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絕勝篇·領屍

  坐在回府的馬車上,我的腦子沒有一刻得安寧。蔚藍雪在腦海中生氣地指責我,竟然眼睜睜看著皇帝讓蔚彤楓以一個不明不白的身份處理後事也不管,罔顧當年的結義之情。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又覺得萬分委屈,或許我的確不敢跟皇帝的權勢抗衡,他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有他的考量,我和蔚大哥,不過是他手中的小小棋子,可我對蔚大哥這份親情卻不是虛假的。正在腦子裡努力跟她辯解的時候,身子被小紅輕輕推了推:「姐姐,你沒事吧?做什麼喃喃自語的?」

  我猛地回過神,見小紅一臉錯愕和擔心的表情,才恍然醒悟過來,剛剛自己在腦子裡和蔚藍雪分辯的時候,嘴裡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唸唸有詞。我見小紅一臉認為我神智昏亂的表情,嘆了口氣,只怕再這樣過幾天,莫說別人都會認為我瘋了,就連我自己,也不會相信我是個正常人。

  「停車!」我撩開窗簾道。馬車停下來,我想了想,對鐵衛道:「雲巽,你去給我查一查,今兒在宮裡被刺客刺死的大內侍衛的屍首,被送到哪裡去了。另外讓人準備悄悄準備殮葬的事宜,記住,安排這些事的時候,低調一點,而且不能以雲家的名義。雲乾,調頭,我想去玉雪山。」

  雲崢,我想見你,你要我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顧諾兒,可我一個人,不知道還能撐多久?現在,連這具身體的正主人,也回來了,也許過不了多久,我這抹孤魂就會消失,雲崢,到時候,我就可以來找你了。

  玉雪山的雪已經融淨,梅樹發了新枝,吐了嫩芽,空氣中那濃郁的暗香味道淡了,倒是充盈著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我在小紅的攙扶下步入墓園,在看到那座晶瑩的白玉墓碑時,眼淚已經控制不住地滑落臉頰,我快步跑過去,雲崢……

  蹲到墓碑前,撫摸著碑上的銘文,我的心莫名地平靜下來。幾個月沒有上來,崢的墳前已經芳草萋萋。傲雪山莊的下人把漢白玉的陵墓打理得還算乾淨,卻沒有清理地上的雜草,我輕輕拔掉墳前石板地面縫隙裡的青草,從懷中掏出絲巾,將墓碑仔仔細細地擦乾淨。

  有微風吹過來,撩亂了我額前的頭髮,撥動著我手中的絲巾。雲崢,你知道我來了,是不是?將臉輕輕貼到冰冷的墓碑上,我閉上眼睛,低聲呢喃:「雲崢,我很想你……」

  他是你丈夫?蔚藍雪在腦海裡問我。

  是。我微笑著答。

  你很愛他吧?蔚藍雪道,我能感覺得到。

  是。我微笑道,就像你愛蔚大哥一樣。

  他離開了,你卻獨自活著,很痛苦吧?蔚藍雪問,為什麼不去陪他?我知道你很想的。

  我是很想去陪他,可是這不是他的願望,他的願望是讓我好好活下去,把諾兒帶大。我笑了笑,問道,你呢?你一直沉睡在身體裡,是捨不得蔚大哥吧?

  是。蔚藍雪的情緒消沉起來,可是,我已經沒有臉見大哥。

  為何?我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輕嘆道,藍雪,那並不是你的錯,你是無辜的,蔚大哥不會怪你。

  我知道,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大哥都不會怪我。我只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我只想躲在身體暗處,透過你看到大哥好好地活著,就心滿意足了。蔚藍雪頓了頓,情緒竟然沒有像剛才那樣激動,沒想到,大哥居然死了。

  藍雪……我幽幽一嘆,無論什麼樣的安慰,此刻對她來說都是蒼白無力的。想到她剛才不顧後果地譴責皇帝,我就一身冷汗。

  對不起,剛才我太激動了。她感覺到我的想法,笑了笑,你不用安慰我,其實你比我更無辜。你住進來之後,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你,我會怎麼樣?也許在青樓裡,我就已經死掉了。

  藍雪,你想我把身體還給你麼?

  還給我,那你怎麼辦?你的孩子怎麼辦?你對你丈夫的承諾怎麼辦?她笑著搖頭,不用了,其實我早就該走了,只是捨不得大哥,才固執地留下來,現在大哥已經不在了,我留下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你不想知道是誰殺了蔚大哥?不想為他報仇嗎?我怔怔地問。

  報仇?蔚藍雪笑了笑,你忘了,仇恨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我們都是仇恨下的犧牲品。就算是報了仇,又如何?大哥已經死了,活不過來了。

  起碼,我會讓他死得安心,我一定會查出是誰殺了大哥的。

  查出來又如何?你要幫他報仇嗎?為了查出真相,為了報仇,你又要做些什麼呢?又會失去些什麼呢?我想,如果你過得幸福,大哥就會安心,如果你因為替他報仇變得不幸福,就算你為他報了仇,他也不會安心的。

  我不理解,藍雪,我沒有接觸過像你這樣的人,過度的善良是一種懦弱的表現,如果別人打了你一耳光,你不打回來就算了,難道還要把另一邊臉送上去讓他打嗎?如果是那個強暴你的人,你也不恨嗎?

  你比我更有理由去恨他吧?你恨他嗎?

  我沉默,腦海中浮起那張臉,過了那麼久,我仍然清楚地記得他的五官,他的每一個表情。我咬了咬唇,他人都已經死了,什麼恩怨都抵消了。

  沒錯,什麼恩怨,都隨著生命的終結結束了。我也算是已經死去的人,葉姑娘,其實,恨是一種很強烈的情緒,恨一個人,是要花很多力氣的。如果我有那麼多時間和力氣,我會把它用在我愛的人身上。

  是嗎?我微嘲地笑了笑,藍雪,你像一個天使。

  天使?她有些詫異。

  說你像天上的仙女。藍雪,我永遠做不了仙女。

  不,葉姑娘,其實你是個很善良的人,謝謝你讓人去查我大哥屍首的下落。之前我對你生氣發火,其實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大哥離開的事實,對不起。

  他也是我大哥。我能體諒你當時的心情。

  是,但我還是要謝謝你。等大哥入土為安,我就會去找他。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人能把我們分開了。你不用因為佔用了我的身體,覺得不安。

  藍雪……

  「姐姐?姐姐?」小紅在耳邊喚我,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倚在雲崢的墓碑前。蔚藍雪暫時退了下去,小紅關切地道:「姐姐,天快黑了,咱們該下山了,不然一會兒山路可不好走,城門也關了。」

  「嗯。」我撫著雲崢的墓碑,輕聲道,「雲崢,我要走了。」上山來果然是正確的,雲崢能安撫我焦躁的情緒,連蔚藍雪在這裡提起蔚彤楓,情緒也沒那麼激動了,甚至扮起了引導者的角色。雲崢,是你在守護我,是不是?

  回了侯府,雲巽跟我說,蔚彤楓的屍首從宮裡運出來,被送到了義莊。我一聽就坐不住了,想了想,讓丫鬟替我找了套粗布麻衣,扮作普通民婦的樣子,讓小紅和兩個鐵衛也換了衣衫,隨我出門。才走到中庭,聽到安遠兮叫住我:「大嫂?你要出門?」

  「是。」我轉頭看了他一眼。安遠兮詫異地看著我的裝束:「你不是剛剛才回來麼?天都黑了,大嫂要去哪裡?怎麼穿成這樣?」

  我本想說跟你沒關係,又覺得硬邦邦的有些傷人,便不出聲。安遠兮見我不想作答,也不再追問,只道:「我陪大嫂去吧。」

  我微微一怔:「不用了,雲巽和雲乾會跟我去。」

  「大嫂,我們是一家人。」安遠兮靜靜地看著我,語氣像是提醒。一家人?一家人應該是怎麼樣呢?有什麼事一起承擔?有快樂一起分享?或者在心裡,我從來沒有真的把安遠兮當成一家人。因為他以前與我的關係,我每時每刻,都避免和他多作接觸,我是個小心眼的女子,在前世,和分了手的男友是老死不相往來,絕不可能再作朋友。本來與安遠兮也應該是如此,誰知道命運竟然安排他變成我的小叔,變成了身份尷尬的家人,雖然不能避免和他經常碰面,我卻儘量避免著,各自為政,互不相干。我不管他的事,也不願意他管我的事,雖然是一家人,卻的的確確,不像一家人。

  我看了看他穿的衣服,普通的書生裝束,即使他如今是永樂侯府的二少爺,也鮮少華服美冠。我轉過頭:「小叔願意來,就一起吧,不過待會兒若有什麼疑問,都別在外面問。」

  馬車把我們送到我曾經來過一次的義莊,上次跟月娘來這裡,是白天,我都覺得鬼氣森森,如今是晚上,義莊裡面一片漆黑,夜風嗚嚥著在破敗的門窗縫隙裡穿過,如同鬼哭,讓人心底發毛,一下車,小紅就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說是扶著我,倒像是吊著我似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撫她的恐懼,轉頭對雲巽道:「去請義莊的管事出來。」

  雲巽提著燈籠前去拍門,義莊旁邊的小屋亮起了燭光,有個老頭披著衣服罵罵咧咧地開門出來:「什麼人啊?三更半夜的把人吵醒……」

  雲巽把兩個銀元寶遞到老頭面前,老頭立即止住了叫罵,點頭哈腰地賠笑道:「喲,大爺,有什麼吩咐小的做?」

  「我們是今天宮裡送出來的那位張大保侍衛的家人,來領他的屍身去殮葬的,煩管事帶我們進去。」雲巽把元寶塞到老頭手裡。

  老頭一聽,仔細打量了一下我們,笑道:「張大保?宮裡打了招呼說他家人這兩日便會來領,沒想到你們來得這麼快,跟老頭子進來吧。」

  我怔了怔,心下恍然,皇帝雖然對我講過不能讓蔚彤楓以真名殮葬,但也知道我的性子,肯定會悄悄來把蔚彤楓的屍首領走的,索性做個順水人情,讓人交待一聲,讓我領他的情吧?我苦笑著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他什麼才好。義莊的管事老頭兒點了燈籠,領我們穿過院子,掏出鑰匙打開停屍房大門上掛著的大鎖,推開門,領我們進去,走到一具棺木處停下來:「喏,這就是張大保的棺木。」

  很好,起碼皇帝還為他配了一具棺木,沒讓蔚大哥就這麼睡在這裡。我看了雲巽一眼,他會意地推開棺蓋,我走上前,提起燈籠,打量著沉睡在棺木中的蔚彤楓。大哥,我的眼有些發酸。皇帝大概怕人察覺出他的身份,又把人皮面具套在了他的臉上,當著義莊管事的面兒,我不方便揭下他的人皮面具,轉過頭,對雲巽道:「行了,把棺木搬出去吧。」

  雲巽和雲乾把棺蓋合上,合力把棺木搬出停屍房。我轉身想走,驀地想到一件事,停下腳步。轉過頭,目光落向當日月娘帶我來看的楚殤的棺木處,赫然見到那個位置已經空了。我心中一動,舉步往那個空位走過去,小紅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有些怕:「姐姐……」

  我轉頭見她明明害怕卻強撐的表情,笑了笑:「小紅,你怕就先出去跟雲巽他們呆著吧。」

  「姐姐眼睛看不見,我要扶著姐姐。」小紅哭喪著臉道。一直在我身後默不作聲的安遠兮道:「我扶大嫂過去,你出去吧。」

  小紅一聽,如釋重負,趕緊將手中的燈籠遞到安遠兮手上,跑了出去。安遠兮接過燈籠,托住我的手臂,我的手緊了緊,想掙開,又覺得太刻意反倒矯情,終是讓他扶著,一步步走向那個空位。停在那個空位前,想起一年多前月娘在這裡講述楚殤過去的悲慘遭遇,不由得微微有些失神。月娘,應該將楚殤下葬了吧?

  「這位大嫂,你還有什麼事兒沒?」義莊的管事見我站在那裡發了半天呆,有些不耐煩,「沒事兒就走吧,這停屍房有什麼好看的?」

  「啊?」我回過神,見管事老頭兒有點不高興,道,「管事的,這裡以前停著一具棺,停了有一年多,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那具棺的家人,拿了一大筆銀子讓我看著那棺木,讓我經常打理拂塵。」管事老頭兒疑惑地道,「那家人說也奇怪了,既然不是沒錢下葬,幹什麼要把一具棺停這麼久才領走?白白讓屍臭在棺裡。」

  「這具棺是什麼時候領走的?」我輕聲問。管事老頭兒想了想,回憶道:「也有一年多了吧?去年秋天就領走了。」

  那應該是月娘帶我來看過之後不久,就把棺木領走了吧?楚殤,我們之間的恩怨,真是無法理得清,希望你入土之後,靈魂可以得到安息。

  「大嫂!」安遠兮聽完我與管事老頭兒的對話,突然出聲,「這裡以前停著誰的棺木?」

  我靜靜地看著那個空位,沒去想安遠兮為什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沉默片刻,輕聲道:「是……一個故人。」

  他聽了我的回答,想是知道我不會再多說,也不再問,靜了半晌,我轉身道:「走吧。」

  安遠兮沉默地扶著我走出去,管事老兒「吱呀」一聲拉過停屍房的大門,「咣當」上鎖。我停下腳步,轉頭看了身後的停屍房一眼。回首時見安遠兮正沉默地打量我,我笑了笑:「走吧,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