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正常的人世間,看到身旁的小販叫賣著糖葫蘆,我內心那個波濤洶湧澎湃啊,恨不得沖上去把他那架子上的糖葫蘆通通舔一遍。
大師兄挾持著我們一路往狀元府走去,一路上他一言不發,我猜不透他的想法,但隱約覺得大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不由得有點慌張,我望向姜溱,她看起來亦是惶恐不安的樣子。再望望周圍的路人,似乎也交頭接耳地談論著我們,我愈發忐忑了,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慌。
將近狀元府,大師兄轉頭對我道了一聲:「淺兒,對不住了。」
我只覺脊骨一麻,便被他挾持入懷。他用食指與拇指,不輕不重地捏住我的咽喉,我絲毫不敢動彈。
隨著姜溱的放聲尖叫,狀元府的門被迅速打開,衝出來的是一名小家丁,我瞧著挺眼熟,就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小家丁也跟著姜溱放聲大叫:「來人啊,來人啊,夫人夫人回來了。」
這會兒我算是想起來,這小家丁就是那奉我若神明的小五兒嘛。我很想與他講,夫人是回來了,但夫人現在還在敵人手裡,你完全可以不必如此歡欣鼓舞。
人一個一個從門內魚貫而出,我見著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們,忍不住了打了聲招呼:「大家好。」
「夫人好。」眾人齊聲道。
瞧瞧,這就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再次回到正常的人世間,看到身旁的小販叫賣著糖葫蘆,我內心那個波濤洶湧澎湃啊,恨不得沖上去把他那架子上的糖葫蘆通通舔一遍。
大師兄挾持著我們一路往狀元府走去,一路上他一言不發,我猜不透他的想法,但隱約覺得大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不由得有點慌張,我望向姜溱,她看起來亦是惶恐不安的樣子。再望望周圍的路人,似乎也交頭接耳地談論著我們,我愈發忐忑了,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慌。
將近狀元府,大師兄轉頭對我道了一聲:「淺兒,對不住了。」
我只覺脊骨一麻,便被他挾持入懷。他用食指與拇指,不輕不重地捏住我的咽喉,我絲毫不敢動彈。
隨著姜溱的放聲尖叫,狀元府的門被迅速打開,衝出來的是一名小家丁,我瞧著挺眼熟,就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小家丁也跟著姜溱放聲大叫:「來人啊,來人啊,夫人夫人回來了。」
這會兒我算是想起來,這小家丁就是那奉我若神明的小五兒嘛。我很想與他講,夫人是回來了,但夫人現在還在敵人手裡,你完全可以不必如此歡欣鼓舞。
人一個一個從門內魚貫而出,我見著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們,忍不住了打了聲招呼:「大家好。」
「夫人好。」眾人齊聲道。
瞧瞧,這就是大戶人家的規矩!
寶兒和范天涵是最後出來的,寶兒一見我們就哭了,哀求著:「大師兄,求求你放開小姐,求求你不要將小姐的頭擰下來!」
我一聽還有這個可能性,脖子就忍不住一陣發癢。
我望向范天涵,他似乎比我記憶中清瘦蒼白了些,見我望他,他僅是一笑,微微掀唇,吐了兩個無聲字。
「莫怕。」我心裡模仿了一下,大概是這兩個字罷。
寶兒和范天涵是最後出來的,寶兒一見我們就哭了,哀求著:「大師兄,求求你放開小姐,求求你不要將小姐的頭擰下來!」
我一聽還有這個可能性,脖子就忍不住一陣發癢。
我望向范天涵,他似乎比我記憶中清瘦蒼白了些,見我望他,他僅是一笑,微微掀唇,吐了兩個無聲字。
「莫怕。」我心裡模仿了一下,大概是這兩個字罷。
大師兄掐著我脖子的手緊了一緊,大聲道:「范天涵,交出蕭子云,我便把淺兒交還給你。」
范天涵抱拳道:「段大俠此言差矣,子云早就移交官府法辦,豈是容範某做主。還望段大俠理解,將范某妻子放回,范某定當萬分感謝。」
「少廢話。」大師兄的手又緊了一緊,「你若不放了蕭子云,我今日便了結了淺兒。」
大師兄一用力,指甲便陷入我的脖子肉裡,疼我直想罵娘。
寶兒忽然大叫:「大師兄,你指甲太長,你別掐小姐!」
……
大師兄聞言果真鬆了鬆手勁。寶兒真是大智若愚,心細如髮。
寶兒吼過後,大家都沉默了下來,場面一時有點僵持。我這麼被劫持著實在不甚舒適,只好小聲提醒大師兄道:「大師兄,叫囂呀。」
大師兄恍然大悟,大聲道:「范天涵,我讓你放了蕭子云!否則我一把捏斷她的脖子。」
我只能說,大師兄在叫囂的技巧實在有待加強,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話。
范天涵嘆一口氣道:「段大俠,你與清淺是同門,而子云是我表妹,我若能將她搭救出來,自是義不容辭,但子云這次犯的是刺殺皇上的大罪,其罪當誅,我保她不了。」
哇!刺殺皇上啊……這罪挺大的啊……
大師兄又不淡定了,他掐我脖子的手又收緊了,「這都是你設下的陷阱,她言你帶她進宮晉見皇上,突然就一群人圍住她了。」
范天涵道:「段大俠如何知道?莫非你私闖大牢?那日太后大壽,皇宮內人來人往,我一轉身就不見了子云,再次找到她時,她已被大內侍衛層層圍住了,她當時手持長劍砍傷了兩名大內侍衛,而皇上的黃袍也被她割破了一角,眾目睽睽之下證據確鑿,我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
大師兄還想說甚麼,我忍不住打斷道:「那個,你們能否移駕府內說話,這樣我點累。」
這一大幫子人堵在門口,跟演大戲似的。
姜溱忙附和道:「姐姐身子虛,不宜久站。」
大師兄遲疑了一下,點頭道:「我們裡面說話。」
就在他側身那一霎那,范天涵忽然躍起,一腿掃向大師兄,大師兄堪堪躲過,范天涵一掌劈來,大師兄扣住我的手用力收緊,我忍不住唔了一聲。
范天涵掃了我一眼,臨時收回掌,做出個請的動作道:「段大俠裡面請。」
於是一幫子人都進了將軍府,院子裡早有人準備好了太師椅。我被大師兄按著坐在太師椅上,他立於我椅背後,手仍然掐住我脖子。
這個姿勢有點詭異,但比方才舒適多了,我也就不再計較。
大師兄道:「范天涵,蕭子云對你有情有義,即使她處事過激,也都是出於愛,你如此陷害她又於心何忍?」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
大師兄並不理我,還在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勸說范天涵:「你設計囚蕭子云無非是想逼我交出淺兒,現淺兒我已送到你面前,只要你放了蕭子云,我立馬放了淺兒,而蕭子云我會帶她遠走高飛,今生今世永不出現在你們面前。」
我聽著覺得也有理,忍不住道:「所言極是。」
范天涵道:「非我不願放子云,只是子云犯下滔天大罪,由不得我。」
大師兄忽地收緊手指,他拇指與食指緊緊扣住我的喉骨,我瞬間呼吸不暢,只覺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
「慢著!」范天涵急道。
大師兄冷冷地睥他,手勁不但絲毫未鬆,反而愈收愈緊。
此刻我倒不十分難受了,只覺徹底心涼,我本以為大師兄再怎麼著都不會真的傷害我,看來我太瞧得起自己,也太瞧得起我們多年的同門之情。
我收起漫不經心的態度,啞著聲音:「天涵,千萬莫放蕭子云,至多我給她陪葬就是了。」
范天涵與我對望,眸黑若墨,似是與我心意相通,但說出來的話卻是:「鬆手,我派人去將蕭子云從牢裡帶出來。」
我大怒。
大師兄聞言微微放鬆了力道,手指卻也還是扣著我的咽喉。
我用力吸了口氣,威脅道:「范天涵,你若敢放蕭子云,不用他了結我,我自己咬舌自盡。」
范天涵僅是回了我三個字:你閉嘴。
我深受打擊。
蕭子云很快被小五兒帶了進來,她手腳皆為鐵鏈所鎖,卻一點沒有監下囚的卑微,昂首挺胸得猶如一隻驕傲的麻雀。
她冷冷地掃了大師兄一眼:「段展修,你真捨得對你的小師妹下手?」
而她對上范天涵的表情卻是深情的,「表哥,你要相信我,我沒有行刺皇上。我並不知道他是皇上,他看起來也不像個皇上。」
那倒也是,一般人都想不到長那麼醜一人也能當皇帝。
范天涵回道:「子云,這事會有人去查個水落石出,屆時自然會還你清白。我希望你勸段大俠在尚未鑄成大錯前放了清淺。」
蕭子云冷笑:「莫非你還看不出來?他們二人合夥騙你呢,段展修對嫂嫂可是心疼得很,他帶走嫂嫂的這段時間,指不定二人早已互通款曲。」
大師兄忙辯解道:「我與淺兒之間清清白白,若有甚麼私情,我又何必挾持她回來救你?」
蕭子云又一聲冷笑:「我看是王清淺對我懷恨在心已久,鼓噪著你來誘我出大牢好殺了我吧?當時我就不該聽信你,讓你帶走這女人,我就該趁其不備一掌劈死她。現在也不會倒讓她以受害的名義來加害於我。」
這樣她都能想得出來,不愧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毒者見毒。
大師兄幾次張嘴欲解釋都未果,最後只好對范天涵道:「解開她身上的鐵鎖。」
范天涵望我一眼,我搖頭,大師兄見狀使力扣住我的喉骨。
范天涵大手一揮,院內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他從腰間解下鑰匙,開了蕭子云手腳鐵鏈的鎖。
大師兄見鎖一開,對蕭子云大聲道:「快走,我隨後來。」
蕭子云卻不動,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朝我劈來,而我在大師兄的箝制之下絲毫動彈不得……
「你敢!」一聲怒斥,范天涵抽了劍朝蕭子云疾刺而去,不料蕭子云卻不管不顧,掌風絲毫未曾遲緩地朝我劈來,我在大師兄手中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她的那一掌離我愈來愈近,直至我能看清她掌心的紋路。
此人掌紋雜亂,命途多舛,性子獨斷剛烈……
蕭子云那一掌劈來,我只覺五雷轟頂,一瞬間前塵往事如同飛快翻動的書頁,老人們說將死之人都是如此,得將人生重新過一遍,下了陰間好跟閻羅王交待一番。
我看到了圓滾滾的寶兒,扯著我的袖子說小姐我們去聽說書吧;我看到了我爹蒙著眼和眾姨娘在院子裡捉迷藏,他一頭撞上了樹,抖落了無數葉子;我看到了范天涵手裡拉著線,笑著道,你的紙鳶這麼沉,如何飛得起來;我看到了范天涵手執墨筆,偏頭道,你過來讓我畫一筆;我看到了范天涵拍著我的頭道,清淺你聽話,去給我燒南瓜粥;我看到了范天涵大吼大叫,清亮眸子充滿血絲,清俊面上青筋畢露,近乎癲狂之態。我努力想聽清他說了些甚麼,卻只能聽得「不准」二字……
我將死,你何不講點有深度的?連我都想了一句別有深度的留言——若我死去,後會有期。造化弄生死,天不老,情未了……
我醒過來時在范天涵的懷裡,他摟著我坐在庭院裡,眼睛似乎望著哪個悠遠的地方。我想提醒他地上髒,還想提醒他摟得太實我快被勒死了,但我才一掀唇就覺有什麼東西從嘴角緩緩流下,「我……要死了麼?」
范天涵垂頭以大拇指替我拭嘴角,我垂眼望了一望他的拇指,是血,他那麼平靜的模樣,我差點都以為他擦的是口水了。
他道:「清淺,莫怕。」
我想跟他說怎麼可能不怕,但我一開口卻只能咳血,他低頭吻住我,他的唇貼在我唇上,就那麼僵硬而血腥地貼著,他道:「別說,我們以後說。」
這樣不好,人們總以為很多話可以留在以後說,但有時候真的就沒有以後了。
我抬手欲推開他,卻始終只能軟軟地抵在他胸前。
他緩緩離開我的唇,一滴冰涼的淚從他面上滑入我唇,他對著我勾著嘴角微笑,「血腥味好重。」
你看這人還會笑,他大概想弄死我很久了,我若死了他可以娶一個全新的妻子,她替他煮早膳,替他生兒育女,替他拔去新生的白髮,替他遞上枴杖……我一想到這些事都將由別的女人來完成,不免難過了起來。
我包著眼淚,問了摺子戲裡我最唾棄的一句台詞:「你……愛我麼?」
他還是笑,拭過血的拇指又來拭我的淚,「愛。」
我微微嘆息,「能愛多久呢……」
這話在我而言只是對即將逝去的生命的感嘆,但在范天涵聽來大概成了一句詰問,又大概人們總是對彌留之人有問必答的,於是他摸著我臉頰道:「一輩子。」
這回答有歧義,一輩子可以是我的一輩子,也可以是他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眼看就要完,他的一輩子還很長。
但我不準備與他計較了,反正女人一世所求莫過於一個「愛」字,我既得,足矣。
我緩緩閉上眼睛,范天涵在我耳邊輕輕道:「歇一歇罷。」
自古以來英雄俠客都是很難死的,於是我醒來時,內心一片澄明,我在心中默默肯定了自己是是個俠女。
俠女床前圍滿了人,我爹、寶兒、姜溱、白然、蕭副將……獨獨缺了范天涵。
我正想開口詢問,卻發現嗓子乾啞得如同吞了碳。
寶兒是第一個發現我醒了的,她衝上來握住我的手:「小姐,你總算醒了……你都昏迷了十天……」
她一動作,其餘人等也激動了起來,哭的哭,笑的笑,紛紛向我表示他們有多麼的焦急以及擔憂,我爹甚至指出,我此次至少害他折了十年壽。寶兒又指出,那麼他其實命不久已。
我擠出一個公鴨嗓:「天涵呢?」
場面瞬間安靜了下來,一個個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扯了離我最近的寶兒問:「姑爺呢?」
寶兒一聲不吭,淚水一顆一顆滴在我手背,灼得我手直髮顫。
姜溱言,那日我死在了范天涵的懷中,他摟著我在庭院裡坐了一天一夜,然後替我辦了喪事,那幾日裡,他一直很平靜,並未過分悲慟。
直到我釘棺那日,時辰將到卻遲遲未見他現身,並且四處尋他不著,我爹猜他大概不忍在場觀看,於是便令木匠莫誤了時辰趕快動手。
他們在棺木內見著了側躺攬著我的范天涵,他身上著壽衣,平靜安詳。姜溱替他把了脈,筋脈盡斷。
他們還言,范天涵改了靈堂輓聯:
生死相許
難求生前長相守 必得泉台永相隨
本該是個梁祝般的美滿結局,但由於添了天涵這個死者,又得重新算時辰才能入殮,入殮那日,寶兒趴在我胸口嚎哭,忽然聽到我的心跳,嚇得昏了過去。姜溱大驚之下腦子開竅,跑回山上尋找她神醫師父的靈丹妙藥,竟發現號稱出外行醫救濟世人的師父在窩裡睡覺,原來她師父出門行了七天醫,覺得太累了,便放棄了懸壺濟世的念頭。於是姜溱帶著神醫回來,神醫言我雖被拂雲掌傷了元氣,但我由於我亦練過拂雲掌,體內有真氣護體,故我並非真死,是真氣為了護體而詐死,待真氣逆轉,自然會清醒過來。
而神醫對著范天涵發表了感嘆,他道他行醫多年,從未見過筋脈斷得如此徹底的人。他還說斷筋之人,若七日內不能續上,便是回天乏力,他將范天涵帶走研究,今日已是第九天。而姜溱再回山上,卻不見了師父與姜溱的影蹤。
世事奇妙,我活了二十餘年,從不知我體內有個叫真氣的好物,這會兒卻覺真氣在我體內猛烈亂竄,使我喉頭俗套地一甜,嘔出一大口血。
爾後便是平靜而漫長的等待,即無以淚洗臉,也無痛徹心扉。生若無可戀,死又有何懼,我只是在等待,等待一個使我理直氣壯的結局。
這日,我在書房打盹,我近日來養成一個習慣,喜歡伏在書案上睡覺,總能夢見范天涵,魂牽夢縈什麼的,甚是喜人。
我睡得迷糊,只覺有人推一推我,「清淺,我回來了。」
我抬頭望,見是范天涵,便道:「怎地又是你?」
他食指點一點我的鼻尖,笑道:「常夢見我麼?」
我掰了手指算與他聽:「第一次是去邊疆找你的途中,第二次是我復活後首次入眠,爾後每次我入眠就會夢著你,我數不清了,但今日是第十八次了。」
他苦笑,「不是說數不清?我離開三個月,你才睡了十七次?」
我點頭並誇獎他:「你算數很好。」
他俯身親一親我:「我很想念你。」
我讚揚他:「你的唇比最後一次親我柔軟了許多。」
想一想我又要求道:「你這次消失前能不能不要起大霧或者濃煙,每次我從夢中醒來,都覺得像是游了一遍地府。」
他摸一摸我的頭:「我真的回來了,不走了。」
我轉身抱住他的腰,埋入他懷中淚流滿面,雖然他次次如是說,但我依然願意回回相信他。
許久之後,我抬頭提醒他道:「你真的不會走了。」
他以二指掐我頰,道:「不是夢。」
這三個字以及面頰上的疼痛,是我此生永垂不朽的感恩。
范天涵言神醫雖替他將筋脈在七日內續上,但長好卻需要很長時間待在極寒地帶,於是神醫帶他去了玄冰山。我並不在乎理由,他只要回來便已足夠。
范天涵不在時,白然將蕭子云與大師兄收押大牢,說是待范天涵回來自行發落。范天涵不在之時,白然甚是忙碌,皇帝賜他自立門戶,白府中養了數十妻妾,他甚是勞心勞力。
今日風高氣爽,我在亭子裡喫茶看畫冊。
師父現身時,我並無多驚訝,早料到了他又該來說情了。
果不然,他表達了對我的關懷之情後便哀傷道:「淺兒,師父知道你吃苦了,但現也塵埃落定,不如勸范天涵將子云與修兒放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呀。」
我拈了個棗子糕放嘴裡,也不吭聲,咱這會兒被求著呢,得擺譜。
師父又道:「淺兒,你就當積德,這麼些年來,你也造了不少孽,你缺德呀。」
我這會兒譜也擺不下了,忍不住回嘴:「你才缺德。」
他點頭:「可不是,我要不缺德也養不了這兩混賬。」
他如此實心眼,我反倒語塞了。
他又道:「以我對修兒的瞭解,他雖然掠走你,他一定是好生待你的。而子云也不可能無故刺殺皇帝,這中間定是范天涵為了尋你而設下的陷阱。你們雖在鬼門關走了一趟,但總還是有驚無險,而范天涵卻削下了子云一條手臂,不如算了罷?」
我一想倒也是,但還是問:「那麼枉死的小丫鬟呢?」
師父嘆息:「你見那些個大俠頂著替天行道的名義,殺的人難道會少?官府何時管過?殺人償命是江湖上最無稽之談。」
呃,這麼說也不無道理……
後來不知道怎地,我莫妙地又應承了跟范天涵求情,大概我實在生性善良罷。
於是晚上范天涵在書房裡看公文時,我便摸進去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了。
我拿了把雞毛撢子,在書房內左揮右抹地撣灰塵,撣了半晌,范天涵也沒回頭望我一眼,我只好把雞毛撢子往他身上招呼,他還是不動聲色地任我在他身上撣灰塵。
我見狀也只好先開口:「我今日去見娘了。」
停頓了良久他也不追問,我只好又道:「娘她看起來蒼老了許多,一提蕭子云便哭,自責道是她沒替兄長教育好女兒。」
范天涵放下手上的公文,格開雞毛撢子:「你直說罷。」
我快速道:「師父讓我來求情,希望你對蕭子云與大師兄網開一面。」
他回:「不幫。」
我撇撇嘴:「這一切都由我而起,我不追究了成不?」
他反問:「那麼蕭子云之前殺的丫鬟呢?你不是一直想我替她討回個公道?你的正義感呢?」
被他這麼一詰問,我也挺迷惘的,正義感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你一提起,我就覺得我好像必須得有。
范天涵見我沉默,伸手在我頭上敷衍一揉:「你先回房歇著,我看完公文就來。」
我往外走兩步,覺得不對勁,又往回走,奪了他的公文:「得饒人處且饒人,你這麼些年來做的缺德事也不少,權當積德。」
他偏頭望我,反問:「我缺德?」
我只好道:「我缺德,你就當替我積德罷,否則百年之後你羽化登仙了,我鋃鐺下地獄了,咱以後就見不著了。這次死裡逃生後,我覺得只要你在我身邊,恩怨什麼的我都可以不計較。」
他搖頭:「我不會放了他們。」
我圈他脖子的手往下滑,順勢掐住他脖子搖晃:「你究竟想怎樣?」
范天涵被我晃得聲音直哆嗦:「你……才……想……怎樣?」
我想著既然如此,那我退一步求情:「不然免了他們死罪?」
他皺眉:「我何時說過要治他們死罪了?」
我一愣:「沒有?」
他點頭:「沒有。」
我追問道:「那治什麼罪?」
他道:「廢了他們武功,流放邊疆。」
我聽著這安排挺合理的,便溜下他的膝,親一下他的頰,拍拍他的腦袋:「好好看公文,莫要再三心二意,我出去了。」
出了門拐個彎,師父就迎上來了:「如何?」
我長嘆一聲:「范天涵言他們死罪難逃呀。」
師父一聽急了:「事到如今,只能劫獄了。」
我忙攔住他:「你先別急,聽我講完。在我的苦苦哀求,威逼利誘下,范天涵終於鬆口。」
我故意頓一頓,想賣個關子,但見師父拳頭已經捏得青筋凸出,忙道:「最後答應了廢了他們武功,流放邊疆。我記得師父曾講與我聽過你被稱魔頭是由於你來自邊疆,多麼美麗的誤會。這回好了,你還可以跟著他們回趟家鄉。」
師父偏著頭琢磨了一會兒,道:「淺兒,這次多虧了你,這份情師父記心裡了。」
我望著師父頓顯蒼老的面容:「師父之事便是徒兒之事。」
大師兄蕭子云被流放邊疆,不久傳來消息言他們在進入邊疆時被劫囚了,還言劫囚的是個神神叨叨的老頭和一個刀疤人。
朝廷也沒再追究,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
我在他們上路前去探望過他們,給大師兄送了那本一直沒送出去的《神雕俠侶》,裡面夾了忒多從李總管賬房那兒偷來的銀票。寶兒在一旁心疼得直嚷嚷:小姐你夾的銀票都比書頁多了,李總管知道了非把鬍子給氣翹了不可。
我覺得寶兒忒小家子氣,花這點銀票就能光明正大見著蕭子云潦倒落魄的模樣,何樂不為。
只可惜蕭子云一點不潦倒,她見我與寶兒來探監,翻了兩大白眼送我們。我與大師兄還沒說上兩句,蕭子云斥了一聲「有完沒完」,大師兄就白著個臉低聲下氣地哀求我快點走……
我他媽錢白花了!
這日,我那醜皇帝哥哥微服出宮玩樂,我與范天涵還有寶兒作陪,帶上寶兒主要是覺得皇帝一般都愛擺排場,得多帶個人侍候著。
說良心話,這皇帝,除了長得醜,還真是個好人,陷害蕭子云也還真多虧了他。
我與他並排走,忍不住問他:「皇兄,能否告知我你是如何讓蕭子云對你動手的?」
他笑:「我見她長得挺標緻的,就順手調戲她了。」
……
他哈哈大笑:「逗你的,我身為當今天子,我說誰刺殺我了,她一定就刺殺我了,哪裡還需要編排甚麼理由。」
這倒也是,是我糊塗了。
我們一行四人就在街上瞎逛,沿途引了不少側目,研究了半晌,發現是皇帝身上自然散發出的貴氣加上長得太光怪陸離了,使得路人們忍不住不看。
路過來福客棧時,寶兒眼中流露出的渴望打動了皇上,他問寶兒:「你很喜歡這店的飯菜?」
寶兒骨碌著眼睛不敢答話,出門前我怕她在皇帝面前亂講話,便嚇唬她道若在皇帝面前說錯話是會被五馬分屍的。
皇上見寶兒不吭聲,奇怪地追問:「你這小丫鬟為何不答朕的問題?」
寶兒求救望向我,我忙點頭,她才道:「我喜歡吃來福客棧的小籠包,小姐說在皇上面前不能說話,會被五馬分屍的。」
皇上大笑,「原來皇兄在你心目中是暴君啊?」
我乾笑:「哈哈……寶兒胡說呢……您哪能是暴君啊……」
范天涵敲了我腦袋一下:「去給皇上買小籠包嘗嘗鮮。」
我忙應了一聲,小跑過去,跑了幾步又折回去了,我身無分文。
自從我偷李總管賬房銀票的事被發現後,李總管氣得嗆,言我不尊重他,他要辭工回家種田。我實在沒法子了,只好應承他三個月內不從府裡支錢……
我折回范天涵面前:「給我銀子。」
他給了我五枚銅錢,我瞪他,還是攤著掌心:「我不要銅錢,你給我碎銀子。」
范天涵無奈地掏出一兩銀子放入我手心,我迅速收攏手心:「這五枚銅錢和剩下的找錢都歸我了。」
皇上忍不住插話:「范將軍,莫非朕給你的餉銀過低?」
范天涵笑答:「稟皇上,皇上給微臣的餉銀十分豐厚,只是清淺揮霍無度,需要遏制。」
皇上嘆息:「朕真是羨慕你們這些普通百姓,能為錢所煩惱爭執,國庫飽滿,朕無論如何揮霍也無法為錢擔憂呀!」
……
皇上繼續感嘆:「當個平民百姓就是好啊!」
我想在他身後放飛一群鴿子,每次他一講完話,身後就有一群鴿子升騰起來。
我與寶兒一道去買小籠包時忽然想到皇上貴為九五之尊,在路上吃著小籠包實在有失體統,還是請他進店內吃罷,況且,若是在店內吃,待會兒結賬的肯定是范天涵,這一兩五文錢就都歸我了。
於是我讓掌櫃的準備了臨窗的雅座,又回頭去請他們進店內喫茶吃小籠包。
這來福客棧的掌櫃的對我們可算是熟識,親自忙前忙後的招待著,本來他這慇勤獻得挺替我們長臉,只是生意人的老嘴臉,倒著茶就吹噓起自己來了:「這位客官看起來面孔生,是首次來罷?我跟你講,你來我來福客棧吃這小籠包就對了,我們來福客棧的小籠包那可是一等一的美味,范將軍和范夫人就是這裡的常客。」
說著還頓一頓,望著我尋求支持,我只好點頭讚:「這裡的小籠包真算是一絕。」
掌櫃的滿意笑:「那可不是,就連當今……哎喲。」
我腳在桌底用力踩了他一下,「掌櫃的,快下去催廚房裡準備小籠包,我們都餓了。」
我可沒忘,我與范天涵曾以皇上的名義在這兒騙吃騙喝過。
豈知皇上那醜陋的外表下是一顆玲瓏剔透心,待掌櫃的走後,他就發問了:「淺兒,你倒是說說看,方才掌櫃的言的是當今甚麼?你又為何踩他腳?」
我一怔,道:「說了皇兄可不能怪罪下來。」
「但說無妨。」
我堆笑:「當今……當今怡祥公主,也就是不才在下,我被皇兄賜為公主後,覺得十分榮幸,欲與天下人分享我的喜悅,便常用怡祥公主的名號四處打諢,現兒我明白了往日的驕縱不懂事,覺得十分羞愧,怕皇兄怪罪於我。」
皇上聽完後露出釋懷的神情:「此等小事,也值得你如此戰戰兢兢?」
沉默良久的寶兒忽然趴我肩膀小聲道:「小姐,我看這醜皇帝脾性挺好的。」
眾所皆知,寶兒的嗓門不是一般大,她的小聲就是尋常人普通的說話聲,她的正常音就是尋常人的大聲,她的大聲那就是雷聲。
於是那聲「醜皇帝」在我耳中猶如我被囚時的山谷回聲,緩慢清晰的蕩著,我王清淺今日,命絕於此……
只見對面的皇上面上顏色變了一變,最後卻大笑起來:「你這小胖丫鬟,挺有趣的啊。」
我鬆了口氣,又撿回條小命了。
但凡是個人,他多少都有些賤骨頭,山珍海味吃多了便想吃家常小菜;穿金戴銀慣了便想體會麻布粗衣;豪華大宅住久了便想住住山間小屋……而皇上他阿諛奉承聽多了,便想聽點賤嘴毒舌。
寶兒與皇上熟稔了起來,後來一路上就聽他二人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皇上:寶兒,我就喜歡你這個嬌憨勁兒。
寶兒:你說我是喜憨兒?雖然你是皇上,你也不能這麼糟蹋人啊!
皇上:……你可想進宮?
寶兒:進宮做甚麼?
皇上:當宮女或者當我的妃子。
寶兒一臉嫌棄:不要,宮裡規矩可多了,我學不來,再說了,你這麼醜,我才不要當你的妃子。
皇上大笑:你這麼胖,我才不要你當我妃子。
寶兒:……
我與范天涵落在後頭,也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
范天涵朝我伸手:「將我那一兩五文錢還回來。」
我打掉他攤在我面前的掌,「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他扯一扯我垂於頰邊的辮子,「盜匪小賊。」
我今日這頭髮還是寶兒不知從何學來的新髮式,一早硬是要給我梳一個,揪得我腦門子發疼。
我從他手中奪回辮子,「錢我定當是不還的,你該怎麼著怎麼著罷。」
他眉眼含笑:「替我準備三天早膳。」
「成交。」
他想想又道:「你被掠走前亦是答應了替我準備早膳,故統共是四天。」
我豪爽道:「成。」
「四這數字不吉利,湊足五頓罷。」他擺出一付無恥的模樣,與我很有夫妻相。
……
我與他,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如此這番,海枯石爛,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