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真漫長,長到足夠師傅跟我嘮嗑完他們那群人的愛恨糾結。
師傅大半輩子沉溺於武學,唯一動過的一次凡心也落得個慘絕人寰的收場,而且還多了個推卸不得的拖油瓶。他自己講的:「若蕭子云不是我女兒,我早把她丟去荒郊野外餵狼了。」他說,蕭子云真真應了荀子的話,「人之初,性本惡。」
師傅道:「我在蕭子云四歲的時候開始接近她,常從宰相府內把她偷帶出來,帶她去逛集市,給她買小玩意兒,帶她去聽曲兒。奇怪的是這個四歲的小丫頭對於我這種近似綁架的行為非常冷靜地待之。」
我贊同地點頭:「他們這一家子人都異於常人的冷靜。」
師傅又道:「她四五歲的年紀,在宰相府內消失個把時辰居然也未曾被發現,最初我以為她在宰相府內被忽視,還心疼得很,後來我才發現,她有能力把一群大人哄得服服帖帖。」
我讚歎道:「這是個好本事,像我就學不來。」
師傅又道:「她每次都不動聲色地配合我演天倫之樂的戲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是感謝上蒼賜個我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兒。」
我看師傅講得認真,只得又配合:「常言道,閨女是爹娘的貼心小棉襖。」
師傅瞪我:「好生聽著。」
我撇撇嘴,道了聲是。
師傅續道:「直到某日,她給我帶了一壺上好的女兒紅,我一口氣喝完,嘖,喝的時候可真是甜在心頭啊。」
我本想說美人與酒可並稱誤事的兩大緣由,終是忍住了不說。
師傅默了一陣,才嘆口氣道:「半個時辰之後,我五臟六腑忽地絞痛起來,蕭子云立於旁微笑道『我終於替我爹娘報仇了』,然後她從袖子裡抽出小刀,在我身上一刀一刀地割,她人小力氣小,刀割不進去時她就用鋸的,我至今都能想起她稚氣的臉上沾滿血的樣子。」
聽到這,我嚥了嚥口水,我之前居然與她過不去,我果真是活膩了。
我見師傅還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忙追問道:「後來呢?」
師傅笑笑道:「我昏厥過去後蕭子云以為我死了,便離開了。而碰巧你那個短命的師叔來找我試藥,便順道救了我。我好了之後去找蕭子云,她見到我後哭得肝腸寸斷,字字血淚地訴說她有多後悔,我便原諒了她,但從此我也留了個心眼觀察她,而我發現,那孩子有種不動聲色的陰毒,從骨子裡出來的,我無力改變就只能認了,誰讓她是我女兒。後來她逼著我教她武功,我想著也許學點功夫能讓她把心性善良一點,便教了。可別說,她倒是繼承了我不可多得的武術天賦,學什麼招式都快且好,不像某些人。」
我訝然,這種時刻他也要誇耀一下自己再踩一下我,有意思麼?
我也不大笨,師傅口水多過茶的講到這我也明白了七八分,他號稱只傳授給我和大師兄的獨門絕技——拂雲手,蕭子云也會,而且會得登峰造極。
我打了個哈欠,懶懶地直了直腰,道:「師傅老兒,即是說你並沒殺那苦命的丫鬟咯?」
師傅亦打了個哈欠,道:「我沒事殺她作甚?」
我既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困得緊,便道:「師傅,送我下去罷,我困了。」
師傅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指甲片兒,道:「有本事自己下去。」
我咬咬牙,道:「說罷,你想怎樣?」
他呵呵笑:「你讓你相公不要再追查下去罷。」
我挑挑眉,道:「你這護短也護得太無恥了點,恕我不奉陪。」
師傅忽地傷感起來,嘆道:「淺兒,她總歸是我女兒。」
你女兒又不是我女兒,我要生出這麼個女兒,必定塞回去用臍帶勒死。
我搖頭:「就算我願意幫你好了,范天涵也不會賣我這個人情的。」
師傅露出了然的微笑,道:「枕邊風的威力不可小覷。」
我頭搖得更用力了:「我這枕邊風不管用。」
他拍拍我肩,語重心長:「淺兒,你不需要妄自菲薄,為師相信你。」
隨便,愛信不信。
師傅見我默許了,笑瞇瞇地許諾道:「為師以後一定不嫌棄你練武的資質愚鈍,以後一定耐心愛心地教導你,讓你的拂雲手使得出神入化。」
我不接茬,就他那幾招人盡可夫的拂雲手,本女俠還不想學了呢。
既然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於是清晨范天涵回房歇息時,我強逼著自己撐開眼皮,很盡職地吹起了枕邊風。
「呃……天涵,天都亮了,很累罷?」
范天涵脫靴子的動作停了一停,扭頭□我一眼:「氣消了?」
他這一問我才憶起我還在與他鬧彆扭呢,一時面上有些訕訕,我往床內側挪了挪,開始諂媚起來:「是我不識大體,你大人有大量,莫與我計較才是。」
他低低地笑,掀了被子躺進來。
我壓下惱怒,愈加諂媚:「相公看起來疲乏得很,不如我幫你捶捶背罷?」
他哦了一聲轉過去背朝上趴著,道:「左肩較疼,可用力點。」
我捏了幾下他的肩膀,筋真是繃得挺緊的,敢情真是累壞了。
我邊捏著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他安靜地聽著,偶拍拍另一邊肩膀指示我換邊兒。
循序漸進得差不多了,我開始奔入主題:「天涵,你每天要上朝,還要查案,很容易累壞身子骨的,不如就把案子交給官府去查罷。」
他扭頭望我一望道:「多謝娘子關心,只是此事乃為夫的職責所在,追查之事我勢必親力親為。」
我追問:「即是說,你一定要親自追查?」
他回道:「沒錯。」
我續問:「毫無轉圜的餘地?」
他續回:「無。」
「行,那就這麼著吧。」我鬆開捏他背的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道:「那咱就都歇著罷。」
師傅,我心意到了。
范天涵轉身,手支頭,望著我,戲謔道:「你可曾聽過鍥而不捨?」
我擺擺手:「心意到了就好,心意到了就好。」
他伸手過來,拇指並住食指,結結實實彈了一下我的額頭,道:「誰讓你來說情的?」
我拖好被子蓋上,閉上眼道:「古人。」
他的聲音沉沉地傳來:「不是讓你別與他們聯絡?」
我眼兒開了一條縫瞄他,見他沒甚不愉的臉色,才道:「我又不信我師父是邪門歪道,即使他是,這古來英雄豪傑多如牛毛,每個故事裡隨便一抓都一把,而讓人聞風喪膽的壞人一個故事裡至多一個,然後一群英雄豪傑大半輩子就忙著降服這個壞人,由此可見,我師傅是奇珍異寶,得好好藏著掖著。」
他放下支著頭的手躺好,淡淡道:「你比你師傅更奇珍異寶,我也想把你好好藏著掖著,你就別亂跑給我添亂了。」
這甜言蜜語我聽著很不受用,撇撇嘴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反正我是不會與我師傅斷了聯繫的。」
只見他嘴角彎了一彎,道:「那我為你夫多日的怎麼算?」
喲,堂堂狀元郎,言語輕薄我,不好吧。
頃刻後,我倆並排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語地搭起話來,主講人是我,主要是我人生閱歷比較充足,聽的說書也較多,講的故事比較引人入勝。
范天涵起初還禮尚往來地搭我一兩句話,後來他僅是安靜地聽著,在我講到口沫橫飛之時,他默默把他臉上的唾沫星子抹去。
我講著講著見天已經大光了,范天涵的也已是滿臉的倦色,便把故事的結局隨便講一講,然後道:「你徹夜未眠,還是歇著吧,我出去洗漱,就不吵你了。」
他嗯了一聲,閉著眼不動。
我又道:「你挪一挪,我好出去。」
他微微掀開眼又閉上,道:「我不想挪。」
我怔了一怔,這范大人也忒任性了罷?
得,我自個兒爬出去還不行?
我輕輕把一手一腳跨過他的身子,正待要跨另外一手一腳,下方的人突然伸出手,扣住我的腰,把我翻了一翻,翻回床裡去了。
我這麼忽然被翻了一翻,不輕不重地摔在床鋪上,有點暈乎,再算上他還落在我腰上的手,就愈加暈乎了。
我暈乎乎道:「你為甚不讓我出去?」
范天涵模模糊糊地應了我一聲,往我身上靠了靠,落在我腰上的手攬緊了一緊。
我試圖拎起他在我腰間的手,無功。
我只得推推他埋在我頸項的頭,道:「范大人,鬆手。」
他頭在我肩上蹭了蹭,含含糊糊道:「別吵。」
我用多了幾分力道繼續推他的頭,道:「你讓我起來我就吵不著你了。」
他嘖了一聲,略略不耐的語氣:「你別動就不吵。」
我無奈地道:「可我想起來啊。」
他倏地掀開眼,攬著我的手用力地緊了緊,勒得我的腰快成兩截了,又忽地鬆開,轉過身去背對著我睡了。
我隱約覺得他似在生氣,但又不猜不透緣由,只得安慰自己道「此人脾性像霧像雨又像風,莫與他計較。」
我坐著望著僵直的後背好一會兒,還是不敢叫他挪開讓我出去,也不敢再從他身上爬出去,只得重新躺回床上去,不久也就又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