靜後,她終於從珠簾的縫隙,看清了匍匐在地的人。
是個黑瘦的,幾乎不著寸縷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