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趕緊去老爺子房裡,想將寂將軍發生的事告訴老爺子,修叔竟然還在老爺子房裡,見我有事和老爺子商量,才跟老爺子行了禮退出房去。我將寂府的情形一一告之,老爺子點點頭,卻沒有說話,只是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我不知道老爺子心思如何,一時不好開口,半晌才遲疑地道:「爺爺……」
老爺子緩緩睜開眼睛,表情平靜,「你料得不錯,那尚李幾個,確是景王一黨。」
「景王已經開始行支了,他針對九王,不知道是不是對太廟的情況有所警覺?」我蹙眉道。
「太廟情況如何根本無關緊要,只要皇上不在宮中,這便是他絕妙的機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過。」老爺子淡定地道,「丫頭,你猜他下一步會怎麼做?」
「他將『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罪名安到九王頭上,只要皇上真的出了事,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擒拿逆臣。」我略一思索,心中已然雪亮,「雖然他不敢肯定皇上的生死,但是為了落實九王的罪免,他一定會派人前去刺探,若皇上死了,正遂了他的意,若皇上還活著,只怕會部署行刺。」
「你說得不錯。」老爺子微微點了點頭,表情波瀾不驚,像是早就對景王的計畫的瞭解於胸。我想了想,又道:「他想一箭雙鵰,可是九王身後有鳳家的南疆軍,景王手中卻沒有兵權,他怎麼敢冒此大險?莫非他還有什麼底牌沒有拿出來?」
「鳳家的軍力遠在南疆,遠水救不了近火。」老爺子唇邊泛起一絲冷笑,「羽林軍只聽天子號令,他也動不了。不過,皇上不在。寂將軍一死,他手上的兵力就自然落到他的心腹下屬手上,如果『德高望重』的景王以雷霆之速查出『謀害』寂將軍的人是九王,那些寂將軍的舊屬勢必對他感恩戴德,九王伏誅,皇上遇害,景王身為先皇兄長,可順勢登位。控制朝堂和京中的局勢。等風家的軍隊獲悉趕來,已是不及,天下大局已定。」
「那我們應該如何阻止?」我聽得心驚肉跳,「破壞他誣陷九王的行動嗎?」
老爺子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雲家不必捲進去,就讓他們狗咬狗好了。」
我微微一驚:「爺爺……」
「景王,九王,皇上,皆不是易與之輩。」老爺子漠然地道。「今日景王在將軍府逼迫九王,引得人心浮動,你以為老九會束手待斃麼?至於皇上,既然走出離軍這步險棋,將朝堂暗伏的勢力擺到明處,就自有部署。雲家去湊什麼熱鬧?」
他的表情淡漠,聲音卻冷得叫人心顫。我望著老爺子,猶豫半晌。終是將心中一直想問的問題問出來:「爺爺,你有沒有想過做黃雀?」雲崢對這天下沒有野心,我相信,可是老爺子呢?他也沒有野心麼?
他的目光凜厲地掃向我,冷冷地不發一言。我被他冰冷的眼神盯著有點冒冷汗。半晌,老爺子冷笑道:「本侯還有幾天好活?爭來這燙手的山芋,你和諾兒孤兒寡母保得住麼?」
我咬了咬唇,心中卻浮起一絲暖意,只要他心中還在為我們母子考慮。我就心懷感激:「是葉兒失言了,對不起,爺爺。」
老爺子輕聲一哼,道:「本侯不稀罕君家這天下,但是,也絕容不得一個天曌盛世。」
我悚然一驚,「爺爺?」
老爺子的眼中冒出寒光,咬牙恨道:「君家人害我雲家血脈,當真以為本侯還會愚忠於他?當年崢兒中降,我抱著命懸一線的崢兒在朝聖殿外跪求三天三夜,望先皇能用護國神鼎救我崢兒一命。可那個我一手扶上皇位的皇帝,不但避而不見,還讓君臣勸諫我以家國天下為重,家國天下……哈……本侯連家都保不住,何以衛國?」
竟還有這一段過往?我望著老爺子憤恨的目光,眼中微酸,當年,他抱著雲崢在朝聖殿外跪求先帝時,是怎樣一種心情,當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眼睜睜地被磨滅後那種滅頂的絕望,是怎樣的令人窒息?不管他對我如何,他對雲崢,卻是一片真真正正的護犢之情,愛護關切之心絕非作假。
「所以,爺爺才要在京中大亂時,給朝廷加一把火?」我吸了口氣,想到那筆怪帳,「江南鹽商米商囤米鹽牟利的事,是爺爺操縱的嗎?」
老爺子訝異地看著我,半晌,竟笑起來:「這麼快就被你猜到了?爺爺沒看錯人,丫頭,以後雲家,唯你才能擔起來。」
「爺爺太看高我了。」我搖頭苦笑,「我不過是看南邊報的賬簿有些不對,再看爺爺沒有籌那筆答應借給太后的錢,加上這幾日發生的事,才想到的。」
「這些日子發生這麼多事,你險些喪命,回府還能理清思路,注意到這個問題,自是你的本事。」老爺子心情大快,「雲家的當家主母,自當如你般膽大心細,處變不驚,且能隨機應變,思慮周詳。」
被老爺子這樣誇,我還真有些受不起。我的臉紅了紅,思慮道:「爺爺,這筆錢我已經答應了借給太后,如果你不想給,以什麼理由拒絕呢?」
「誰說我不錯她?」老爺子笑了笑,「不過是拖幾日,讓朝堂的局勢更亂一些,也讓我看到這次江南鹽禍能達到多在的效果。」
我有些不解,老爺子心情好,也有了耐心解釋:「這些年我苦心經營,超越先祖,將雲家的家業滲透到全國各地,別人都以為雲家是為了賺更多的錢,可是葉丫頭,你知道爺爺真正的用意嗎?」
老爺子這話大有深意,我低頭思索起來。雲家的生意除了礦業,漕運,織造,還有開遍全國的米行,酒樓,當鋪。甚至我以前存錢的「聚寶錢莊」雲家也佔有一半以上的股份。從老爺子這次能操縱江南鹽禍一事來看,只怕雲家的勢力還滲透到了其它的行業,這些操縱著民生大計的生意,是國家命脈。自古以來的皇帝提防士族,也忌彈著巨富大賈,借「囤貨居奇,禍害百姓」為名。將商人排在了「士農工商」之末。冠以「奸」名,賦予「賤」籍,就是怕商人坐大,因為對皇帝來說,商人既是讓國家昌盛繁榮可或缺的助力,又是極有可能擾亂國家秩序的隱患,商人也同士族一樣讀書識字,但商人比士族更聰明靈活,更精於算計,且深諸進退之道,一理掌握國家的命脈,即成統治者臥榻之虎,所以大多數巨商都成了統治者養肥再宰的豬。而雲家既是士族又是商家,比純粹的商人佔盡更多先機,老爺子又精明過人。更懂進退和謀算,才變成了連朝廷都要忌憚的悍虎。此次的江南鹽禍,已讓南方動盪,朝廷頭疼,而對雲家來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如果雲家操縱的產業全部亂了行市,天下起碼亂上五年,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以前富大康對我說「永樂侯跺跺腳,這天下都要震的。」是絕無半分虛假。
「財富對個人和國家的作用,人人都清楊。可財富過於集中給個人和國家造成的後果,卻非遠見卓識者不能曉得。」我望著老爺子,緩緩道:「亂國亂民亂天下!」
我有些明白雲家不爭天下的原因,雲家的財富可亂天下,卻不能安天下。老爺子說得通俗,我們孤兒寡母守不住,因為雲家沒有忠於家族的兵權襄助,得了天下也會轉瞬即逝。沒有一個上位者可以容忍他手下有兵權,金錢兩手抓的臣子,相對於商人對皇權的隱形威脅,來自兵權的威脅則是赤裸裸和血腥震懾的,且兵權的權力往往系之一人,上位者除一人即呆讓其整個家族毫無保障,而財富集中的威脅是潛伏的,緩慢的,即便除去一人一族,其數十數百年經營出來的根深蒂固的影響力,仍然會撼動整個國家的行市。經濟侵略,永遠比其他侵略來得更為深遠和徹底。我到現在才由衷地佩服當年雲家先祖的遠見,在斂權和斂財中,選擇了後者,才得保雲家這百餘年的平安,即使如今這平安也顯得有些搖搖欲墜。雲家一直都是皇帝打擊的目標,景王這次發難,不管最後是誰成功,財雄勢大的雲家勢必將成為上位者的下一個犧牲品。老爺子操縱此次鹽禍,既是試探也是示警,看雲家財富對天下的影響力到了何種程度,即使以後朝廷查出與雲家有關,也不敢輕舉妄動。
「丫頭……」老爺子抓住我的手,眼睛親切得發亮,「你能想明白這個,雲家真是後繼有人了。」
「爺爺,葉兒至今才明白爺爺的苦心,真是愚笨。」我見老爺子這麼激動,眼中亦是一熱。之前我受了點委屈就想著帶著諾兒遠離是非,卻不知道我們早就已經是是非圈中人。我是雲崢的妻子,永樂侯府的少夫人,世子的母親。我和諾兒的命運,早已和雲家密不可分,既然我享受著雲家帶給我們的尊貴地位,富貴榮華,錦衣玉食,就得擔起家族興亡和延續的責任。老爺了為了雲家,如此長遠綢繆,煞費苦心,我實在不該與他錙銖必較地鬥氣。
想通了這個,對朝堂和雲家又有了些全新的認識。從老爺子處理對待景王和先帝仇恨的態度上,我也學到了不用事事親為緊逼不放,而應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以對自己最有利,最省力的方式,徹底消滅敵人。至於皇帝,我心中微微一嘆,希望命運垂憐,不要把我和他推到對立的位置上,我永不想和他那樣聰明到可怕的人成為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