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媛整整兩天兩夜,總共就在章大姐家喝了半碗粥,餓得人都發飄,想要健步如飛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沒來得及走遠——才剛忍著頭暈眼花拐到路口,就聽見身後一片騷亂。
接著,一個腳踩拖鞋的大媽從窄巷裡殺將出來,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胳膊:「姑娘,章秀芹是你姨還是姑?」
江曉媛道:「啊?」
大媽說:「不得了了,你快跟我來吧,她讓二樓那天殺的小兔崽子砸了!」
江曉媛的反射神經蔫耷耷地捲成了一團飢餓的形狀,正在消極怠工,還沒來得及讓這句話跑完整個反射弧,她就被大媽拽著一路腳不沾地地飛了回去。
短短片刻,巷子口的章秀芹已經被群眾圍了個裡外三層,江曉媛頭重腳輕地擠進去,一眼看見章秀芹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她頭上沒有明顯傷口,也看不見血跡,只是臉色難看,像個屍體。
藉著巷子口的陽光,江曉媛看清了,章大姐的臉其實不是疲憊蒼白,而是泛著供血不足的青紫色。
江曉媛心裡一突,心想:「不會是心臟病吧?」
闖了禍的小傻子已經被人抓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還在那樂呵呵的,這時,一個滿臉雀斑的婦女衝了出來,掄圓了胳膊,照著那孩子的臉就是一巴掌,小傻子因為營養不良,細瘦得像個蘿蔔頭,脖子不盈一握,江曉媛情不自禁地隨著那聲脆響眯了一下眼,懷疑女人是要將小孩的頭囫圇個地掀下來。
小傻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嚎哭。
江曉媛腦仁直疼:「好了別吵,別動她!哪位幫我打個120?我說不清地址……你打他有什麼用,別打了!」
「救護車已經叫了,」樓上一個大爺探出頭來,慧眼如炬地指點說,「我看她八成不是砸的,搞不好是心臟的毛病,我老伴就是這麼沒的。」
此言一出,眾人一片七嘴八舌地嘩然。
有人說:「心臟病是不是得讓她平躺啊?」
還有人說:「藥,藥,誰家有藥,我看電視上說好像要做什麼心肺復甦?誰砸她胸口一下試試!」
江曉媛:「等等,不能亂砸!」
方才打了孩子的那位婦女還嫌不夠亂,也連忙跟著插了一句:「要是心臟病,那這事責任可就不在我們家孩子了吧?沒準是她自己摔了,我們才不小心把帽子碰掉了。」
說完,她低下遍佈雀斑的臉,看了那傻孩子一眼,見他涕淚滿臉,半張臉腫得像饅頭,面目十分可憎,就又來了火氣,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都是你這倒霉催的,誰讓你往前湊的!賴上你了怎麼辦?」
這明顯的指桑罵槐讓江曉媛心裡大罵一聲混賬,可是這時候也無暇計較。
江曉媛也拿不準應該怎麼辦,她們學校以前幾次三番組織過急救知識培訓,可他們那一幫二世祖一天到晚忙著吃喝玩樂,哪個有這份閒情逸致?
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江曉媛只好努力回憶起偶爾從健康節目上聽來的隻言片語:「別在這圍著,散開點散開點,她喘不上氣來了,誰家有硝酸甘油?幫幫忙……唉,救護車怎麼還不來?」
江曉媛邊說邊試圖檢查章秀芹是否還有心跳,如果真是猝死就麻煩了,她知道猝死的話要在幾分鐘之內心肺復甦,然而究竟是幾分鐘,心肺復甦又究竟是怎麼做的,她一概一頭霧水。
就在這時,樓上那位大爺健步如飛地奔到屋裡又回來,手裡拿著一個小瓶子,直接從露台上丟了下來:「看看是不是這個?」
窄巷中眾人活像搶新娘花球一樣一同起跳,七手八腳地抓向橫空出世的小藥瓶,誰也沒抓住,小藥瓶跳過好幾個人的手指尖,一頭撞進了站了一下沒站起來的江曉媛懷裡。
江曉媛連忙將藥塞進章秀芹舌頭下讓她含著,然後她意識到,再沒什麼是自己能做的了,只有聽天由命。
好在老城區離醫院近,急救車來得很快,沒多長時間,章秀芹就被抬走了,江曉媛心亂如麻地提步正要跟上,被那小傻子的斑點媽一把拉住。
她拉住江曉媛說:「要是心臟病,可不是我們家孩子砸的。」
斑點媽的神情複雜極了,又像是諂媚,又像是有敵意,江曉媛看了她一眼,心想:「滾你媽蛋。」
江曉媛寒著臉色大力摔了一下胳膊,險些打了那女人的臉。然後她捲起自己的衣袖,轉身對將她拉進來的那位大媽說:「阿姨,她家女兒早晨去上補習班了,您知道是哪個學校嗎?能把她叫回來嗎?」
「行,」大媽一口答應下來,「我讓我兒子去找她。」
江曉媛飛快地點了一下頭,拔腿追著上醫護人員的腳步。
大媽一邊義務為急救中心的人開路,一邊轉頭問江曉媛:「我又忘了,你跟我說過嗎?你是她侄女還是……」
「我是她撿來的,」江曉媛飛快地打斷她,「沒關係,我就昨天在她家借住了一宿。」
說完這句話,江曉媛自己也愣了愣,她心想:「對啊,我跟她沒關係呀,我跟著幹嘛去?」
救護車是要花錢的,送到醫院去也是要錢的,江曉媛不知道這一串手續下來要多少錢,然而她身上總共就剩下了五百多……
能夠嗎?
退一萬步說,就算夠了,她自己都這樣窮困潦倒,有什麼義務去墊付這筆錢?她今天晚上的住處還沒著落呢。
不過還沒等她想明白這個問題,江曉媛的腳步已經背叛了意志,率先替她做出了選擇,一路跟去了醫院。
章秀芹被推進了急救室,跟著她的是一串倉皇的腳步,江曉媛有生以來頭一遭經歷這種事,看著一片飄然遠去的白病床,她有點雙腿發軟地靠在牆上發了會呆,緩緩地蹲了下來。
也許是她喘得太誇張了,走廊上一個不知是探病還是等人的年輕男人抬起頭來。
這人穿著一件中規中矩的條紋襯衫,淺色羊毛背心,袖子扣得很嚴實,臉上帶著個框架眼鏡,長得斯文又秀氣,原本正在無所事事地翻看一本醫院的健康宣傳冊。
依照他的氣質判斷,他可能是個老師或者文化技術方面的從業人員。
「哎,」他看了看江曉媛雪白的臉色,「你沒事吧?」
江曉媛抬起頭,半天才對上焦,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知道自己恐怕是快要餓暈了。
男人站起來,把椅子讓出來:「你到這邊來坐一會吧。」
江曉媛沒有推辭,苟延殘喘地爬起來,爛泥一樣地癱到了椅子上,手肘撐住頭,努力緩解著自己喧囂不已的耳鳴。
這一站起來,江曉媛腿都在哆嗦,她晃得太厲害,身份證從衣兜裡掉出來也不知道,男人拎起褲腿,彎腰替她撿了起來,無意中在上面瞥了一眼:「哎,還是老鄉。」
江曉媛撐著頭看了他一眼,男人把身份證還給她:「我說怎麼看起來那麼眼熟,沒準小時候我還認識你呢。」
理智上,江曉媛知道這句話可能只是一句尋常的搭訕,但她的神經還是繃了一下——她畢竟是個冒牌貨。
「哦,我叫祁連,」對方說著,報了一個縣城的名字,有幾分自來熟地問江曉媛,「那地方知道吧?」
江曉媛只好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假裝知道。
「我們家住那,」祁連說,「咱們都是一個地區的,就是不在一個縣,這幾年老家過來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江曉媛敷衍地笑了一下,想盡快把這個話題岔過去,就問:「你是來探病還是送人來看病?」
祁連:「送一個小兄弟來看病。」
江曉媛隨口問:「怎麼了?沒事吧?」
祁連輕輕地推了一下眼鏡,鏡片上好像有點反光,他抿嘴一笑,沒有回答,顯得又文雅又乾淨。
就在這時,一個護士快步走過來:「章秀芹病人家屬——你是章秀芹病人家屬嗎?」
江曉媛一愣,先是本能地否認:「我……我不是家屬。」
護士:「那你是誰?」
江曉媛腦子裡漿糊一片:「我就是送她來的人。」
「那不就行了,」護士皺了皺眉,每天接待這麼多廢話忒多的傻帽,她難免不耐煩,簡單粗暴地衝江曉媛吼了一句,「掛好繳費辦手續!」
江曉媛實在沒法習慣這種硬邦邦的態度,頓時抽了口氣,一時間,「投訴你」「什麼服務態度」「吼什麼吼」三句話爭先恐後地湧入她的喉嚨,弄得她一時犯了選擇恐懼症,不知道先噴哪個,等它們好不容易排好隊即將噴薄時,那護士已經沒影了!
這把江曉媛憋得,上火上得智齒都疼了起來,她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心說:「我還不伺候了。」
江曉媛當場打算撂挑子,一邊往外走,一邊惡毒地想著:「跟我半毛錢關係也沒有,我幹嘛要在這受這種鳥氣?最好人死在你們醫院,招來一個加強連的醫鬧,看你們怎麼收場。」
走了十步,江曉媛才華橫溢的腦內劇場已經演到了「惡劣護士被勸退,失業在家整天以淚洗面」的情節,演得她咬牙切齒。
走了二十步,她已經開始從暴怒中冷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方才好像有詛咒章秀芹死的意思,心裡隱約升起了一點愧疚。
而當她走到樓道拐角處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江曉媛抬頭一看,章甜迎面跑來了。
早晨章甜摔門而去的時候,還帶著「天是老大,她是老二」的張揚,這會就只剩下凌亂的頭髮與蒼白的臉色了。
小女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老遠認出江曉媛,直奔過來,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袖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焦急哀戚地看著她。
江曉媛看著她,心想:「這熊孩子也有今天,剛才不是還挺本事的麼?」
這念頭一閃而過,江曉媛拉起章甜:「那邊正搶救呢,走吧,跟我去掛號辦手續,放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