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任何一個行業的可親可愛之處,很可能都是用來把外行人騙進來的。

  江曉媛在成為化妝師蔣老師名義上的助教、實際上的使喚丫鬟的第三天下午,認清了這個行業五彩繽紛在外,枯燥乏味在內的本質。

  同時,她在太后老佛爺去做訪談的間隙裡,獲得了一下午的喘息餘地,可以在賓館無所事事地自由活動。

  江曉媛沒活動。

  電視她不愛看,電腦是蔣老闆的不敢瞎玩,鍾愛的休閒方式沒有一樣是她現階段消費得起的,於是她利用午間,跑到市中心的大型書城裡淘了兩本專業書並一個雜糧煎餅,捧回來邊吃邊虔誠地拜讀。

  說來也真是,再好玩、再有意思的東西,被專業書一呈現,都會變得索然無味起來,而且越專業越無聊——好像不無聊不抽象不佶屈聱牙,就不好意思自稱「專業」了。

  最喪心病狂的是,連那本破教材裡的模特都長著一張令人乏味的臉,醜得毫無特色,作者像是打定主意,非要剝奪讀者的最後一點樂趣不可。

  這一回,狀元精神也頹廢了,江曉媛吃完煎餅,帶著氧氣的血液歡快地投奔了消化器官,腦子見大勢已去,乾脆罷工停擺——她看了不到二十頁,就睡死在了沙發上。

  要不是臨近四點的時候被手機短信鈴聲驚醒,想必當天晚上她就可以因為「誤了老闆的活」滾蛋了。

  江曉媛光速翻身爬起來,一個猛子把自己塞進了涼水裡,神經病似的在屋裡跑了三圈,把蔣老闆要她帶的東西來回點了好幾遍,這才拎起來一通狂奔。

  再查路線已經來不及了,公共交通更不用指望,江曉媛只好再次咬牙切齒地打了車,沿途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司機的計價表,計價表每跳一下,她的雙眼就噴濺出一團苦大仇深的火苗。

  這是她幾天之內第二次打車了,頭一次到機場就花了將近一百五,照這麼下去,江曉媛懷疑自己非得去要飯。

  她心裡再一次默默地打起了退堂鼓。

  當她聲稱自己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時,其實沒有想到這個苦竟然能苦到這種程度,也沒有想到,她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就覺得有點不愛彩妝了。

  不愛它,還怎麼肯為它吃苦呢?

  江曉媛心亂如麻地瞥了一眼身邊不斷向後掠過的樹木路牌,這才有空閒翻了翻她那條救命短信,不用猜也知道,不是運營商催話費,就是她「臨時監護人祁連」的問候。

  祁連:「後來課件做好了嗎?」

  江曉媛:「做完了,累。」

  沙發上那一覺睡得她腰酸背疼,脖子後面好像有根筋別住了,酸麻酸麻的,江曉媛似乎變成了一身鏽跡斑斑的鎧甲,每個關節都欠了點機油。

  她回覆後沒過幾秒鐘,祁連就打來了電話,他的背景聲音很嘈雜,似乎在某個公共場所。

  「今天陳方舟還跟我問起你了。」祁連說,「今天怎麼樣了?」

  上一次,江曉媛從全身的細胞中擠出了幾句聽起來挺高興的話,這一次,她卻連一滴裝模作樣的力氣也擠不出來了。

  江曉媛半死不活地回答:「就那樣吧。」

  祁連沒有過多地表示驚詫,輕笑了一聲:「人但凡是真想幹點什麼,開頭總是很難的。」

  江曉媛不相信這種鬼話:「你是說以後就好了嗎?」

  祁連:「那倒不是,以後你就倒霉習慣了。」

  江曉媛:「……」

  他還真是她的人間知音,一句話戳進了江曉媛的胸口裡,把心肝肺都捅了個對穿。

  江曉媛耳朵貼著舊式的手機聽筒,裡面傳來「沙沙」的雜音,像一段白噪音,不知不覺地就讓人思緒放空下來,第一次將她緊張的眼睛從計價器上挪動下來,落在車窗外暮色低垂、華燈初上的城市中。

  她在這陌生的街道中間,像一團小小的飛絮轉蓬,隨風奔波,拚命想找塊土壤安頓下來,可是四面八方只有根系無法抵達的鋼筋水泥。

  江曉媛夢遊似的問:「你說我要是現在不想幹了,回去陳老闆那洗頭,他還要我嗎?」

  祁連沉默了好一會,久到江曉媛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電話那邊傳來遙遠細碎的交談聲,杯盤碰撞的叮噹聲。

  江曉媛忍不住乾咳一聲:「我不是……」

  「沒關係的。」祁連靜靜地打斷她,「許靖陽給你們留下的基金,這麼多年我一分也沒動,就算你什麼都不想幹,也沒有問題。」

  江曉媛聽到前半句,是真心實意地想順桿爬,可是全部聽完,她卻又沉默了下來。

  對了,這個時空,只要有她的存在,病毒就沒辦法再推送一個人過來,她就像個人形的塞子,哪怕沒有任何價值,祁連也會全心全意地對她做好「設備維護」。

  那麼然後呢?

  如果有一天,有什麼方法可以確定知道那病毒已經被耗死了,就不會有人在管她了。

  在這種設想下,他態度越好,江曉媛心裡越寒。

  如果她是傳說中傾國傾城的絕代美人,那她願意相信別人會無償對她好,因為真正的美貌是無價的,是全世界都不會辜負的,可惜江曉媛只是普通程度上的「長得好看」,充其量走在路上會吸引人多看幾眼,不值那麼多錢。

  當然,相比長相,她其他的品質就更不值錢了,所以江曉媛不敢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容易傷自尊,她從精神到*全部可以受傷,唯有戰戰兢兢的自尊心傷不起。

  江曉媛:「好的,謝謝,我知道了——我到地方了,再見。」

  說完,她掛了電話,咬牙切齒地付了車錢,扛起蔣太后的工具箱,一路小跑地衝進了酒店大門。

  江曉媛想,既然她來到這個世界是一場陰謀,那麼敵人就應該是她的敵人,艱難就應該是她的艱難,和別人沒有一點關係,用不著誰的基金和遺產。

  她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滿身雞血地出現在對她愛答不理的老闆面前。

  這天晚上是一個T台秀請了蔣博,江曉媛在蔣太后身邊跟前根後,看著他打仗一樣地在一片混亂的後台裡忙前忙後。

  蔣博化完了一個模特,剛一起身,就覺得腰部「卡吧」響了一聲。

  「真是老了。」蔣博心裡有點惆悵地想著,輕微地活動了一下,結果一回頭就看見了在旁邊當壁花的江曉媛。

  江曉媛一聲不吭,他都幾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只有目光非常專注,眨也不眨地落在他的手和模特的臉上。

  蔣博揉著腰,突發奇想地問了一句:「影視舞台上用的妝容和化妝品都跟普通化妝品不一樣,今天這個場合可不像你上次給那幫小孩們打理的水貨,要專業得多,你看了半天,感覺自己能上手嗎?」

  江曉媛第一反應是「上手?怎麼可能」,然而對上蔣太后冷冷的審視目光,江曉媛又及時把那句話嚥回去了——她要是再縮,弄不好蔣太后真會讓她滾蛋。

  江曉媛打腫臉充胖子,故作鎮定地說:「那有什麼不能的?」

  蔣博把工具放在一邊,示意下一個模特由她接手,自己在旁邊抽空歇著。

  江曉媛嚥了口口水,面無表情地上前——蔣太后沒有教她任何東西,江曉媛只能一直靠眼睛觀察,看他先做什麼,再做什麼,然後自己在心裡揣度每一個處理的緣由……也不知道觀察揣摩得對不對。

  江曉媛玩命定了定神,儘量摒棄雜念,認真地端詳起模特的臉,然而就在這時,那模特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忽然毫無來由地衝她一笑。

  模特身材高挑,長著一張高貴冷豔的面孔,笑起來卻見牙不見眼,臉頰上幾顆不太明顯的雀斑紛紛露出俏皮的形跡,嘴裡一對不太對稱的小兔牙也跟著若隱若現,淳樸又天真。

  這來自陌生人的微笑就像傳說中的定海神針,江曉媛方才翻騰的心忽然就落回了肚子裡。

  一個人是有心學東西,還是在旁邊不走心地圍觀,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江曉媛在模仿蔣博的同時,還忍不住加上了一些自己的東西,她那些學得稀鬆二五眼的畫技、攝影、陶塑、雕塑等等,都爭相在彩妝裡不甘寂寞地流露出一點自己的影子,有些處理看起來外行,但是非常耐人尋味。

  江曉媛做完一個模特的造型,忐忑地等著蔣博的評價,預感自己會被批得狗血噴頭。

  「眼部的色彩用的也太小氣了,還有面部陰影,都快隱形了,到時候燈光一打還能看見鬼啊?」蔣太后果然不負眾望,面無表情地把她臭罵了一頓,「你其實不知道什麼叫T台妝是吧?搞那麼多沒用的花頭幹什麼,踏實一點不行嗎?主要是整體效果和色彩搭配,你當是在影樓給新娘子『整容』嗎?丟西瓜撿芝麻,還有——」

  江曉媛一口氣吊在嗓子眼裡。

  蔣太后冷酷無情地說:「你動作也太慢了,老太太繡花似的,手腳這麼不利索,一看就不是吃這碗飯的人。」

  被蓋棺定論的江曉媛無言以對。

  蔣博:「你愣著幹什麼?還不給她補一補!」

  江曉媛滿心鬱結地按著蔣太后的意見作出補救,小聲問:「這回行了嗎?」

  她已經準備好自己被一巴掌揮開,然後請模特去洗臉的結果了。

  被這麼折騰一通,大概方才衝她笑的模特姑娘也很不滿意吧?

  蔣博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就這樣吧,指望你也做不出什麼好東西,下一個的色彩要配合好全身造型,還按著這個依樣畫葫蘆,會嗎?」

  等等!這句話的潛台詞好像是……

  江曉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蔣老師的老腰總算是緩過來了,心裡剛剛開始有點舒坦,一看江曉媛那呆頭呆腦的傻樣,又來火了,衝她咆哮說:「看什麼看!看我能看出花來嗎?拿著工具滾去做事,別跟在我後面礙手礙腳!」

  真的讓她動手!

  江曉媛被驚喜砸昏了頭,下意識地趕緊立正挺腰,恭送罵罵咧咧的太后老佛爺。

  蔣博轉身走了,方才那位模特才小聲問:「天哪,蔣老師對你那麼凶的?」

  「噓,」江曉媛幾不可聞地說,「他大姨媽來了,別招他。」

  這天之後,江曉媛就吸取了教訓,她開始學會提前把蔣太后一週的行程打聽得清清楚楚,每天白天忙完,晚上就回賓館拚命地補課,學會乃至於精通肯定是不可能,但下次好歹老闆說了個什麼,她沒有再瞠目結舌不知所云了。

  為了這,江曉媛一週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起五更爬半夜,天天都和打仗一樣。專業書和資料上那些醜模特們快把她看吐了,搞不好哪天會活生生地培養出一個後天臉盲症。

  這一週出差結束,江曉媛穿的褲子褲腰鬆了一個指節,走著走著就往下掉。

  她只好自己在地攤上買了條最便宜的腰帶先湊合繫著,誰知這條腰帶又惹了事——回程去機場的路上,她的腰帶不小心露出了一個角,不幸被終身大姨媽的蔣太后看見了。

  又不知道他老人家哪根脆弱的視覺神經被刺激了,蔣太后板著一張討債臉,把江曉媛從頭髮絲到腳趾甲噴了個遍,恨不能把她關在視網膜之外。

  「幹什麼就要像幹什麼的樣子,這是敬業,你懂不懂?」蔣太后咄咄逼人地說,「造型設計不包括頭髮不包括衣服嗎?你把自己都搞成這幅鬼樣子,讓客戶怎麼相信你?難道你要告訴別人你有『醜癖』,好看一點不能忍嗎?」

  可能是累得有點低血糖,江曉媛頭暈得有點想吐,有些漠然地把目光投向車窗外。

  他們坐得車正在路口等紅燈,車窗正對著臨街的一家店舖,那牌子很熟悉,江曉媛愣了一下,才認出這原來是一家提供網上預訂後配送的甜品店,主營派和紙杯蛋糕,沒想到也開了實體鋪。

  她以前在家早飯圖省事,經常買這個吃,後來產品更新得太慢,吃膩了,再也不想看見他們家的任何東西了。

  此時,江曉媛突然無比想念這家獨特的乳酪糖霜、微苦的抹茶……甚至南瓜派裡奇怪的肉桂和荳蔻。

  可它們卻不再是她能消費得起的了。

  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挑剔穿衣打扮,一直壓抑的脾氣不甘心銷聲匿跡,終於出來作祟了,江曉媛盛怒與煩躁之下,大逆不道地一口打斷蔣博:「老闆,我要是有錢可以花,那些小破國家的公主王妃見了我都得跪下,你信不信?」

  說出她是多少家大牌的高級會員,能嚇死蔣博,輪得到他一個半男不女、半紅不紫的小破化妝師來挑剔她的腰帶嗎?

  太可笑了。

  蔣太后:「……」

  江曉媛眼睛裡忽然開始蓄起淺淺的一層眼淚,不過考慮到剛給她跪下的公主的感受,她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