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滄都篇·花嫁

  好靜!這樣安靜!像是母親溫暖的子宮,黑暗中隱隱有滴水的聲音,我閉著眼睛,感覺身體一層層地向黑暗深處沉墜。沉睡吧,我的意識,我的情感,不要醒,能一直這麼平緩舒適地安睡下去,多不容易。似乎有人在說話,似乎有人在哭,但那些聲音都撞不進這黑暗的內壁。我微笑,這真是一個美妙的地方,沒有算計,沒有愛恨,沒有喜怒哀怨,只有溫暖、平靜、舒緩和安全。

  一絲若有似無的笛音從遠處傳來,它的氣息和這團迷霧如此接近,無聲無息地與它融為一體,平靜地穿越過厚實的迷霧,在我的耳邊盤旋,漸漸將我包裹起來,不要吵,我要睡覺呢?我不耐煩地拂了拂,它固執地鑽進我的耳朵,撩撥我的耳膜,弄得耳朵癢癢的,我輕笑:「討厭哪……」

  那聲音頑皮地在我的身體遊走,像一隻搗蛋的小手,擾得我不能安靜,我嘆了口氣,氣結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道明亮的光線,我困惑地眨了眨眼,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你醒了。」

  轉過臉,看到雲崢坐在床邊,手裡拿著一隻短短的玉笛。我無聲地笑了笑,幽幽一嘆:「雲崢,你這是何苦!」何苦把我喚醒?讓我就這樣安睡不好麼?我真的好累呵!

  「睡了七天了,若再不醒,你家小紅姑娘就要殺人了。」雲崢臉上帶著一絲欣喜,擱下笛子,扶我坐起來。

  怔了怔,抬眼看到小紅伏睡在床尾,我笑了笑:「這孩子嚇壞了吧?」

  「也累壞了,守了你這麼多天,沒好好休息過。」雲崢道。我掀開被子下床,身子有些乏力,雲崢趕緊扶住我,我輕笑:「我沒事,幫我把小紅抱到床上去,讓她好好睡一會兒。」

  替小紅脫掉鞋,蓋好被子,我看向雲崢:「我想去園子裡走走。」

  「我陪你。」雲崢牽起我的手,目光溫和。

  「你這籬芳別院,真是美得如詩如畫。」坐到上次與雲崢邂逅的小木亭裡,捧著雲崢為我沏的香茶,淡淡地笑道:「對了,回暖怎麼樣了?」

  「她那件事要辦不是這麼快的。如今暫時住在我這裡,還好。這幾天天天都過來看你,很是擔心。」雲崢笑道。我有些歉然:「真是過意不去。」

  「有朋友為你擔心,是好事。」他溫柔地笑,「像你這樣的女子,值得人花性命去結交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是麼?我倒看淡了,什麼愛情,什麼友情,點到即止就好了,太深了,我實在負荷不起。返回廂房,見小紅正急急忙忙地跑出來,看到我,撲進我懷裡「哇」地一聲哭起來:「姑娘,原來你在這裡,我還怕你不在了……」

  「傻丫頭。」我抱住她,輕聲哄道,「我怎麼捨得丟下我們家小紅。」

  「姑娘一直不醒,我怕極了……」小紅在我懷裡嗚咽,「大夫說姑娘有可能會一直都醒不過來,我……」

  「傻瓜,這不是醒了麼?」我笑著抹去她臉上的淚,「好了別哭了,讓雲公子看笑話呢。」

  小紅抽泣著擦了擦眼睛,我拉著她進屋:「去收拾一下東西,打擾雲公子這麼多天,我們也該回去了。」

  「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裡。」雲崢溫和地道,「你身子還沒好,不用那麼急著走。」

  「可我怕家裡擔心……」我剛剛開口,便被小紅打斷:「浮爺不知道姑娘暈過去的事兒,只道姑娘在雲公子這裡作客,才不擔心,姑娘就住在這裡,讓那沒心沒肺的死書呆不好過……」

  我顫了顫,甦醒之後我一直迴避著這個名字,此際突然聽小紅提到,仍覺得心一陣抽痛。我怔怔地道:「他的傷好了沒有?」

  「姑娘管他去死!」小紅氣憤地道,「他都把你氣得咳血了,你管他做什麼?他知道姑娘昏迷不醒,也不肯來看你……」

  「小紅,你別這樣說他。」我幽幽一嘆,「我跟他的事,你不會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我只知道姑娘這次要被他氣死了。」小紅眼圈兒一紅,「若姑娘有什麼三長兩短的,我要那死呆子賠命!」

  「傻瓜……」我摸著她的頭,輕輕笑了笑,「快去洗洗臉,都花了。」

  小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出去了。雲崢笑道:「你這丫鬟倒也一心向著你。」

  「我拿她當妹妹。」我淡淡地道,雲崢聽出我的語意,笑了笑,「你剛剛才醒來,好生再歇歇,我晚點兒再來看你。」

  「好。」送走雲崢,我坐到軟榻上發呆,回想起安遠兮那天那些話,心中仍是隱隱的疼痛,書呆子,我不信你說那些話是真的,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可是,你的話說得那麼絕,你要逼死我麼?

  小紅進來幾次,也沒打擾我,只是嘆氣,後來見我一直呆呆坐著,終於忍不住道:「姑娘,你呆坐了一下午了,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嗯?」我茫然地看著她,見她滿臉憂色,掛上笑容,「不用了,什麼時辰了?」

  「剛剛到酉時。」小紅道。原來已經六點鐘了。我望著窗外漸漸暗沉的天色,見天邊掛起一抹暗紅的彩霞。只聽著小紅接著道:「姑娘不想出去,要不要彈琴?」

  「呃?」我轉過頭,見小紅從櫃子裡取出一樣東西,正是我那把琴套包著的吉他,訝道,「這玩意兒怎麼在這兒?」

  「之前姑娘昏迷著,大夫說可以試著跟你說話,或者在你耳邊弄些你熟悉和喜歡的聲音,我就把這樂器拿來了,不過我們可不會撥弄,也沒用上。」小紅見我臉上掛起笑容,笑著將琴遞過來。

  我接過來,調了調音,拔響琴弦。一摸到它,所有的情緒都不受控制了,思緒在昏迷前那些痛楚中打轉,彈了一段前奏,啟唇輕哼,憶起書呆子那冷漠的眼神,眼淚終於忍不住滑下來。

  我想過我們的未來,以為不會太壞。

  沒想過我付出的愛,也只是塵埃。

  又回到寂寞的舞台,空蕩蕩的存在。

  我聽著靈魂的獨白,渴望而蒼白。

  再一次想像著未來,不再有夢的色彩。

  我知道誰都不能怪,誰都是無奈。

  這是個瘋狂的時代,一切都那麼快。

  也許我不屬於現在,卻還要等待。

  我想要回到純真的年代,再沒有折磨和傷害。

  用真實而無邪的愛,每天等著你回來。

  我想要回到純真的年代,再沒有折磨和傷害。

  用真實而無邪的愛,每天等著你回來。

  安遠兮,我們回不去了,是不是?屬於我們的那些溫暖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淚滴到琴弦上,被琴弦彈得支離破碎。撥弦的手被人溫柔地按住,抬起淚眼,看到雲崢朦朧的臉:「不要彈了。」

  我溫順地擱下吉他,望著他微笑。他雲淡風輕的臉上難得現出一絲憂慮:「有什麼誤會,跟他說清楚不好麼?」

  「你不明白,雲崢,問題不在這裡。」我淒涼地笑了,「我瞭解他,他是那種寧肯自己受苦也不會讓我難過的人,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苦衷。」

  「既是有隱情的,那說開了不就好了?」雲崢淺淺地笑:「這世上有什麼事,是無法解決的?」

  「你還是沒有明白呵,雲崢。」我幽幽一嘆,搖搖頭,「他寧肯舍我也要這樣做,必然已是下定決心。他若肯選擇我,即使前路艱險,我也會陪著他一起走,可是他若放棄我,我也不會逼他,強迫他,只要他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說得好聽一點,這叫尊重他的選擇,說得不好聽,也許只是我愛得不夠,終歸,我仍是個涼薄的人呵。

  雲崢靜靜地望著我,表情若有所思。

  安遠兮在傷好後來找我辭去了繡莊的工作。他傷後未見憔悴,臉上反而添了幾分英氣,我望著他俊朗的面容,心如刀割:「你想好了麼?」我問的是,你真的下定決心放棄我了?

  「想好了。」他靜靜地看著我,只一眼,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想好了。

  「好。」破裂已經徹底完成。他轉身離開,步履從容而決絕,他的衣袂在風中翻飛,帶著我彷彿從來未曾認識過的卓然風姿。我望著他的背影,輕輕笑起來,彼時與他相識相交的情形不停地腦中湧閃。

  「我打你個小人頭,你讓腦袋成豬頭……」

  「你這種沒掙過一個銅板,不事生產的大米蟲,知不知道什麼叫『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好你個安遠兮,我平日也待你不薄,沒想到你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我,我死了算了……」

  「安遠兮,你喝過的水囊再給我喝,你知道在我家鄉這叫什麼嗎……」

  「安總管,我是你的老闆,不是你的老婆……」

  「安總管,你那日不是說,我這樣的女子,沒有人敢娶麼?其實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笨蛋!你中計了!你馬上給我走……」

  「安遠兮,我欠你一條命,下輩子還給你……」

  「安遠兮,我要穿衣服,你不准偷看哈……」

  「那你告訴他們我叫什麼?不會是阿花吧……」

  「安遠兮,如果你愛過一個人,會不會很快就忘了她……」

  「安遠兮,我最近夜觀星象,發覺你紅鸞星動哦……」

  「安遠兮,你喜不喜歡我……」

  ……

  他英挺的背影在我眼中氤氳散開,我的思戀,我的期待,也一併散落著。書呆子,你不會知道,跟你在一起時,我的整個人都是鮮活的,只可惜,我所認為的幸福,終究是場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別了,我的書呆子。

  我在籬芳別院住到月末,心情漸漸前所未有的平靜。離開前,雲崢突然開口向我求婚,一切都那麼自然,我甚至沒有吃驚,只是淡淡地笑:「雲崢,你值得娶更好的姑娘,你清楚我的歷史。」不是我看不起自己,但云崢,在我眼裡,是個純粹得讓人不忍褻瀆的人。

  「我看重的是你,不是你的身體。」雲崢握住我的手,溫和地笑,「也不是你的過去。」

  我望著他溫暖的眼睛,不是不感動的,儘管我知道這個男人對我一貫包容,卻不知道他能包容到這個地步:「我擔不起雲家這麼重的擔子。」

  他唇角噙起溫柔的笑容,淡定地道:「我想你做你自己,不是雲家的當家主母,不是雲崢的妻子,那些只是虛名。你可以愛你所愛的人,做你願做的事,我只希望你自由、快樂,我喜歡你的聰慧、堅強、勇敢,也喜歡你的自私、涼薄、真實,我不會以『愛』的名義限制你,以雲家的責任禁錮你,我不要你改變你的本質,你就是你。」

  淚從眼角滑落出來,雲崢,雲崢,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雲崢靜靜地握著我的手,柔聲道:「讓我陪你走以後的日子,好不好?」

  我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笑靨如花:「好!」

  也許我一直苦苦尋找的幸福,已經找到了。有誰知道幸福到底是以哪種形式存在呢?也許安遠兮的守護,他給我的呵護,是幸福;又怎能說雲崢的包容,他對我的縱容,不是一種幸福?

  我在這個初夏,嫁給雲崢,成為他的妻子。那一天,夜很寧靜,月很潔白,風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