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提利昂

  「太后打算把托曼王子送走。」他們跪在沉寂無聲的陰暗聖堂裡,周圍是搖曳的燭光和重重的陰影,即便如此,藍賽爾爵士還是壓低了聲音。「蓋爾斯伯爵將把他扮成侍從,帶到羅斯比藏匿起來。他們計劃染黑他的頭髮,聲稱這是僱傭騎士之子。」

  「她是怕暴民?還是我?」

  「都怕,」藍賽爾說。

  「哦,」這計劃提利昂事先半點也不知情。難道瓦里斯的小小鳥兒這次辜負了他?看來,蜘蛛也有打盹的時候……或者太監在玩什麼更深奧微妙的把戲?「非常感謝你,爵士。」

  「您會答應我的請求嗎?」

  「也許吧。」藍賽爾想在下一場戰役中親自領軍作戰。想英年早逝,這倒是個壯烈的辦法。這些年輕騎士,總以為自己戰無不勝。

  堂弟悄悄溜走後,提利昂在聖堂多逗留了一會兒。他在戰士的祭壇前,拿起一支蠟燭點燃另一支。守護我哥哥,你這該死的混蛋,他是你的子民。在陌客那裡他也點上一支,為了他自己。

  當晚,紅堡暗下來之後,波隆來到他房裡。他正在封信,「把信帶給傑斯林.拜瓦特爵士,」侏儒將加熱過的金蠟滴到羊皮紙上。

  「上面寫些什麼?」波隆不識字,因此會提出這種無禮問題。

  「要他挑五十個最好的劍士,去玫瑰大道巡視。」提利昂在軟蠟上蓋了自己的印章。

  「史坦尼斯會走國王大道。」

  「噢,我當然知道。告訴拜瓦特,別理信上說什麼,帶人往北,在羅斯比路上埋伏。蓋爾斯這兩天就會動身返回自己的城堡,身邊帶著十來個士兵、一堆僕人和我外甥。托曼王子會穿得像個侍從。」

  「你要把那孩子搶回來,對不對?」

  「不對。我要他繼續前往羅斯比城。」讓這孩子離開君臨是姐姐為數不多的好主意之一,提利昂決定將計就計。在羅斯比,托曼不會受暴民的威脅,而讓他和他哥哥分開將使史坦尼斯面臨棘手的情形:即使攻破君臨,處死喬佛里,蘭尼斯特家族依然有王位繼承人。「蓋爾斯伯爵要跑太病弱,要戰又太怯懦,一旦被挾持,定會乖乖聽命,指示他的代理城主打開城門。進城之後,拜瓦特應立即驅散守衛,確保托曼的安全。替我問問他,拜瓦特伯爵這頭銜聽起來如何?」

  「波隆伯爵聽起來更好。搶孩子這種事我也能做。只要能弄個爵位玩玩,要我抱著他唱搖籃曲都行。」

  「我這裡更需要你,」提利昂道。而且我可不放心把外甥交給你。若喬佛里有個三長兩短,蘭尼斯特家要保住鐵王座就全靠年幼的托曼。傑斯林爵士和他的金袍衛士會保護那孩子;而波隆和他的傭兵則樂於將他出賣給敵人。

  「新領主如何處置舊領主呢?」

  「隨他高興,只要記得餵飽飯,我不想他死。」提利昂手撐桌子站起來。「我姐姐會派一名御林鐵衛保護王子。」

  波隆滿不在乎:「獵狗是喬佛里的寵物,不會離開他。其他人都不是鐵手和金袍子的對手。」

  「告訴傑斯林爵士,如果要殺人,不許發生在托曼面前。」提利昂披上一件厚重的深褐色羊毛斗篷。「我外甥心腸軟。」

  「你確定他是個蘭尼斯特?」

  「我什麼都不確定,只知道冬天和戰爭就要來了,」他說。「來,我與你同行一段。」

  「去莎塔雅那兒?」

  「知我者,非你莫屬。」

  他們從北牆的邊門離開。提利昂驅策坐騎,沿著夜影巷「得得」而行。聽到鵝卵石上的馬蹄聲,幾個鬼鬼祟祟的影子慌忙竄進角落,無人敢上前搭訕。御前會議業已延長宵禁時間,暮鐘敲響之後,誰還留在街上,就是死罪難逃。這一措施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君臨的秩序,每天清晨在街市發現的屍體減少到原來的四分之一,然而瓦里斯報告說人們因此而咒罵他。他們應該感激我,是我讓他們留著咒罵的力氣。經過銅匠巷時,他們遇到兩個金袍衛士,當衛士意識到他們的身份後,趕緊為自己的無禮行為向首相致歉,並揮手示意他們繼續上路。他們在此分道揚鑣,波隆轉向南,前往爛泥門。

  提利昂本當朝莎塔雅的妓院繼續騎行,但耐心卻突然棄他而去。他勒馬回身,掃視背後的街道。沒有跟蹤的跡象。窗戶要麼黑乎乎,要麼就是緊緊關閉。除了巷弄裡呼嘯的風聲,什麼也聽不到。若是今晚瑟曦讓人跟蹤我,他非扮成老鼠不可。「去他的吧。」他喃喃道。他已經厭倦了提心吊膽的日子,便調過馬頭,使勁一踢,飛奔而去。如果有人跟蹤,就讓我們來比試比試騎術。在明亮的月光下,馬蹄「得得」地踏過鵝卵石地面,他快馬奔出窄巷小弄,向著愛人奔去。

  捶門時,他聽見微弱的樂聲從插有尖刺的石牆內飄出。那對伊班人之一引他入內。提利昂將馬交給他,問:「是誰?」大廳的菱形窗格閃爍著黃色的光,他聽到男人的歌聲。

  伊班人聳聳肩。「大肚子歌手。」

  從馬廄向屋子走,歌聲越來越嘹亮。提利昂向來不喜歡歌手,而這一個雖然尚未謀面,他已預感到比其同類更令人生厭。門一推開,那人立即停住。「首相大人!」他跪下來,喃喃道,「真是榮幸,真是榮幸。」他是個禿頭,肚子活像水壺。

  「大人。」雪伊一見他便微笑。他喜歡她的微笑,那是一種不假思索自然流露在她漂亮臉龐上的微笑。她穿著紫色絲衣,圍了一條銀線腰帶,正好映襯烏黑的頭髮和光潔白皙的肌膚。

  「親愛的,」他喚她,「這是誰?」

  歌手抬起頭。「大家管我叫銀舌西蒙,大人。我是個演員,歌手,說書人──」

  「還是個大傻瓜,」提利昂替他說完。「我進門時,你叫我什麼?」

  「叫什麼?我是……」西蒙的銀舌似乎成了鉛舌。「首相大人,我是說,真是榮幸。」

  「聰明人就會假裝不認識我,這雖然騙不過我,但你總該試試。現在,我該拿你怎麼辦呢?你知道我可愛的雪伊,你知道她住哪兒,你還知道我會在夜裡單獨造訪。」

  「大人!我發誓,決不告訴任何人……」

  「至少這點我們有共識。祝你晚安。」說吧,提利昂帶雪伊上樓。

  「這下我的歌手再也不會唱歌了呢,」她撒嬌道,「您把他的聲音全嚇跑了。」

  「一點點恐懼,有助於他醞釀高音。」

  她關上臥室門。「您不會傷害他,對不對?」她點燃一支薰香蠟燭,跪下來替他脫鞋。「您不來的晚上,他的歌給我安慰。」

  「我當然希望每晚都能來,寶貝。」他一邊說,她一邊替他按摩腳掌。「他唱得怎樣?」

  「不好也不壞,算是湊合吧。」

  提利昂掀開她的長袍,將臉埋進她的雙乳。即便整個城市像豬圈一樣發臭,她的胸前卻總是芳香。「你喜歡就留著他,但要看緊,不許他在城裡亂晃,到酒館裡說三道四。」

  「他不會──」她剛開口,嘴巴就被提利昂的唇封住。

  今天,話已經說得夠多,他只想在雪伊雙股之間尋求那簡單甜蜜的歡愉。至少在這兒,他受歡迎,他被需要。

  事後,他把胳膊從她頭下抽出,穿上外衣,走到花園。半個月亮照得果樹的葉子銀光閃閃,亦倒映在石頭浴池的水面上,波光蕩漾。提利昂逕自在水邊坐下,右邊某處,一隻蟋蟀啾啾嗚叫,此情此景,真令人舒適自在。好平靜啊,他心想,但能維持多久呢?

  一陣臭氣突然襲來,他轉過頭。雪伊站在門邊,穿著他送的銀袍。我愛上一位白如冬雪的少女,月光映在她的耳鬢。在她身後,有一個胖胖的乞丐,穿著打補丁的骯髒袍子,光腳上裹了層泥,脖子上用皮繩掛了個碗,就像修士佩戴水晶一樣。他身上的味道足以嗆死一隻老鼠。

  「瓦里斯大人來見你,」雪伊宣佈。

  乞丐朝她驚愕地眨眨眼。提利昂大笑,「真想不到,連我都沒認出,你怎麼知道的?」

  她聳聳肩,「他還是他。只是穿著不同。」

  「不止如此,模樣、氣味、走路方式通通都不一樣,」提利昂道。「大多數男人都會上當。」

  「或許大多數女人也會,但妓女不同。身為妓女,得學會認人不認衣服,否則遲早會橫死街頭。」

  瓦里斯腳上的傷疤是假的,臉上受傷的表情卻不是偽裝。提利昂不禁咯咯笑道:「雪伊,給我們拿點紅酒好嗎?」他恐怕得喝一杯,太監深更半夜來訪,準沒什麼好事。

  「深夜打擾,箇中緣由我簡直不敢相告,大人,」等雪伊離開後,瓦里斯開口。「我帶來了可怕的消息。」

  「你以後改穿黑羽大衣得了,瓦里斯,你跟烏鴉一樣不是好兆頭。」提利昂笨拙地起身,有些不敢往下問。「是詹姆?」如果他們傷害了他,我決不放過他們。

  「不,大人,是另一件事。科塔奈.龐洛斯爵士死了。風息堡已向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打開了大門。」

  沮喪驅散了提利昂腦中所有思緒。雪伊拿著紅酒回來,他啜了一口,反手便將杯子擲出,摔在房牆上爆裂開來。她舉手遮擋碎片。紅酒沿著石牆流淌,好似許多長長的指頭,在月光下呈現黑色。「他混蛋!」提利昂破口大罵。

  瓦里斯微微一笑,露出滿嘴爛牙。「誰混蛋,大人?科塔奈爵士還是史坦尼斯大人?」

  「他們倆都是。」風息堡固若金湯,原本估計可堅守半年甚至更長……讓父親有足夠的時間對付羅柏.史塔克。「這到底怎麼回事?」

  瓦里斯瞥了雪伊一眼。「大人,我們非得拿這種恐怖血腥的故事來打擾您可愛的小姐睡眠麼?」

  「貴族小姐會害怕,」雪伊說,「可我不會。」

  「你應該害怕,」提利昂告訴她。「風息堡一旦陷落,史坦尼斯將立刻進軍君臨。」

  他現在後悔把酒摔出去了。「瓦里斯大人,給我們一點時間,我馬上隨你騎回城堡。」

  「我在馬廄等您。」他鞠了一躬,腳步沉重地離開。

  提利昂將雪伊拉過來,坐到身旁。「你在這兒不安全。」

  「我有圍牆,還有您給的衛兵。」

  「他們是傭兵,」提利昂說。「他們喜歡我的金子,卻不會以死相報;至於這些圍牆,一個人踩在另一個人肩上,轉眼之間就能翻過來。上次暴亂,有一座跟這裡十分相像的宅邸被燒,宅子的主人是個金匠,只因為存了糧食就被他們大卸八塊。他們還把總主教撕成碎片,強暴了洛麗絲幾十次,砸扁了艾倫爵士的頭。你想想,倘若他們抓到首相的情人,會怎麼做?」

  「您是說首相的妓女吧?」她用那雙無畏的大眼睛看著他。「哦,我真希望成為您的情人,大人。我要穿上您給我的所有漂亮衣服,絲綢,錦繡,金縷……戴上您給我的珠寶,牽著您的手,在晚宴中陪在您身旁。我能給您生兒子,我知道我行……我知道我決不會讓您丟臉。」

  我對你的愛就已經讓我丟臉了。「這是一個甜美的夢,雪伊。但是,親愛的,請把它撇開吧,我求求你,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因為太后?我不怕她。」

  「可我怕。」

  「那就殺掉她,一了百了。你們之間又沒什麼感情。」

  提利昂嘆了口氣。「她是我的親姐姐,謀害血親將惹來人神共憤,遭到永恆的詛咒。此外,不管你我對瑟曦有什麼看法,她畢竟深得我父親和哥哥的寵愛。感謝諸神,我的智略足以對付七大王國裡任何一人,但面對手執利劍的詹姆,我只能一籌莫展。」

  「那個少狼主和史坦尼斯大人手中也有劍,可他們都嚇不倒您。」

  我親愛的,對這個世界,你真是一知半解。「和他們作戰,我有整個蘭尼斯特家族為後盾;與詹姆或父親為敵,我就只剩駝背和短腿。」

  「您還有我。」雪伊撲過來親吻他,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她的親吻向來能激起他的慾望,這次也不例外,但提利昂輕輕地掙脫。「現在不行,真的,親愛的,我有一個……嗯,姑且稱為萌芽狀態的計劃吧。我在想,或許可以讓你混進城堡的廚房。」

  雪伊的臉僵住了。「廚房?」

  「對。此事交給瓦里斯辦的話,應該會不露痕跡。」

  她咯咯笑道:「大人,我會毒死您的。從前,每個嚐過我廚藝的人都告訴我:你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妓女。」

  「紅堡有的是好廚子,屠夫和麵包師傅也不缺。我要你扮成幫廚。」

  「扮成洗碗小妹,」她說,「穿著亂七八糟的棕布衫。大人想看我這個樣子?」

  「大人想讓你活下去,」提利昂道,「你總不能穿著絲綢和天鵝絨洗鍋碗吧?」

  「大人厭倦我了嗎?」她伸手到他的衣褲裡,找到他的陽具。快速兩下撫摸,它就硬了。「他還要我。」她微笑道,「您喜歡跟廚娘做愛嗎,大人?你可以在我身上撒麵粉,再從我的奶頭吸肉湯,或是……」

  「別說了。」她的表現讓他想起為贏得賭約使盡渾身解數的丹晰。他將她的手拉開,阻止她進一步淘氣。「現在不是床上運動的時候,雪伊。你的人身安全岌岌可危。」

  她的笑容消失了。「我不是故意要惹大人生氣,只是……您不能給我更多衛兵嗎?」

  提利昂長嘆一口氣。她年紀還輕,不懂事,他提醒自己。他執起她的手。「珠寶可以買新的,衣服可以再做,比舊的漂亮一倍。對我而言,這座宅子裡只有你最珍貴。雖然紅堡也不安全,但至少比這兒好。我要你過去。」

  「在廚房裡,」她淡淡地說,「洗碗擦鍋。」

  「暫時而已。」

  「我父親逼我當他的廚娘,」她咬牙切齒地說。「所以我逃了。」

  「你不是說逃跑因為你父親要把你佔為已有麼?」他提醒她。

  「那也沒錯。我不喜歡洗碗擦鍋,也不喜歡他那玩意兒在我身體裡。」她甩甩頭。

  「您為什麼不能把我收留進您的塔?朝中一半的老爺都有情婦暖床。」

  「我被明令禁止帶你進宮。」

  「都是你那笨蛋老爸害的。」雪伊撅起嘴。「你已經長大了,想養多少妓女是你的事,他還當你是嘴上無毛的孩子哪?他能拿你怎樣,打屁股?」

  他打了她一巴掌。不是很重,卻也不輕。「你混蛋,」他說。「你混蛋。不許嘲笑我。你不可以。」

  好一陣子,雪伊沒有說話,四下只聽見蟋蟀啾鳴。「請原諒,大人,」最後,她用低沉木然的聲音道,「我不是故意放肆。」

  我也不是故意要打你。諸神慈悲,我快變成瑟曦了嗎?「很抱歉,」他說,「我們都有錯。可是,雪伊,你不明白。」那些他不想提起的話滔滔不絕地從嘴裡湧出,就如一匹馬在低聲沉吟。「我十三歲那年,跟一個農夫的女兒結了婚,或者說我以為她是農夫之女。我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盲目地愛著她,還認為她對我也有相同的感覺,是我父親逼我看清了真相。原來我的新娘是詹姆雇的妓女,他找她來讓我初驗男女之事。」而我居然對這一切深信不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大傻瓜。

  「為了讓教訓更徹底,泰溫公爵將我妻子交給整營的衛兵,讓他們隨意享用,並命令我全程觀看。」等所有人完事之後,他要我跟她再做一次,最後一次,抹去所有愛戀和溫柔的記憶。「這樣你才能記住真正的她,」他說,我本該違抗他的,但我的老二卻背叛了我,於是我照做不誤。「在那之後,父親解除了婚約。修士們也說,這樁婚事等於從未發生。」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求求你,就別再提首相塔了,我只要你在廚房稍作逗留。一旦打敗史坦尼斯,我會送你一棟新宅子,還有許多像你的手這麼柔軟的絲衣裳。」

  雪伊的眼睛瞪得老大,但他讀不出其中的含義。「如果我的手整天洗灶擦盤,就再也不會這麼柔軟了。等它們讓熱水和鹼皂弄得又紅又糙,起了裂紋,您還會需要它們的撫摸嗎?」

  「會更需要,」他說。「每當看到它們,我就會想起你的勇氣。」

  他看不出她是否相信。她只是垂下眼睛。「我聽從您吩咐,大人。」

  顯而易見,這是她今晚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他在她被打的臉頰上吻了一下,試圖消去她的痛楚。「我會派人接你。」

  瓦里斯如約等在馬廄。他的馬看上去不僅有些跛,而且半死不活。提利昂也騎上馬,一名傭兵打開大門,他們默默地騎出去。諸神救我,我幹嘛告訴她泰莎的事?他質問自己,突然覺得有些害怕。有些秘密永遠不該提起,有些恥辱一個男人應該將其帶入墳墓。他想從她那裡得到什麼?原諒?她那樣看他又意味著什麼?她是真的痛恨擦洗鍋子,還是受不了他的坦白?聽了我這些話,她怎麼可能還愛我呢?他體內的一部分如是說,而另一部分則嘲笑道:愚蠢的侏儒,那婊子當然愛你,她愛你的黃金和珠寶。

  手肘的舊傷隱隱作痛,隨著馬蹄的起落陣陣抽動。他幾乎幻想著聽到了裡面骨頭摩擦的聲音,也許該去找個學士看看,弄點藥來鎮痛……但自從派席爾的真面目被揭穿後,提利昂.蘭尼斯特便不再信任學士。只有諸神才知道他們跟誰密謀,在你的藥裡添加了什麼。「瓦里斯,」他說,「我要瞞著瑟曦將雪伊帶進城堡。」他簡明扼要地敘述了他的廚房計劃。

  聽他說完,太監咯咯笑道:「當然囉,我會照大人的意思去辦……但我必須警告您,廚房裡耳目眾多。即便那女孩沒有可疑之處,也會遭到上千個問題的盤問:出生在哪兒?父母是誰?如何來到君臨?實話既然不能說,她就必須撒謊,撒謊,再撒謊。」他瞥了瞥提利昂。「而且,如此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在廚房會激起的可不止是好奇而已。她會被摸,被捏,被拍,被撫弄。看鍋的小弟會摸黑爬進她的毯子。寂寞的廚師會想討她作老婆。而麵包師傅會用沾滿麵粉的手捏她的胸。」

  「我寧願她被撫弄,也不要她受傷害,」提利昂說。

  瓦里斯又往前騎了幾步,突然說:「也許還有一個法子。很湊巧,服侍坦妲伯爵夫人女兒的那個女僕一直在竊取她的珠寶如果我把這番情形告知坦妲伯爵夫人,她會立刻把她打發走。然後,她女兒就需要一個新女僕。」

  「我明白了。」這的確可行,提利昂立即看出。小姐使女的穿著比廚娘好上千萬倍,甚至能戴一兩件首飾。雪伊會高興的。而且在瑟曦眼中,坦妲伯爵夫人乏味又歇斯底里,洛麗絲則遲鈍得像頭牛。她不愛跟她們打交道。

  「洛麗絲膽小羞怯,也不多疑,」瓦里斯說。「別人說什麼故事她都會相信。自從被暴民奪走了貞操,她連房門都不大出,因此雪伊不會引人注目……而在您需要安慰時,她又不至於離得太遠。」

  「首相塔一直受到監視,你跟我一樣心裡有數。如果洛麗絲的女僕老是往我這兒跑,瑟曦不起疑才怪。」

  「也許,我有辦法將那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送進您的房間。有密門的可不止莎塔雅那一家。」

  「密門?到我的房間?」提利昂惱怒更甚於吃驚。當然是這樣,否則「殘酷的梅葛」為何處死所有建造城堡的工人?定是為了保密。「是,我猜也是。告訴我,門在哪裡?在書房?在臥室?」

  「我的朋友,你不會忍心要我把所有的小秘密都說出來,對吧?」

  「從今往後,把它們當做我們的小秘密,瓦里斯。」提利昂抬頭看看太監,他還穿著那件臭哄哄的服裝。「假如你站在我這邊的話……」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呢?」

  「是啊,我完全信任你。」一陣苦笑迴盪在緊閉的窗戶之間。「說真的,我當你是我的血親骨肉一般地信賴。好吧,告訴我,科塔奈.龐洛斯是怎麼死的?」

  「據說他跳樓自盡。」

  「跳樓自盡?不可能,我不相信!」

  「他的衛兵沒見人進他房間,之後也沒在裡面找到任何人。」

  「或許殺手事先便躲在屋裡,藏在床底下。」提利昂設想,「又或者從屋頂上通過繩子爬進去。再或者正是衛兵在說謊,誰知道是不是他們自己幹的呢?」

  「無疑您是對的,大人。」

  他自嗚得意的語氣明擺著不以為然。「你不這麼認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瓦里斯很久都沒有說話。唯一的聲音只是馬蹄踏在鵝卵石上那莊嚴肅穆的嗒嗒聲。最後,太監清了清嗓子:「大人,您相信古老的力量嗎?」

  「你是指魔法?」提利昂不耐煩地說。「血魔法,詛咒,易形術,諸如此類?」他哼了一聲。「你在暗示,科塔奈爵士死於魔法?」

  「科塔奈爵士在去世的當天早上還向史坦尼斯大人提出挑戰。請問,絕望之人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嗎?之前,藍禮大人意外地遭受神秘謀殺一事也很奇怪,當時,他的戰陣已經結成,正準備出發與哥哥一決雌雄。」太監停頓片刻。「大人,你曾經問我,我是如何被閹的。」

  「我記得,」提利昂說,「當時你不願談。」

  「現在也不願,但是……」這次的停頓比剛才更長,當瓦里斯再度開口時,聲音和平時不大一樣。「我是個孤兒,從小在一個巡演戲班裡當學徒。我們老闆有條小貨船,載著大家往來狹海,在各個自由貿易城邦表演,有時也去舊鎮和君臨。」

  「有一天,我們在密爾演出,戲班來了個陌生男子,表演完畢之後,他向老闆提出要把我買下來。他開的價太誘人,老闆無法拒絕。我曾聽說男人會怎麼享用小男孩,擔心那人也有如此打算,因此很害怕。誰知我全身上下他唯一要的是我的陽具。他讓我喝下一劑藥,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但所有的知覺都清清楚楚。接著,他用一把長長的彎刀,將我的命根子連根帶莖切下,一邊還唸唸有詞。我看著他將我的男根放進火盆燒燬。火焰轉為藍色,我聽見有個聲音在回應他的召喚,儘管我不懂它的語言。」

  「他處理我的同時,我的戲班揚帆離去,這之後我對他已沒了利用價值,他便趕我走。當時我問他,我該怎麼辦?他回答說,他建議我去死。我恨他,所以決定活下去。我乞討,偷竊,出賣自己殘存的身軀,不擇手段地賺錢,很快就成為密爾有名的竊賊。隨著年紀漸長,我更發現竊取人們信件中的內容,往往比錢袋中的內容更有價值。」

  「但那晚的情形依然在我夢中縈繞。大人,我夢見的不是那巫師,不是他的刀,甚至不是我的男根在火焰中枯萎的樣子,而是那個聲音。火焰中的聲音。那到底是神靈?是惡魔?還是魔術師的伎倆?……不,所有的伎倆我都精通,只有這種我全然不知。我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召喚了『它』,而『它』作出了回應,從那天起,我便痛恨魔法及所有操行魔法的人。如果史坦尼斯是其中之一,我就要他死。」

  他說完之後,他們默默騎行了一段時間。最後提利昂道:「一個悲慘的故事。我很遺憾。」

  太監嘆了口氣。「你很遺憾,但你並不相信。不,大人,不必道歉。當時我喝了藥,又痛得厲害,況且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遠隔重洋的地方發生的事。我上千次地告訴自己,那聲音只是噩夢中的幻覺。」

  「我相信刀劍,相信金錢,相信人的智慧,」提利昂說,「我還相信曾經有龍存在。畢竟我見過它們的顱骨。」

  「但願那是您此生所見最為糟糕的東西吧,大人。」

  「對此我們意見一致。」提利昂微笑道,「至於科塔奈爵士之死,嗯,史坦尼斯不是在自由貿易城邦雇了些船嗎?也許他還替自己買了個老練的刺客。」

  「一個非常老練的刺客。」

  「這類人的確存在。我經常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富裕到雇無面者去刺殺我親愛的姐姐。」

  「且不論科塔奈爵士死因如何」瓦里斯道,「他人已死,城堡也告陷落,從此,史坦尼斯可以自由行動。」

  「我們有無機會說服多恩人攻擊邊疆地?」提利昂問。

  「沒有。」

  「真是遺憾。那好吧,至少他們能牽制邊疆地的領主。我父親那邊有什麼消息?」

  「我沒有接到泰溫大人勝利渡過紅叉河的消息。如果他不加緊行動,恐怕會遭到兩面夾擊。奧克赫特家的橡樹葉旗和羅宛家的金樹旗皆已在曼德河北岸出現。」

  「小指頭沒有消息?」

  「也許他根本沒有到達苦橋,也許他死在了那裡。我只知道塔利伯爵掌管了藍禮的軍隊,處決了許多人,主要是佛羅倫家的。而卡斯威男爵把自己關進城堡。」

  提利昂仰頭大笑。

  瓦里斯不知所措地勒住馬。「大人?」

  「你看不出其中的諷刺嗎,瓦里斯大人?」提利昂向著那些緊閉的窗戶,向著整個沉睡的城市招手。「風息堡已經陷落,史坦尼斯即將帶著火與劍,帶著那些天知道是什麼的黑暗力量殺向君臨。咱們的好百姓們卻沒有人保護,沒有詹姆,沒有勞勃,沒有藍禮,沒有雷加,沒有他們寵愛的百花騎士,只有我,只有這個他們痛恨的傢伙。」他再度大笑。「這個侏儒,這個奸臣,這個畸形小魔猴。在這片混亂中只有我一柱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