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瘋子」,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打量著眼前這個灰頭土臉的男子,他身上的短布衫沾滿污泥,又髒又破。那頂酷似周星星同學在《鹿鼎記》裡戴的虎頭帽由於被他抓在手上,滑稽搞笑的感覺倒是沒有了,可是他那張臉,紅紅綠綠煞是熱鬧,比戴著虎頭帽更可笑狼狽。儘管如此,那男子身上卻無卑微落魄的感覺,雖然被雲巽點了穴,既不能動又不能說話,一張掛綵的臉漲得通紅,但卻不像是口出妄言的莽夫,他在將軍府前的瘋話,顯然並非胡言亂語。
我竭力忍住笑,看著把他帶回來的雲巽道:「這是怎麼回事?誰把他打成這樣?」
那男人瞪著我,眼裡倒是沒有憤怒,只是有些困惑和不解。雲巽道:「少夫人,我找到他時,他已經被人打成這樣了。屬下怕橫生枝節,所以點了他的穴,直接帶回府。」
「解開他的穴道。」我咬了咬唇,吸了口氣,否則真是要笑出聲來,「請傅先生過來幫他看看傷。」
雲巽解了男人的穴道,讓馨兒去請傅先生。那男子手腳能活動之後,揉著胳膊納悶地看著我:「你是誰?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公子請坐。」我做了個請的姿勢,坐到軟榻上,見他有些狐疑,笑了笑,對寧兒道,「去打點熱水來,再幫這位公子準備一套衣服。」
轉眼見那男子還站著,笑道:「公子請坐。妾身夫家姓雲,名葉海花。家人失禮,帶公子來此。你不用擔心,妾身並無惡意。」
那男子聽我這樣說,盯著我看了幾眼,倒也坦然地坐下來:「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惡意,你身上有祥瑞之氣,壞人身上是沒有這樣的氣息的。」
「祥瑞之氣?」我笑了笑,不動聲色地道,「公子說笑了,這怎麼能看得到呢?」
「一眼就看到了呀,你身上有一道淡藍的螢光護體,很明顯的。」男子接過小紅奉來的茶,隨口道。他在說這些驚人之語時,就彷彿在說你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一樣自然,不驚不躁。想來他對平安說寂將軍府邪氣籠罩,也是這樣隨口而出。這樣的無所顧忌,是天真莽撞?還是別有用心?難道他真的能看到什麼邪氣清氣?我打量著那男子,微笑道:「請問公子大名?」
「我叫段知儀,初到京城,不想被賊人搶了行李盤纏,無銀兩付客棧食宿,所以被店家打傷……」那男子才開口說了幾句話,肚子裡就響起怪異的響聲,臉頓時有些僵硬。我見他一臉尷尬,轉眼看到小紅憋笑的臉,輕聲道:「小紅,把點心盒子端過來,再讓廚房送點飯菜過來。」
小紅把點心端到茶几上,退出房。我看向段知儀,友善地道:「妾身招呼不周,公子請先用點心墊墊肚子。」
「那我不客氣了。」段知儀當真不客氣,抓起點心立即就往嘴裡送,不過看得出,這人並不粗鄙,他雖然吃得不客氣,卻不急不躁,沒有半分醜相。我見他動作靈活,想來他受的不過是些花花綠綠的皮外傷,並不嚴重。
我靜靜地喝茶,看著他吃東西,並不著急問話。一會兒,傅先生來了,幫他診了傷,說他只是一些皮外傷,養幾日就好,給他開了些傷藥和藥油。我示意傅先生留下,傅先生有些疑惑,卻沒有多問。隨後寧兒送來了熱水和衣服,廚房的飯菜也送了過來,等那段知儀酒足飯飽、潔身換衫之後,他開口道:「謝謝夫人今日一飯之恩,夫人找我來做什麼?請示下。」
「段公子從何處來?」我擺手示意他坐下,讓鐵衛和丫鬟們退出去,只留下傅先生、他和我三人在室內,才笑問。
「關麓,巍山。」段知儀望著我,坦然道,「我自幼隨師父於山中隱居。」
關麓是天曌國北方的蜿蜒山脈,山巒雄奇、綿延疊障,是天曌國與辰星國之間天然的屏障。傳說關麓是仙人隱居修真之地,那裡流傳著各種靈奇懸疑的神怪傳說,而巍山則是關麓山脈最雄奇的主峰,高聳雲裡,到達了肉眼看不到的極限,數千年來無人能攀到峰頂,被天曌國人尊為靈山。據說巍山與天接壤,山頂巨大壯觀的馬牙瀑布源頭是銀河,奔騰的水流彷彿從雲端傾洩而下,震震地衝下山崖,衝進山谷,激起無邊磅礴的白浪,匯入滄江。巍山對這個大陸,無論是天曌國、曜月國還是辰星國來說,都是不可征服的神祇一般的存在,受著萬民的膜拜和景仰。
我注意到傅先生在聽到關麓、巍山的時候,表情有一絲微微的訝異。再一想,既然傳說關麓山脈是仙人修行的地方,像傅先生這樣會些茅山道術的人,恐怕是對那裡充滿神往的。我笑了笑,繼續套問他的來歷:「公子也是在山中修行嗎?不知尊師是?」
「修行?我和師父只是在山中隱居,家師自稱平遙散人。」段知儀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倒是傅先生聽聞此言,有些震驚地站起來:「平遙散人?你說你師父是平遙散人?」
我見傅先生如此激動,有些詫異地道:「傅先生認識段公子的師父?」
「傅某若是能認識平遙散人,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緣!」傅先生的眼神炯炯發亮,「平遙散人是道術高深的世外高人,傳說他修行百年,已成地仙,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上天庭位列仙班。修真之人若得到他的指點,可以事半功倍,獲益良多。可惜平遙散人神蹤不定,這幾十年來,只是偶有人得仰仙顏,卻探不到仙蹤。」
這麼厲害?地仙,也可算是仙人吧?我的眼睛一亮,不知道能否助寂將軍逃過此次大劫?卻聽到段知儀錯愕地看著傅先生:「你說的平遙散人跟我師父不會是一個人吧?」
傅先生怔了怔:「什麼?」
段知儀尷尬地摸了摸腦袋,臉色有些古怪:「我師父只是一個整天泡在酒罈子裡的挑剔老頭兒,每天除了喝酒睡覺,就是逼我出去幫他逮兔子抓魚摘野果子,變著花樣兒弄給他吃,否則就罵我蠢,說我沒本事,唸唸叨叨一整天,除此之外,沒見他做過什麼呀,一定不是你說的那個人。」
「呃?」傅先生傻住了,我也有些意外。傅先生緊緊地盯著段知儀,臉上透出狐疑,半晌,輕聲念道:「神不離氣,氣不離神。呼吸相含,中和在抱。」
段知儀愣愣地看著他,脫口道:「不可搬運,不可執著。委志清虛,寂而常照。」
傅先生臉上浮出笑容:「這口訣,可是你師父教你的?」
段知儀搖了搖頭,道:「我在師父的書裡看到過,師父從來不教我這些,不過,他見我看這些書,也從來不管我的,我遇到不懂的拿去問他,他就罵我笨,被他罵多了,我漸漸也能看得明白了。」
傅先生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這是最上乘天仙修煉法口訣的第一步,你說你師父不是修真之人,怎麼會有這些書?平遙散人是世外高人,行事不能以常理論斷,他平日罵你的那些話,只怕也是在點撥你修行。」
我有一絲恍然,看來這位平遙散人教徒弟,並不是一板一眼地在教,而是隨著自己的性子做些古怪的事,以至這個徒弟甚至不知道自己和他師父都是修行之人。結合段知儀那些「胡言亂語」,我更有幾分相信這個推斷。再看段知儀,似乎也有一絲了悟,喃喃地道:「想不到挑剔老頭真這麼本事,不是吹牛?」
「挑剔老頭?」我掩嘴笑道,「段公子背後都是這樣稱呼尊師的嗎?公子似乎很懷疑尊師的能耐。」
「我不是背後這麼叫他,我從小到大當著他的面兒都這麼叫他,老頭也從來不叫我名字,都叫我蠢小子。」段知儀看了看我,坦率地道,「從小就聽老頭吹噓自己是很出名很了不起的人,我要是服侍他不周到,他就罵我說在山下,沒有人不知道他,沒有人不買他的賬,只要提到他的名字,人人都好吃好喝當他大爺一樣供著,我這個蠢小子居然敢怠慢他。」段知儀頓了頓,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微微一笑,「我一直都笑他在吹牛。」
這師徒兩人的相處方式倒也有趣,從段知儀的表情及語氣來看,他師徒兩人的感情其實是相當深厚的。傅先生大概也看出來了,笑道:「平遙散人的確受人尊敬,尊師並沒有妄言。」
「其實我是相信他的。」段知儀笑了笑,「之前我被人搶了盤纏,沒錢付賬,想到老頭說過的話,對店家說,我是平遙散人的徒弟,結果那人說,平遙散人是什麼鬼東西?你是皇帝不付錢也照打。」
呃?我瞪大眼,老天,這師徒倆真是一對活寶。這段知儀還真是不諳世事,懵懂得有趣呢:「結果就惹來這一身傷?」
「嗯,這倒沒什麼,不過我很生氣他對老頭的蔑視語氣,所以我捉弄了他一下。」段知儀臉上浮起一絲得意的笑容。我好奇地道:「你做了什麼?」
「我讓他對進門的每位客人都叫爺爺。」段知儀咧嘴笑起來,扯傷了唇角的傷口,抽了口氣。我也有些忍俊不禁,看來他是念了類似冥焰的「隨口禪」一類的口訣。
「段公子,令師現在是否仍在巍山?」我見傅先生的臉上也有幾分期待,不知他是和我想到一起,認為找到平遙散人,沒準兒寂驚雲能有救呢,還是見獵心喜,想一睹地仙真容更多一些?
段知儀點了點頭,立即又搖了搖頭。我笑道:「段公子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是在還是不在呢?要怎樣才能找到尊師?」
「你要找我師父嗎?」段知儀問,見我點頭,摸了摸頭道,「找他做什麼?他已經進墓裡去了。」
「什麼?」我怔了怔,沒反應過來。傅先生卻一下子站起來,驚道:「墓?」
「嗯,我師父三個月前說他要死了,就住到墓裡去了。」段知儀道,「還是我親手替他封的墓室門。」
「死了?」我又驚又疑,轉頭看向傅先生。不是說平遙散人是地仙嗎?怎麼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