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趟娘家,范天涵與我莫名地親近了起來。
他公事不忙時會帶我去龍門客棧聽白鬍子老頭說書,還會令人到來福客棧買來小籠包再讓寶兒和我邊聽說書邊吞著,貼心得很;與我一起用餐的次數也明顯多了,且同意了讓寶兒與我同桌而食;不用徹夜批公文時,他偶也會留宿於我房內,序數深秋,夜涼於水,睡時一旁有個人氣,倒是比燒暖爐還要暖和得多。
對於他這種心血來潮型的恩寵,偶爾我也會自忖,莫非堪堪不才我也成了金屋藏嬌的那個嬌。
日子也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著,我倒也覺得安逸舒適。
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話有點言過於實,安樂不一定會死,但安樂倒實實在在讓我遺忘了許多,比如師傅大師兄;比如我的江湖夢;比如范天涵為甚娶我;比如西廂那個久未在我跟前露面的蕭子云。
是故蕭子云出現在我面前我是嚇了一嚇的。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在夢中已是親手把她挫骨揚灰了的。因此,她的現身就好比鬼怪故事裡的荒郊野外忽地冒一陣青煙,總是讓人難免提心吊膽一番的。
我深吸口氣後對她笑道:「子云表妹,好久不見。」
確是好久不見,最近連用餐都不曾見到她,真是難得陰魂也會散。
蕭子云似乎覺得早已沒有與我客套的必要,哼一聲後道:「嫂嫂最近與表哥倒是鶼鰈情深。」
她這四個字說得我心下一陣愧疚。
我實在愧對我爹,他年年花大把銀子送我上書塾,我卻不曉得鶼鰈這二字如何書寫,只依稀記得有鳥有魚,感覺上倒也是其樂融融的兩字。
我正然道:「非也,我倒覺得舉案齊眉這四個字更為合適,不然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也行。」
主要是,這些字我都懂寫。
大抵我這番言語在蕭表妹耳裡又成了大逆不道的挑釁之語罷,她暴跳如雷道:「你還真以為表哥對你是真心真意!」
她話音未落,護主心切的寶兒又咋呼開了:「姑爺對小姐可好了,且姑爺最近與小姐可是夜夜春宵。」
瞧她這話講得,我額角直冒冷汗。
而表小姐的面色也因寶兒這番毫無事實根據的話而慘白若紙。
我揩了揩額角的汗,忽略寶兒道:「表小姐此話怎講?」
蕭子云囂張起來,「你以為表哥與你成親是愛慕你嗎?其實並非如此,表哥會與你成親,全然為的是我。」
嗯,我對這等戲中有戲的故事向來十分感興趣,便喔了一聲,道:「願聞其詳。」
也不知這表小姐是否年幼時曾高熱不退過,腦子有點焦。總之她撩了我的好奇心,又神秘兮兮地說甚你若想知道,便去問表哥。這樣的態度,忒不負責任,忒讓人想打死她。
於是憋了一天我才等回出門辦事的范天涵。為了營造出適合逼問的氣氛,我特地把燭芯剪短,讓燭火昏暗閃爍,再穿上一身飄逸的白衣,披散著發,幽幽立於床頭,范天涵推門進來時,我垂著頭,抖著聲音問:「你回來了啊?」
范天涵在門旁頓了一頓,隨即很冷靜道:「你這是個什麼扮相?」
我又一次為他的冷靜自持而深深折服,差點忘了初衷,幸好躲在窗外偷聽的寶兒冷著了打了個噴嚏,我才忙道:「蕭子云言你娶我的緣由另有乾坤。」
他默了一默,轉身去推開窗戶,道了句:「天涼得很,回去睡。」
如此親切溫暖的話語,我聽著卻替寶兒抖了一抖,果不其然,很快的我就聽到了寶兒連滾帶爬奔走的聲響,不由得暗自嘆了聲,還真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宵小。
合上窗,范天涵緩緩走向床邊,路過桌子旁時還順手把燭芯挑高了點。
我被他這麼一逼近,突然一陣心虛,退了幾步,腳脖子碰到了床邊,便乾脆坐了下來,撩開遮住臉的長髮,塞於耳後,道:「你細細道來罷。」
范天涵學我在床沿上坐下,還幫我把沒塞好的發塞好,才道:「你不是愛聽說書麼?我給你講一個故事罷。」
我思忖著不對,這人在這節骨眼兒居然欲講故事,那麼這故事便是一定要講,必須要講,不講不行的一個十分舉足輕重的故事,便微微坐正了身子,雙手疊好置於膝上,沉重地點了點頭,道:「你講罷。」
隨即他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與我聽,他講故事的方式不甚專業,語調缺少抑揚頓挫,不過勝在情真意切,勉強能聽。
淒美的故事大抵都要有個美人,要麼是美人才子,要麼是美人英雄。
若是美人才子,便是才子落魄,美人援手。
若是美人英雄,便是美人落難,英雄救美。
這個故事屬後者,美人落難,英雄救美,美人願以身相許,英雄自是笑納。
夜黑風高乾柴烈火後,美人與英雄私定終身,許下我與你纏纏綿綿翩翩飛,飛越那紅塵永相隨的諾言。而諾言這種東西之所以要許,就是這個世界有太多變數了。
英雄從遠方習武回來後,發現美人已是他人婦,已為他人母。一怒之下英雄決心與美人恩斷義絕,美人垂淚解釋,原來是英雄走後美人便有了身孕,美人的爹娘大怒,要滅了英雄的種,美人為了留下英雄的種便答應下嫁與她所不愛的男子。英雄為美人無私的奉獻所感動,約定了美人於午夜帶上孩子私奔。當晚,美人臨時變卦,英雄空等了一夜,惱羞成怒之下便於次日清晨殺了美人。而美人那苦命的丈夫在與英雄搏鬥時為救一無辜的孩童,命喪英雄劍下。英雄殺了自己心愛之人後心神大亂,練功之時走火入魔,最終淪為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門歪道。
美人是蕭子云她娘,英雄是我師傅,孩童是范天涵。也就是說,師傅是蕭子云她爹,想到這,我萬分同情師傅。
而且原來我師傅竟是邪門歪道,不過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師傅從不帶我上武當山會見其他同門,和為什麼每次他看到哭泣的孩童總會湊上去敲人家腦門,好讓他們哭得更加暢快。而無恥老頭還美曰其名助人為樂。
范天涵講完這個老樹盤根般錯綜複雜的故事後回去凳子上坐著,喫茶潤嗓。
我這人每回聽說書時心都跟明鏡似的,忒敞亮,往往可以抓住故事的最精髓,即便他的故事冗長且帶點老套,我還是可以從中總結出主題,概括出重點。
我之前心心唸唸的懸念有了明確的緣由,心下反而不長進的難過了一番,暗暗勸慰了自己一番,才道:「如此說來,你與我成親便是為了借由我引出師傅報仇罷了?」
他灼灼地將我望著,良久才道:「我並不否認我動過這樣的念頭。」
很好,出家人不打誑語,不是出家人也不應打誑語的。
他又道:「但也僅是動念而且,我並無利用過你,現下我願與你做一對單純的夫妻便足矣,至於報仇之事我會自行解決,只希望你莫與古刃、段展修再聯絡。」
古刃?古人?難怪師傅從不告訴我他的名諱,換做我的名兒叫古人,我也是不樂意的。
范天涵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笑很傾城:「清淺,你可願應承我從此不再與他們聯絡,離這趟渾水愈遠愈好?」
我被他美妙的微笑閃得晃了晃神,遂正色道:「不願的。」
自此談判宣佈失敗,范大人拂袖而去。
我下床插上了門,掐滅了燈芯,拖了把凳子坐窗邊,推開窗看月亮,凳子上還殘有范天涵的溫度,坐起來倒也比冷冰冰的紅木舒服。
這月亮圓得出奇,想是中秋節將近了罷。
我回想著范天涵剛剛略略鐵青的臉,有點無奈,我也並非真的想惹惱他,只是我自幼在一群姨娘中長大,雖說這些姨娘都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但一群女人聚在一起,難免就要上演一些爭妍鬥麗、爭風吃醋、相互傾軋的戲碼。而我看多了,自然知道二姨娘說三姨娘在床底下扎小人是因昨夜我爹又在四姨娘那兒留宿了;五姨娘說四姨娘偷漢子是因三姨娘搶了她看上的簪子;而六姨娘說七姨娘圖謀家產是因七姨娘喝了她燉了一天的養顏燕窩……
是故每個故事都有其立場性,在范天涵的嘴裡我師傅自然是喪盡天良的惡豺狼,但在師傅嘴裡,指不定蕭子云那綠雲罩頂的養父才是無惡不作的毒虎豹。
所以我覺得我有必要聽完師傅的說法再來判斷孰是孰非,先不論我與師傅七年來可歌可泣的師徒情,一想到我能在這場撲朔迷離的故事中充當判官的角色,我就喜不自勝,哪裡能應承范天涵不去踏渾水,這趟渾水我是踏定了,就算是用鳧的我也要鳧水而過。
話又說回來,這范天涵剛剛轉身拂袖離去可真是瀟灑理直氣壯得很,似乎該拂袖而去的人是我罷?畢竟我才是那個被利用成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