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提利昂

  為今晚這場磨難,波德特地給他穿上一件柔軟的長毛絨外衣,顏色是蘭尼斯特的緋紅,還拿來那條代表他職位的頸鏈。提利昂將它留在床頭桌上。他是國王之手,而姐姐不喜歡別人提醒她這點,沒必要去火上澆油。

  穿過庭院時,瓦里斯追上來。「大人,」他有些氣喘吁吁地說,「你最好趕緊看看這個。」他柔軟白皙的手遞上一卷羊皮紙。「北方來的報告。」

  「是好是壞?」提利昂問。

  「不該由我判斷。」

  提利昂展開羊皮紙,院子依靠火炬照明,不得不瞇眼閱讀上面的詞句。「諸神保佑,」他輕聲道,「兩個都……?」

  「恐怕是的,大人。多可悲,多令人傷感啊。他們年紀那麼小,那麼天真無邪。」提利昂還記得史塔克家那男孩墜落後,冰原狼們如何哀嗥。不知此刻他們是何光景?「有沒有告訴別人?」他問。

  「還沒有,當然我瞞不了多久。」

  他捲起信。「我去告訴姐姐。」他想看看她對此的反應,很想看。

  這晚,太后看上去格外迷人。她穿了一襲深綠天鵝絨低胸禮服,與眼睛的顏色相襯,金髮披在裸露的肩頭,腰上繫一條鑲祖母綠的織帶。提利昂等自己坐定,僕人送上一杯紅酒之後,方才將信遞上,一個字也沒有說。瑟曦朝他無辜地眨眨眼,接過羊皮紙。

  「相信你很滿意,」她邊讀他邊說。「我知道,你想要史塔克家那孩子死。」

  瑟曦表情不悅,「將他丟出窗外的是詹姆,不是我。他說為了愛情,好像就能取悅我,其實這根本是件蠢事,危險極了。我們親愛的兄弟什麼時候停下來思考過?」

  「那孩子看到你們了。」提利昂指出。

  「他只是個孩子,我嚇嚇他就能讓他閉嘴。」她若有所思地看信。「為什麼每次史塔克家的人扭到腳趾頭都來怪我?這是葛雷喬伊幹的,與我無關。」

  「我們就祈禱凱特琳夫人會這麼想吧。」

  她瞪大眼睛,「她不會──」

  「──殺死詹姆?怎麼不會?如果喬佛里和托曼被殺,你怎麼做?」

  「珊莎還在我手裡!」太后宣告。

  「在我們手裡,」他糾正,「我們得好好看緊她。好啦,你答應我的晚餐在哪兒,親愛的姐姐?」

  不可否認,瑟曦準備了一桌美味食物。他們從奶油栗子湯、脆皮熱麵包和拌蘋果與松子的菜蔬沙拉開始。接著是鰻魚派、蜜汁火腿、黃油胡蘿蔔、白豆培根,還有塞滿蘑菇和牡蠣的烤天鵝。提利昂極為恭謙,每道菜都把最好的部分奉給姐姐,並只等她吃過後,自己才開動。他不是真認為她會下毒,但小心一點沒壞處。

  他看得出,史塔克家的消息令她心情煩亂。「苦橋那邊還沒消息?」她焦慮地問,一邊用匕首叉起一塊蘋果,優雅地小口咬著吃。

  「沒有。」

  「我從不信任小指頭。只要對方出價夠高,他轉眼間就會改換門庭。」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是個一本正經的傢伙,收買之道他一竅不通,反過來對培提爾這樣的人而言,他也不是個合格的主君。戰爭造就了不少怪誕組合,但不管怎麼說,讓這兩人睡一張床?不可能。」

  他切下幾片火腿,她道:「我們該感謝坦妲伯爵夫人的豬。」

  「愛的信物?」

  「是賄賂。她請求返回自己的城堡──向你我二人同時請求。我想她是怕你在半路攔截,像對蓋爾斯伯爵幹的那樣。」

  「她也想帶王座繼承人一起逃走?」提利昂先為姐姐奉上一片火腿,再給自己一片。「把人留住,她若缺乏安全感,正好將史鐸克渥斯堡的駐軍都召來都城,有多少召多少。」

  「真這麼缺人,你幹嘛還把你的野人派走?」一絲惱怒滲入瑟曦的聲調。

  「這是利用他們的最佳方式,」他坦誠相告,「他們雖兇猛,畢竟不是士兵。在正規戰鬥中,紀律比勇氣重要。他們在御林裡為我們帶來的好處,遠超過留在城牆上能派的用場。」

  享用天鵝肉時,太后問起「鹿角民」的陰謀,對此她似乎惱怒甚於擔憂。「為何有這麼多人謀反?蘭尼斯特家到底哪裡得罪了這些卑鄙的傢伙?」

  「一點也沒有,」提利昂道,「但他們想站在勝利者一邊……所以當了叛徒,也成了傻瓜。」

  「你確定把他們統統挖出來了?」

  「瓦里斯很確定。」天鵝肉太油膩,不合他口味。

  瑟曦白皙的額頭上皺起一波紋路,恰好在那對漂亮碧眼之間。「你太信賴那太監了。」

  「他很好地為我服務。」

  「他讓你如此相信而已。你以為他只向你一人偷偷傾訴秘密?他對我們每個人都這麼幹,剛好足以讓我們認為沒有他就不行。這套把戲,從我嫁給勞勃的那天開始,他就對我玩,多年以來,讓我以為他是我在朝中最真誠的朋友,但現在……」她朝他的臉審視片刻。「他說你想把獵狗從喬佛里身邊遣開。」

  該死的瓦里斯。「我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克里岡。」

  「沒什麼比國王的生命更重要。」

  「國王的生命沒有危險,小喬身邊有咱們英勇的奧斯蒙爵士和馬林.特蘭爵士。」他們別無他用。「我需要巴隆.史文和獵狗統率突擊隊,以確保史坦尼斯無法在黑水河北岸立足。」

  「詹姆會親自率軍出擊。」

  「從奔流城?好偉大的出擊。」

  「小喬還是個孩子,得保證他絕對安全。」

  「他是個急切想參戰的孩子,難得有這麼懂事的時候。我不會把他放在激戰場合,但必須讓大家看見他。人們會為一個與他們風雨同舟的國王奮戰,卻不會擁護一個躲在母親裙下的君主。」

  「他才十三歲呀!提利昂。」

  「還記得十三歲時的詹姆嗎?如果你想他成為父親的兒子,就得讓他扮演該扮演的角色。小喬穿的是世上最好的盔甲,身邊始終有十二名金袍衛士護衛。況且只要都城有一絲一毫陷落的跡象,我會即刻派人護送他回紅堡。」

  他以為這樣能打消她的疑慮,想不到那雙碧眼裡卻毫無喜色。都城會陷落?不會。如果當真陷落,那就祈禱我們能堅守紅堡,好讓父親大人發兵解圍吧。

  「你對我撒過謊,提利昂。」

  「都是善意的謊言,親愛的姐姐。我和你一樣希望彼此和睦友好,為此,我已決定釋放蓋爾斯伯爵,」他留著蓋爾斯就是為了示好,「你想召回柏洛斯.布勞恩也行。」

  太后抿緊嘴巴。「柏洛斯爵士爛在羅斯比也無所謂,」她道,「但托曼──」

  「──也得留下。傑斯林伯爵的保護比蓋爾斯伯爵要周全許多。」

  僕人們撤下幾乎沒動的天鵝。瑟曦招呼上甜點。「希望你喜歡黑莓甜餅。」

  「甜餅我都喜歡。」

  「噢,這點我很久以前就瞭解。你知道瓦里斯為何這麼危險?」

  「玩猜謎遊戲?我不知道。」

  「因為他沒有那話兒。」

  「你也沒有。」這不就是你最深惡痛絕的嗎,瑟曦?

  「或許我也算個危險人物,但你呢?你跟其他男人一樣,大傻瓜一個,一半時間是用兩腿之間那條軟蟲在思考。」

  提利昂舔舔手指上的碎屑,他不喜歡姐姐的微笑。「是的,此刻我的軟蟲在想,也許該告辭了。」

  「你不舒服嗎,老弟?」她傾身向前,漂亮的胸脯正對著他。「怎麼突然緊張起來了?」

  「緊張?」提利昂朝門口瞥了一眼,外面似乎有響動,他開始後悔孤身一人前來了。「我只是奇怪,你以前對我的那話兒從不感興趣。」

  「我感興趣的當然不是你的那話兒,而是它插進去的地方。我不像你,凡事都依靠太監,我有自己的渠道挖掘情報……尤其是挖掘那些別人不想讓我知道的事。」

  「你想說什麼?」

  「很簡單──我搞到了你的小妓女。」

  提利昂伸手去拿酒杯,以換取一點收拾思緒的時間。「我以為男人更合你口味。」

  「你真是個小丑,告訴我,你有沒有跟這一位結婚啊?」見他不答,她哈哈大笑,「那父親就放心了。」

  他肚裡好似裝滿鰻魚。她如何找到雪伊?瓦里斯出賣了他?還是那晚他衝動地直奔宅邸,使得所有的警惕防範統統白費?「我選誰來暖床,關你什麼事?」

  「蘭尼斯特有債必還,」她說。「自你來到君臨的第一天起,就處處跟我作對。你賣掉彌賽菈,偷走托曼,現在還想加害小喬,對不對?你想害死他,然後以托曼之名號令天下。」

  哎呀,早知道我就順應波隆的暗示。「你這樣做太蠢了,瑟曦,史坦尼斯不日即到,你需要我。」

  「要你做甚?你會打仗?」

  「沒有我,波隆的傭兵決不會戰鬥。」他撒謊。

  「噢,他們會的。他們看上的是你的金子,不是你畸形的腦袋。但你別怕,他們不會失去你。非是我不想割你喉嚨──我經常這麼想──而是如果這麼做,詹姆永遠不會原諒我。」

  「那麼,那妓女呢?」他不願稱呼她的名字。假如能讓她以為雪伊對我不重要,或許──

  「只要我兒子們沒事,她自會受到一定優待。不過,若出了什麼岔子,小喬被殺,或托曼落入敵手,你的小婊子會死得很痛苦,慘到你無法想像。」

  她居然真的相信我意圖傷害自己的親外甥!「你的兒子們很安全,」他疲倦地向她保證。「諸神在上,瑟曦,他們是我的骨肉啊!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

  「無恥小人。」

  提利昂凝視著酒杯底的沉澱。換作詹姆,會怎麼做?多半會跳起來宰了這賤人,之後再考慮後果。可提利昂沒有黃金寶劍,就算有也不會用。他喜歡哥哥的不顧一切、率意而為,但他要傚法模仿的是父親大人。岩石,我必須成為岩石,就像凱岩城,堅硬牢固,巋然不動。若經不住考驗,只能證明我和雜耍戲班的怪物無異。「就我看來,她已被你殺了,」他說。

  「你想見見她?我就知道。」瑟曦穿過房間,打開沉重的橡木門。「把我弟弟的妓女帶進來。」

  奧斯蒙爵士的弟弟奧斯尼和奧斯佛利活像一個豆莢蹦出來的豌豆,都是高個子,鷹鉤鼻,黑頭髮,唇邊掛著殘酷的微笑。她被他倆懸架在中間,黝黑臉上那雙深色眼睛瞪得又大又白,血從碎裂的嘴角淌下,透過撕裂的衣服,他看得見瘀傷。她的雙手被繩子綁著,他們還塞住她的嘴,讓她無法說話。

  「你說她會受到優待。」

  「她反抗。」跟兄弟們不同,奧斯尼.凱特布萊克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所以臉上的抓痕清晰可見。「這傢伙的爪子利得跟影子山貓似的。」

  「瘀傷會很快癒合,」瑟曦不耐煩地說,「這婊子不會死,只要小喬沒事。」

  提利昂想朝她大笑。那會很痛快,非常非常痛快,但他要以大局為重。你輸了,瑟曦,凱特布萊克兄弟比波隆認定的還蠢。他真想把這些說出來。

  但他只盯著女孩的臉道:「你保證戰鬥結束後放了她?」

  「是的,只要你釋放托曼。」

  他站起身。「你就留著她吧,但必須確保她的安全。若這些畜生想打她的主意……那麼,親愛的姐姐,容我提醒你,天平可以往兩邊傾斜。」他的調子鎮靜平淡,顯得事不關己;他尋求父親的語氣,並達到了目標。「她發生的任何事都會在托曼身上重演,包括毆打和強暴。」你把我想成怪物,我就來表演一番。

  瑟曦有些不知所措,「你敢!」

  提利昂逼自己緩緩作出一個冰冷的微笑,一碧一黑的眼睛嘲弄著她。「不敢?我會親自動手。」

  姐姐揚手朝他臉打來,但他抓住手腕,往後掰去,直到她尖叫出聲。奧斯佛利上前營救。「再走一步,我就扭斷她的胳膊,」侏儒警告,他停下來。「記不記得我叫你不准再動手,瑟曦?」他將她推倒在地,然後轉向凱特布萊克兄弟。「給她鬆綁,把嘴裡的東西拿掉。」

  繩子綁得太緊,以至於隔斷手上的血流,當血管恢復流通時,她疼得叫出聲來。提利昂溫柔地替她按摩手指,直到知覺恢復。「親愛的,」他說,「你一定要勇敢。我很抱歉他們傷了你。」

  「我知道你會來救我,大人。」

  「我會的,」他承諾。於是愛拉雅雅彎腰親吻他,碎裂的嘴唇在他前額留下一抹血漬。我受不起這個血吻,提利昂心想,若非為我,她決不會受傷。

  他帶著她的鮮血俯視太后。「我沒喜歡過你,瑟曦,但你是我親姐姐,因此我不肯傷害你。可你今天竟然走到這一步,令我再也不能容忍。我現在還不知該怎樣做,但時間會給我答案。總有一天,當你自以為平安快活時,喜樂會在嘴裡化成灰燼,到那時候,你將明白債已償還。」父親曾經教誨他:兩軍對壘時,只要一方出現瓦解逃逸的跡象,戰鬥就告結束。縱然對手還如之前那般陣容強盛,全副武裝,但兵敗如山倒,再也不能構成威脅。瑟曦正是如此。

  「滾出去!」這是她唯一能作的應答。「滾出我的視線!」

  提利昂鞠了一躬。「那麼,晚安。祝你好夢。」

  回首相塔的路上,他腦中似有千軍萬馬在踏步行進。我早該料到會有這一天,取道沙塔雅的衣櫃遲早會導致這種後果。或許一直以來他只是不願去想。爬樓梯讓腿疼得厲害,他叫波德去拿一壺酒,然後費力地走進臥室。

  雪伊翹腳坐在遮罩床上,一絲不掛,高聳的胸脯前有那條沉重的金鏈子,金手環環相扣。

  提利昂沒料到她會來。「你來做什麼?」

  她笑著撫摸鏈子。「我想要手摸摸乳房……可這些小金手好冷哦。」一時之間,他實在說不出話。他要如何告訴她:另一個女人替她挨了打,假如喬佛里在戰鬥中遭遇不幸,還可能替她殉死呢?他用掌心擦去額上愛拉雅雅的鮮血。「洛麗絲小姐──」

  「──睡著了。這頭大母牛,睡覺是她的最愛。她一天到晚吃飽了睡,睡夠了吃,有時吃著吃著就睡著。食物掉一床,而她在上面打滾,最後由我來給她清洗身體。」她扮個鬼臉。「她只不過被幹了幾次而已。」

  「她母親說她病了。」

  「懷孕啦,就這麼回事。」

  他仔細掃視房間。房內和離開時一模一樣。「你怎麼進來的?密門在哪兒?」她聳聳肩。

  「瓦里斯大人讓我帶上頭罩。我看不到,除了……在某個地方,我從頭罩下偷瞄了幾眼,地板都是瓷磚,你明白嗎,那種拼出圖畫的?」

  「馬賽克?」

  雪伊點頭。「有黑磚和紅磚,我想它們拼出了一條龍。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看清。我們先爬下樓梯,走了很長一段,彎來拐去,我都糊塗了。途中我們停下來,他打開一道鐵門上的鎖,進門時我摸了摸,門上似乎也有龍的圖案。然後我們又爬上梯子,頂端是一條隧道。我不得不彎腰,瓦里斯大人則在爬行。」

  提利昂繞著臥室走了一圈。牆上某個燭台看來有些鬆動,他踮起腳竭力去轉它。它刮著石壁緩緩移動,上下顛倒之後,蠟燭頭掉出來,而冰冷石地板上的草蓆沒有任何變遷的跡象。「大人不想跟我上床?」雪伊問。

  「馬上就來。」提利昂打開衣櫥,撥開衣服去推後面的壁板。妓院的故伎也許會在城堡裡重演……不對,木頭堅固結實,紋絲不動。緊接著,窗邊座位旁一塊石頭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推拉戳刺都徒勞無功。最後他滿腹沮喪鬱悶地回到床上。

  雪伊替他寬衣解帶,摟住他的脖子。「你肩膀堅硬得跟岩石似的,」她喃喃道,「快,我想感覺你在我裡面。」她的腿鎖住他的腰,他卻欲振無力。雪伊感到它變軟了,於是滑到被單下,把它放進嘴裡,卻怎麼也喚不起它。

  過了一會兒,他制止她。「怎麼了?」她問。全世界的甜蜜天真都寫在她年輕的臉龐。

  天真的傻瓜,她是個妓女,瑟曦說得沒錯,你用那話兒思考,傻瓜,大傻瓜!

  「睡吧,親愛的,」他摸摸她的秀髮,勸道。雪伊聽話入睡之後很久,提利昂自己還清醒地躺著,傾聽她的呼吸,手指繞在她小小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