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八個已經改頭換面的模特在背景音樂中挨個亮相,這幾位裡一個專業的也沒有,台步走得可謂是參差不齊,什麼德行的都有。

  其他選手們事先早有準備,做造型需要的東西也準備得十分齊全,與第一輪相比,整體發揮十分穩定,風格也同自己之前的作品一脈相承,沒什麼簍子,更也沒什麼驚喜。

  直到江曉媛那位「北方佳人」亮相。

  主持人報出「十二號北方有佳人」的時候,人未至,全場觀眾已經開始用笑聲預熱了。

  後台衝上來一個影子,本來是一路小跑,離舞台近的人都能聽見他在那說:「該我上台了,妹子你也太能磨蹭了。」

  而追不上模特的可憐造型師在後面直喊:「注意風度!別跑,慢點走!顏料還沒幹呢,你別蹭掉了!」

  前排坐得近的又跟著笑了一場,下一刻,模特亮相在燈光下,眾人集體「哇」了一聲。

  臆想中的男扮女裝、狗熊扮貂蟬的情景沒有發生,十二號的模特赤/膊上陣,身上鬆鬆垮垮地披著一件十分有異域風格的絲綢長袍。

  這位模特先前亮相時其貌不揚,沒想到他身材居然意外的好,腰上少見的沒有贅肉,幾塊腹肌整整齊齊地排列,身上彷彿被打了一層蜜,充滿宗教意味的人體彩繪極富張力,面部妝容濃墨重彩,模特的眼角被人為拉長,臉上陰影恰到好處地停留在力量與柔美的臨界點上,有點神聖,但是又十分妖異。

  非神非妖,非佛非魔,似乎也非男非女。

  模特那高大挺拔的身材優勢被江曉媛不遺餘力地發掘了出來,他整個人充滿了原始的靈性。

  閃光燈亮成一片,江曉媛這才深吸一口氣,不慌不忙地跟上來。

  那位第一輪意外給了她十分的嘉賓忽然開麥問:「十二號選手,你的造型是參考了敦煌壁畫嗎?」

  江曉媛坦然點頭:「對。」

  坐在最後排的蔣博簡直要目瞪口呆了,完全想不到江曉媛有這麼聰明的處理方法。

  她和其他人不一樣,手上沒有方案,自己也沒有準備,很多複雜的材料根本來不及去找,模特本身又長成這幅鬼樣子,男士造型中服裝與飾品還是她本人的極大劣勢,而她居然把造型中的「服飾」和「裝飾」這兩樣東西完全淡化,別出心裁地用人體彩繪代替了!

  她的畫功雖然在專業領域上毫無建樹,但在半個業餘的場合卻足以讓人印象深刻了。

  祁連笑眯眯地轉過頭來:「怎麼樣?我就說吧。」

  蔣博沒吭聲,過了好一會,他才問:「我其實一直很奇怪,她的美術功底那麼深,是從哪裡學的?」

  她那種「錢乃身外之物」的底氣,究竟是從哪來的?

  還有她對世界各大名品的如數家珍,真的能從雜誌上看來嗎?那要做多少功課?

  祁連突然有點滿足——因為這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他假意思考了一會,給出了一個十分坑爹的回答:「這不知道,可能是天生的吧。」

  台上大亮的燈光壓過了台下的議論紛紛,這一次,評委、嘉賓和觀眾要在點評前打分。

  主持人念出「十二號」的時候,江曉媛聽見旁邊的模特也跟著抽了一口氣——他居然比自己還緊張。

  主持人:「首先是大眾評分——滿分三十分,十二號選手……哇,十二號選手得分二十九點五!」

  江曉媛聽完沒來得及高興,整個人都懵了一下。

  第一輪還不怎麼買她賬的大眾點評居然給了她一個全場最高分?

  被人承認是太美好的一件事,何況是被許多人承認。

  驚喜來得有點太快了。

  江曉媛頓了頓,才露出得體的笑容,向大眾點評鞠了一躬,有這個分數墊底,她覺得哪怕自己折在這一關,也不能算是輸了。

  「那麼接下來是特約嘉賓評分,三位嘉賓給出的分數分別是:「十分,八分和呃……一分。」

  唸到「一分」的時候,主持人的聲氣都低了下去,不用問也知道這一分是誰打的,范筱筱簡直一意孤行,毫不顧忌自己和別人的臉面。

  四下頓時響起噓聲。

  江曉媛充滿譏誚地低頭笑了一下,心裡並不覺得意外。

  主持人連忙乾咳一聲:「最後是大賽組委會評審團的分數,組委會評審團總分四十,十二號選手得分……」

  主持人微妙地頓了一下,江曉媛本來平靜無波的心也跟著提了一下,那股不祥的預感再次擊倒了她,下一秒,她的預感再次成了真。

  主持人:「二十九分。」

  除了范筱筱這樣不顧公序良俗的奇葩,一般預選賽默認的最低分就是七分,四個人,二十九分,這就意味著四個人裡至少有三個給了江曉媛一個最低分。

  方才噓的群眾愕然地發現自己噓早了。

  江曉媛吊在半空的心「卡吧」一下摔了下去,砸得心肝肺一起震顫起來——就像她沒料到自己的大眾評分這麼高,她也沒料到自己的評委分數會這麼低。

  這兩邊的人針對她的分數坐起了蹺蹺板,玩了個「此起彼伏」,給這場名不見經傳的預選賽加入了無窮的可看性和懸案性。

  評審不像范筱筱那麼彪悍,出現了這種情況,還是要派個代表出面表態一下的。

  代表就是祁連私下去見過的投資人的老婆,她正襟危坐在評委席後面,顯得十分疲憊,說話的時候雙手也依然上下起伏,依稀是正在織毛衣的動作。

  「評審團給出這個分數,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編織物專業戶說,「十二號選手非常有才華,種種表現都出人意料,時常給我們帶來驚喜,但是評審團經過討論,還是認為她第二輪的作品存在了嚴重跑題現象。」

  主持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訓,這一次,她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話筒,不給江曉媛跟評委對噴的機會。

  然而江曉媛沒機會開口,不代表別人也一樣。突然,那位一直沒吭聲、默默給江曉媛打滿分的嘉賓出了聲:「對不起,我有不同意見。」

  三個嘉賓裡,范筱筱最有存在感,她往那裡一坐就是一坨巨大的存在感,還有一位嘉賓說話最多,此人除了發表各種毫無建樹的中庸點評外,就是捧范女士的臭腳。

  唯有這一位女嘉賓,短髮,貌不驚人,一身粗呢大衣,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形象,走出去完全看不出是個時尚行業從業人員。

  她一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裡,幾乎不怎麼開口點評,就只是默默打分,儘管主持人介紹過,別人卻還是都忘了她是誰。

  短髮嘉賓無視了范筱筱那張雪白雪白的臉,將目光轉向評審團:「我想問一下各位評委老師,你們心目中的『北方有佳人』這個造型,應該是個什麼思路?或者說,在你們心裡,選手做出來的『正確造型』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一個做人妖打扮的大男人嗎?」

  編織物專業戶忙訕訕地笑了一下:「那個倒不是……」

  嘉賓執拗地問:「那是什麼呢?」

  另一位評委連忙接過了話筒,試圖打圓場:「是這樣的,我們認為,造型設計是一種非常主觀的、以表達為主的藝術,針對同一個題目,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同的解讀,所以沒必要……」

  短髮嘉賓說:「就是說你們自己也沒想法,那請問你們是怎麼用自己都沒有答案的『答案』,去判斷別人跑題沒跑題嗎?」

  江曉媛和這位嘉賓素不相識,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仗義執言。

  接著,為她仗義執言的短髮嘉賓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鐵面無雙地說:「我看得出來你在服飾方面是短板,但是瑕不掩瑜,而且在這一輪成功地把這個短板遮蓋過去了,所以我給你高分,我知道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但是一個對社會公開的比賽,勞民傷財地請來這麼多人,搞三輪比賽和三位一體打分的模式,如果連起碼的公平都保證不了,那我想不出自己被邀請來坐在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說完,嘉賓把話筒一扣,抓起椅背上的大衣站起來罩在自己身上:「既然比賽都已經這樣了,後面也不需要我再打分了,我任務完成了,你們慢慢玩。」

  說完,她旁若無人地抓起自己的手包,一路睥睨凡塵地從後門走了。

  主持人:「……」

  嘉賓評委與台上鹹魚幹一樣排一排的選手:「……」

  觀眾們「嗷」一嗓子被點燃了一樣沸騰了起來,戲唱了一半,嘉賓走了,太離奇!

  媒體的燈光掀起了新一輪的閃電狂潮,場面儼然已經控制不住了,台上主持人欲哭無淚地想:「幹不下去了,漲工資!」

  第二輪比賽後比賽被迫中止,前台後台混亂成一團,江曉媛那非神非魔、一副高大上模樣的模特對著鏡子拗了一會造型,回頭問江曉媛:「哎,妹子,這玩意回去拿什麼洗?」

  江曉媛:「……」

  她無奈地聳聳肩,不知道這位模特能不能拿到他的三百塊錢,組委會可能已經將她當成一顆老鼠屎了,自從她參加預選賽的那天起,整個區域預選賽就沒消停過。

  二十分鐘之後,組委會緊急開了個會,同意部分參考已經離開的嘉賓的意見,把江曉媛的「二十九分」上調到了「三十三分」,比較中庸。她畢竟太過劍走偏鋒,不能和其他人的精心準備比。

  前兩輪積分比較高的四位選手晉級,後面四個基本要被淘汰,只有一個復活的機會,要靠大眾評審。

  這一次,幸運女神拋棄了江曉媛,她的兩輪得分都不高,屈居第六,只好在別人做晉級感言的時候被請下場。

  後台只有零星的幾個工作人員,有人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水,就不管了,最角落裡有一扇小窗子,陽光已經開始黯淡了,她心情大起大落一番,坐下來才發現,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薄薄的襯衫。

  然而結果依然不盡如人意。

  如果她最終不能進入總決賽,那麼他們工作室在陌生城市裡的發展將會舉步維艱,洛陽紙貴的地方,靠鋪廣告就能贏得一席之地了嗎?

  祁連這個投資人有多少資源能讓他們鋪天蓋地地做廣告呢?

  有那麼一瞬間,江曉媛挫敗地想,如果沒有范筱筱,蔣老師能親自上場就好了。

  她覺得自己像是個半身不遂的人,總是沒有辦法沿著正確的路線直線行走,稍微順風一點,就會張狂得不行,感覺四海之內、六合之間,全能隨意來去,稍微遇到一點挫折,又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是個天生沒有天分的人。

  這些事她只能事後反省的時候才看得出,在某一具體情境下,是無論如何也把握不好心理狀態的。

  「也許我有點能力,」江曉媛想,「就是能力不夠。」

  這時,會務工作人員進來了。

  會務說:「四位選手請注意一下,馬上要開始最後一輪比賽,對你們來說,最後一輪不是淘汰賽,是復活賽,只剩一個名額通往總決賽,題目大家已經知道了,模特請使用諸位第一輪帶來的模特……」

  江曉媛:「不好意思問下,題目是什麼?我不知道。」

  會務嘴角抽了抽,看起來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所有的選手都回過頭來,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江曉媛……說不清是善意還是惡意,反正江曉媛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個走錯了教室的小學生。

  她面色平淡坦然,脊背不由自主地直起來,平平靜靜地說:「請問題目是什麼?」

  「穿、穿越時空。」不知為什麼,會務人員在她的目光下有些無地自容,聲氣都低了幾分,慌慌張張地從衣兜裡摸出一張紙,「請選擇一個你最想穿越時空見到的人,使用至少一種特效手法,創作你心目中該人物的形象,並在現場對模特說出你最想對那個人說出的話。」

  特效——

  很好,江曉媛聽完,淡定地點了點頭,感覺這一回真的是要夠嗆了。

  然而她終究不肯倉惶離去,台下除了她的敵人,還有她的老師和喜歡的人,燈塔病毒明光都沒辦法讓她束手投降,何況其他呢?

  前面主持人宣佈復活辦法之後,蔣博也深深地皺起了眉,不過他沒再提走的事。

  第三輪的成品很快出來了,「穿越時空」這種主題沒什麼好玩的,能選的主題也就那麼兩個方向,要麼是歷史人物,要麼是未來題材。選歷史題材的多一些,因為影像資料和畫像能為造型提供很多參考。

  一時間場中有武則天,有女扮男裝的牛頓,有一個來自未來時空的終結者……和江曉媛。

  江曉媛的模特閒置在後台,她讓工作人員把一個等身的穿衣鏡放在了台中央,在眾人的不明所以中,她貓著腰,塌著背,舉步維艱地從台下走了過來,不知她怎麼做到的,整個人好像縮水了一號。

  她一抬頭,露出一張溝壑叢生的面孔,滿頭花白的頭髮被紮成一團,停留在腦後。

  題目要求至少用一種特效手法,江曉媛選擇了最基礎老年妝,化在了自己臉上,她「顫顫巍巍」地站在了穿衣鏡前,一伸手,把「模特」的號碼牌貼在了鏡子裡的「老太太」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