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范天涵照例醒得比我早,拍著我的臉讓我起來送他出門上早朝。我說甚麼都不肯,抱著被子耍賴說我累。
范天涵作勢要扯我被子,我擺出泫然欲泣的樣子,抿著唇道:「你快去上早朝,莫要遲了,回來時我給你做早膳,給你熬南瓜粥。」
他不甘不願地捏我的面,「我回來一定要吃。」
我忙不迭答應著:「一定。」
他一出門,我便抱著被子睡得不亦樂乎。也不知睡了多久,被寶兒一聲鬼吼驚醒。
我揉著眼,望著寶兒在跟前咋呼著姨娘大軍又殺進來了,我只得掙紮著起床,寶兒三兩下拾掇著幫我束髮挽髻,我頭髮受制在她手中,坐在銅鏡前動彈不得無趣得很,便骨碌碌轉著眼珠子四處張望。
我視線停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范天涵昨夜隨手擱於上面的畫軸,再次見到,我竟也心平氣和了,便吩咐寶兒道:「寶兒,把那桌上的畫軸遞與我。」
寶兒伸一隻手去夠畫軸,身子一個不穩,差點栽倒,幸得她及時以另一手抓了我的發髻作為支點才穩住了栽向地面的身子。
我的發根被扯得隱隱作痛,但能使寶兒免於受傷,我心甘情願,我甘之若素,我個人造業個人擔。
我緩緩打開畫軸,端詳了良久,甚麼感覺都沒有。
最終我忍不住問身後的寶兒道:「寶兒,你可覺得這畫上的女子面熟?」
寶兒瞄了一眼,「的確有些面熟,何人也?」
我回道:「爹這次欲納的妾,說是像我娘。」
寶兒這才停下手認真端詳,咬著唇道:「我好像知道像誰了……唉……這名字都到了嘴邊了……就那個……那個……」
我沉著臉朝她揮了揮拳頭。
她立馬堆笑道:「逗你呢小姐,我雖然憶不起夫人生得甚麼模樣,但這畫上的女子分明就是王府祠堂內掛的那副小尼姑誦經圖上的尼姑,只是長了頭髮罷了。」
她說的小尼姑圖是我娘生前畫的玄奘誦經圖,只是我娘講那唐三藏畫得太秀氣,寶兒自小便堅持那是小尼姑不是小和尚。
我聞言仔細打量,用手指蓋住那女子的發,果真是那個唐三藏。幸好寶兒有一雙明察秋毫的剪水秋眸。
我一時哭笑不得,我那個胖子爹,長了那雙王八綠豆眼,也不知是否皆被眼屎糊住了。
打點洗漱完畢,我攜寶兒與畫,出來坦蕩蕩地面對姨娘們。
姨娘們一見我出門,便齊齊嚎了起來,昨日還有淚水,今日只剩了乾嚎,看得我心酸萬分,忙勸阻:「姨娘們且息怒,今日又為了甚麼事?」
四姨娘是首先停止嚎的,她拉拉裙襬,搖身又是一個大家閨秀,她輕聲細語道:「淺兒,昨日你與老爺究竟商榷得如何?為何今日一早那女子就進了門?」
「甚麼那女子?那小賤人!」六姨娘一陣搶白,馬上跟著的是各個姨娘的「是狐狸精」「浪蹄子」「小騷貨」……
我感慨萬千之餘忙左右尋找,幸虧姜溱不在場,不然這些詞解釋起來非折了我的壽不可。
姨娘們的憤怒一旦被激發,我也插不進話,拉了寶兒坐在台階上,托著腮聽她們變著法子罵出一些精闢之詞。
寶兒俯在我耳邊小聲道:「小姐,我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我捂了捂被六姨娘一句尖銳的「偷漢子的小娼婦」叫痛的耳朵,平靜答道:「九姨娘進門時亦是如此。」
寶兒恍然大悟道:「難怪我覺得這些個罵人的詞耳熟能詳得很,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伸了個懶腰,哈欠道:「等罷,待她們罵累了再做打算。」
只是她們尚未罵累,范天涵便回府了,他一進門便沉聲喝斥:「這又是做什麼!」
他身著紫色麒麟朝服,頭戴朝冠,開聲一斥,硬生生比平時多長了幾分威嚴,眾姨娘被他吼得原地不敢動彈。
我從台階蹦起,跳到他面前,扯了他衣袖到一旁,邀功道:「我看了那畫軸,那女子長得與我娘家祠堂裡掛的玄奘誦經圖裡的玄奘一個模樣。」
他曲指叩了一下我腦袋,道:「我知道。與你成親前爹讓我去拜祭過你娘,當時他便告知我那是娘畫的,我猜想除非娘是與你一樣乖戾的性子,否則不會把自己畫成個和尚的模樣。」
我捂腦袋瞪他,「我明日便出家去,變個尼姑模樣與你看。」
他笑道:「這我倒不擔心,你若能熬住無肉可吃的日子,我亦是樂見其成。」
我一想到這個世間若是無了豬肉雞肉鴨肉牛肉羊肉,便難過得要流下淚來。
寶兒在一旁哼道:「姑爺小姐且慢打情罵俏,先解決眼前這群姨娘罷。」
我們這才回頭望那群姨娘們,她們方才被范天涵斥了一聲,維持著呆若木雞的姿勢已是許久,我手肘撞一撞范天涵,小聲道:「你與她們好好說說。」
他低頭望我:「那你呢?」
我笑瞇瞇道:「我去廚房替你熬南瓜粥。」
語畢不待他反應,我便一溜煙跑了。
入了廚房,我才發現廚房內壓根沒有南瓜,一籌莫展之際,寶兒也溜入了廚房。她知曉了情況後提點了我一下,我茅塞頓開,南瓜粥不也就是切塊南瓜與米熬成粥,那隨便什麼食材切一切都可丟入米裡一起煮,如此說來,米實乃兼容并包的好食材。
於是我找了芋頭,紅薯,山藥,通通切塊,丟入米裡一起煮爛熬成粥。
這粥愈煮愈怪異,顏色紫中帶紅,紅中帶白,咋一看倒是挺喜慶的。聞起來也古怪,芋頭味加紅薯味加山藥味竟像燒了什麼東西的味道。
坦白講,端出去前,我自己也沒能提起勇氣嘗上一嘗。
府中已是恢復了安靜,寶兒道姑爺三言兩語把夫人們打發回府了,現他正在書房裡閱文書。
寶兒還道,小姐你做的這碗粥,姑爺要是喝下了,他便是存了心想讓你守寡。
而我既是答應了范天涵給他做早膳,做出來的東西即使再不像樣,也得端出去顯擺一圈,以顯示我的誠意。
我在書房外輕喚了一聲便推門進去,范天涵坐於書案前,扭頭望我一望道:「我怎的聞到骨灰的味道?」
我躊躇了幾步,踱過去把碗伸到他鼻下,道:「是這粥的味道。」
他垂眼瞧了幾眼,不可置信道:「紫色的南瓜粥?」
我低頭,正好瞧著了他身上還穿著紫色的朝服,靈機一動道:「這次煮的是芋頭粥,為的是搭配你今日這套紫色的朝服。」
范天涵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才道:「夫人費心了。」
你看這人,不樂意便不樂意,講甚麼費心,分明噎我。
我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擱,道:「我看你也不餓。」
他一手攬了我入懷,一手仍在翻著文書,嘴裡隨意哄著:「看看,又耍蠻了,你近來是愈來愈難伺候了。」
我伸手去端碗,舀了一勺糊糊狀的粥遞到他面嘴邊,皮笑肉不笑道:「為妻的伺候你才是,哪裡敢讓你伺候。」
他躲閃不及,只好含了一口,嚥下後道:「這實在是五味雜陳的一口粥。」
我既達成了目的,便不再逼迫他吞那噁心的粥,手圈了他的脖頸問道:「你如何打發姨娘們回去的?」
他端起桌上的茶盅,漱了漱口才道:「我讓她們回去帶上爹和新任姨娘好好觀賞祠堂內的那幅畫。」
我嘖了一聲表達我對著答案的不滿,鬆了環住他脖頸的手,準備回娘家去看戲。
他卻不讓,非讓我去給他做南瓜粥,我自然是不肯。他便拉了我坐他腿上,也不搭理我,就潛心看起公文來。
我窩在他懷中實在無趣得很,便用指甲片兒去摳他朝服上繡的麒麟,挑開了麒麟眼上的白繡線,用力一拉,麒麟便成茫茫的瞎子。
范天涵低頭望了我一眼,道:「你拆的你負責補回去。」
我並不受威脅,我手下有繡花大將姜溱,清明上河圖她都能繡出來,何況區區麒麟眼。只是這刺繡摳久了也無趣,百般聊賴之下便趴在范天涵肩上打盹。
本已昏昏沉沉欲睡過去,頭卻從他肩上滑了下來,不偏不倚磕在椅背上,疼得我直飆淚。
范天涵沒來得及擱下手中的筆便來扶我,於是混亂間軟軟的筆毛在我面上重重劃過。
我只覺臉上一道濕漉,捂著腦袋的手去摸面,於是又是一手的墨。
范天涵一怔,原本蹙著的眉頭展開來,大笑不止。
我碰疼了頭,又畫花了臉和手,眼前這人還自顧笑個沒完,氣得牙癢,恨不得就喉頭一甜,噴幾碗血出來嚇唬嚇唬他。只可惜了這喉頭說甚也不肯一甜,於是我也僅能無奈地抬起滿是墨汁的手,淡然地往笑得瞇起眼的范天涵臉上一拍,一個不甚完整的五指印便躍於面上。
他笑僵在唇邊,舉起筆便要往我臉上畫。
我跳下他的膝,邊跑邊好言相勸:「你堂堂大將軍,怎能如此之幼稚……」
跑不了兩步,便被他擒住。
他提了筆便要往我臉上畫,我垂死掙扎地與他講道理:「大人,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話講一半,面上一濕,這范小人又給我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