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被師父逼著與大師兄談心。許是心虛,我特意挑了范天涵出府的時候,邀大師兄去菜地裡看菜。
李總管的菜地不大,卻是來來往往必經之路,誰見著了也覺得我們光明正大得很,絲毫無瓜田李下之憂。
李總管重點包心菜長得正好,像一朵朵怒放著的碩大綠花。
我與大師兄立於菜圃旁邊,深沉地望著一條肥美的菜蟲從一片葉子爬到另一片葉子。
當我們還年少,草快長鶯猛飛的日子裡,我與大師兄在被師父放牛吃草的時,常常一起無所事事的盯著一些小生物,如螞蟻,如蟋蟀,如折了翅的蒼蠅,如很多叫不出名的蟲子,我們想看他們要去哪裡。但我容易犯困,看著看著便瞌睡起來,醒來後往往也忘了問,故我一直都不知道它們去了哪兒。
菜蟲在我們的注視下,扭扭捏捏地鑽入了包心菜裡面的葉子,不復見了。
我調回視線望大師兄,道:「大師兄,可以和我說說你與蕭子云的事麼?」
大師兄笑道:「你想知道些什麼?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師兄從來不是善笑之人,臉皮久未扯動便失去了記憶,再努力笑看來亦是古怪的,而這樣古怪的大師兄是我所不熟悉的,我不知該如何應對。
於是我只好坦白以對,嚴肅道:「蕭子云不是好人。」
他並不否認,又是一笑,「我早知道。」
我被他笑得雲裡霧裡,垂眼又見了那菜蟲顫悠悠從包著的菜葉內探出頭,忍不住岔開話道:「大師兄,菜蟲。」
他隨我低眼望。
我回憶道:「我們年幼時似乎捉過菜蟲。」
他笑笑道:「一切物似人非的,我皆不復記得了。」
我面子一時下不來,訕訕道:「忘了也好。」
內心卻忍不住恨恨想:在所有的物似人非裡,我最討厭你。
既然回憶往事打不入他的心扉,我只好另闢他徑。
於是我道:「你可知師父為了你與蕭子云的事擔憂得一宿白了頭?」
他淡淡道:「師父發黑如夜。」
我語塞,望著他緊繃出肌理的側面,默默地轉身離場。只可惜場離了一半就見師父躲在欄杆後面朝我揮拳頭,我嘆口氣無奈地又回去。
到了大師兄身旁,見他手上多了一片菜葉,那方才瞧了許久的菜蟲在菜葉上翻滾蠕動,像一隻諂媚的貓。
他忽地嘴角噙笑,兩指包著菜葉一壓,吧唧一下噴出綠色的汁液。我嚇得倒退一步。他轉過頭來看我:「我與蕭子云第一次見面時,便是這樣的場景,彼時她才八歲,師父帶她回來玩兒,她就是這樣捏死我養的毛蟲。」
我吞一吞口水,問:「你養的毛蟲喚作什麼?我養過一隻畫眉鳥,寶兒為它取名烏鴉,她言她想試試若是一直叫它烏鴉,它會不會有朝一日忘了自己是畫眉,慢慢變黑。」
我真的養過一隻畫眉,寶兒也真的叫它烏鴉,但智慧如我,在此時講這麼一個故事,自然是要勸解大師兄,讓他知道記住他本性乃善良的,切莫為了一女子捏死菜蟲,化身成魔。正所謂,勿忘初衷啊勿忘初衷。
大師兄丟掉手中的菜葉,道:「我的毛蟲名喚大俠。」
大俠被弱女子捏死,還有什麼比這更哀傷。
大師兄又問道:「後來那畫眉怎麼樣了?」
我道:「後來它大概是受不得這種侮辱,某次我開籠換水時它飛走了。」
事實是,我與寶兒餵了它一個月,覺得日日要餵食添水的很是繁瑣無趣,便打開了籠口,指望它離家出走,但籠子開了三日,它還是好好地呆在裡面醉生夢死,連頭都不曾探出籠子過。我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最後硬把它抓了出來,放飛藍天。只是它還不時飛回來,企圖從我們這討點嗟來之食,我們秉著要使它自立自強的精神拒絕了。
大師兄笑一笑,道:「這畫眉鳥也算貞烈。我那時為了替大俠報仇,與蕭子云打了起來,就在我把她按在牆上要揍時,她嚶嚶哭了起來,我心軟便鬆開了她,豈知我手一鬆,她趁我轉身時便掃了我一腿把我撂倒在地,拿了大俠的屍體在我面上一揉,我至今還能憶起那黏濕的感覺。」
我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面,道:「你講了這麼多,似乎都是蕭子云不好之處,那麼你們怎麼會……」
怎麼會勾搭上?
他聳肩道:「我亦是不知道,就這樣了。」
我回頭求救地望躲在欄杆後的師父,發現他聽得無聊,倚著欄杆睡著了。
我心一橫,直接問道:「你可知蕭子云原本一心想嫁范天涵?」
他答:「知。」
我又問:「那以她的性子,你能肯定她是真愛你麼?」
他搖頭道:「不能,即使是當年你還是個女娃娃時,眨巴著大眼要與我走天涯,我都不能肯定你是否僅是心血來潮,何況蕭子云。」
我當然不服,我當年那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心心唸唸盼他來把冰心暖,豈知他盡往壺裡丟冰塊,冷得我冰天雪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正沉默間,只見姜溱遠遠走了過來。
我簡單地替他們介紹了一下彼此後便問姜溱:「你來繡清明上河圖?」
姜溱搖頭道:「昨日已繡完,帶回去後發現過大幅,也不知道擱哪裡好,我便將其燒了。」
我不得不承認,在灑脫這一修為上,姜溱的境界是我望塵莫及的。
姜溱蹲了下來,認真的在菜地上翻尋著什麼,嘴裡喃喃有詞:「青青,青青你躲哪裡去了?」
我亦隨她蹲下,問:「你在尋什麼?」
她回過頭望我,「姐姐,你可還記得有日你與寶兒慫恿我餵菜蟲吃養膘之藥。」
我與寶兒做過的壞事太多,實在不記得,但她如此肯定,我也只能點頭。
她復道:「我聽從了你們的建議,餵了一條菜蟲吃藥,後見它愈長愈大,頗有撐破蟲皮之勢,我不忍心,又餵了它掉膘之藥,雖二藥彼此中和難免傷身,但它還是長得異常肥美可愛,我見它為蟲如此之堅強,十分感動,便收了它為義子,取名秦青,平日裡我都喚它青青。只是這會兒青青不知上哪兒去了。」
菜蟲是青青,青青姜溱義子,青青若是方才喪生於大師兄指上的那條菜蟲,那姜溱豈不是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抬頭,只見大師兄默默地、不動聲色地,用腳輕輕把地上裹著秦青屍體的菜葉挑到身後,擋住。
我之前並不認識青青,只覺那是一隻菜蟲,現兒知曉了它的名字,聽聞了它的事蹟,便忽覺得它有血有肉起來,回憶起它方才在菜葉中圓滾滾的模樣亦覺得動人之至。再望望殺蟲凶手段展修,愈發覺得他面目可憎喪盡天良。
姜溱還在叨叨喚著青青,我聽著心一陣陣酸。人蟲永隔,它死了,她卻蒙在鼓裡;它永不會回來,她卻還在等待;它沒來得及道別,她沒來得及說愛……
我揩揩眼角的淚,牽起姜溱道:「青青大概找更廣闊的天地去了,畢竟這塊菜地太小,不足以施展它的抱負。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姜溱撓著腦袋道:「姐姐,青青是蟲,不是魚也不是鳥。」
……謝謝你哦,你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
姜溱欲再尋青青,我連拖帶拽把她扯去寶兒房內話家常。
掌燈時分,我路過菜地,見姜溱與大師兄在菜地裡相談甚歡,姜溱的嬌笑在菜地中縈繞,柔得似水的月光下,我彷彿看到青青在她的笑聲中載浮載沉地哭泣。
我衝了上去,我再無良都不能看著她認賊作父。
姜溱未待我開口,便拉著我的手歡樂地跳躍著,我不忍拂她的歡喜,只能陪著也跳躍了會兒。
停下來後,她笑逐顏開道:「段大俠替我尋回了青青,他替我尋回了青青!」
我望向大師兄,他手裡捧著一片菜葉,一條綠幽幽的菜蟲在月光下緩緩蠕動。
我狐疑道:「這真是青青?」
姜溱皺了皺眉,道:「我亦是懷疑,青青看起來瘦了,但段大俠言其在菜地裡找到的,而這菜地裡的菜蟲除了青青,其餘的都被我用藥趕走了。」
我甚是不解,問道:「為什麼把其餘菜蟲都趕走?」
她道:「我怕其它蟲子見它肥,嘲笑它欺辱它搶它食物。」
溺愛!人蟲界赤.裸裸的溺愛!
她小心翼翼地從大師兄手裡接過菜葉,深情望著葉上的菜蟲,伸出食指搔搔那蟲子,嘆道:「這才幾日不見,你怎地瘦成這副模樣?是娘親不好,太久沒來見你,你想我想瘦的吧?」
我一陣作嘔。嚇得姜溱一把抓過我的手開始把脈,喃喃自語道:「莫非有喜了?滑脈滑脈千萬要是滑脈。」
大師兄亦是被她嚇得緊張兮兮了起來,眼神在她替我把脈的手上閃爍。
我低頭一看,嘔得愈發厲害起來。
良久,姜溱嘆口氣道:「姐姐並非有喜。」
我淡定點頭,一開始我就是給她噁心的,後來嘔得厲害是她用搔毛毛蟲的手抓我的手。
姜溱從懷裡掏出一小手絹,謹慎地把菜蟲連菜葉包好,欠身道:「姐姐,我先回府了,晚了蕭哥哥該不高興了。我還得給他介紹我的義子呢。」
我望著她欣喜的臉,終是不忍說出真相,只能點頭道再會。
姜溱一走,我便斥大師兄:「這次我不揭發你,但下次便沒那麼好運氣了!」
大師兄垂首不語。
我怒氣衝衝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