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0 章
絕勝篇·禁咒

  「安生?」我忍不住上前幾步,對那宗主怒目而視,「果然是你們抓了安生?你們把他怎麼了?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雲夫人很快就知道了。」那宗主微微一笑,凝望我的目光中帶上一絲詭異的邪魅。我微微一怔,那宗主托著水晶球伸出手來,口中唸唸有詞,水晶球冒出耀眼的藍光,像電流一般四處放射。我還沒從這詭異的一幕中回過神來,那水晶球放出的藍光便向我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像吐絲的蠶,藍光瞬間把我包裹成一個光繭。我大駭,想躲開藍光的包裹,可我發現自己彷彿被人施了定身術,完全不能動彈。

  耳邊響著我聽不懂的咒語聲,嗡嗡地越來越大聲,那些藍光鑽進我的皮膚裡,痛徹心扉。「啊……」我痛呼出聲,藍光在皮膚底下閃出一個又一個奇特的符咒,彷彿一根根尖針在我的皮膚下游動,劇烈的疼痛幾乎將我的身體撕裂。這些渾蛋!我想張口痛罵,卻只是嘴唇無力地動了動,眼前一黑,已痛得暈厥過去。

  我彷彿被困在黑暗的海底,四周響著水泡咕嚕咕嚕的聲音,我的身體置身在一片虛空之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我無法動彈,身體彷彿被什麼東西無形地束縛住,胸口悶得透不過氣。我要死了嗎?全身軟綿綿的,虛弱得沒有一絲力氣。前方出現一絲紫光,那光源像發光的鰻魚,離我越來越近,待看清那紫光是什麼東西,我駭得全身僵硬。那是一條八頭八尾的紫色的巨蛇,模樣就跟神社甬道里的八歧大蛇一般無二,紫光正是它全身的紫鱗散發的螢光,它十六隻眼睛沒有眼珠,只剩一個個空洞似的眼眶,橙黃色的光盈滿眼眶,像一隻隻鬼眼。八個蛇頭擺著奇異的姿態,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我想逃,可是身體完全不由我指揮,那魔蛇似乎露出了譏誚的表情,八隻頭張開血盆大口,伴著腥臭氣直直撲向我的腦門。

  「啊……」我猛地睜開眼睛,額頭冷汗潸潸。只是個噩夢,我舒了口氣。眼睛一掃,發現自己仍然身處在昏迷前的大殿裡,只是我身處的位置有點怪……我轉頭看了看,心中一緊,原來我被凌空綁在之前綁住安生的十字架上。腳下的祭台上佈滿尖刀,大殿裡空無一人,九王、紅葉和那個宗主統統不見蹤影。那個放著藍光的水晶球已經平靜下來,放在祭台上。手腳被綁在木架上,已經痛得沒有了感覺。我心中苦笑,難不成我成了他們的祭品?好在他們沒像對安生那樣把我的衣服扒光了。對了,安生在哪裡?大殿裡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安生應該暫時無事吧?他們把他抓來這麼久還沒有殺他,應該是有所圖謀。只是,是圖謀什麼呢?

  我的腦袋痛起來,心裡又喪氣又覺得無比挫敗,事實上,從紅葉擄走我的時候開始,這種無力還擊的挫敗感就一直跟隨著我。幽暗的大殿、安靜的空間、詭異的雕塑,滋生出一種令人心驚膽顫的氣氛。恐懼像發了芽的種子,枝葉從隱藏得最深的心底蔓延出來,瑟瑟地遊走於全身。這是那種無法控制未知命運,和對神秘鬼怪力量自然滋生的恐懼。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甚至當初看著楚殤凌虐蔚景嵐,接著被他丟在青樓,都沒有此刻這樣絕望。因為我意識到這次的危機,是我完全不能掌控的,他們不給我一絲縫隙鑽空子,我的心機施展不出,我不會武功只能任人擺佈。

  以前經歷的種種危機、險境,我總以為是憑著自己的聰明解決的,現在看來何其可笑,我只是利用了我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若當別人不再為我所利用時,我便只能淪為俎上魚肉。

  大殿內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我抬眼望去,迎上來人的目光,微微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冥焰?」

  「姐姐!」他猛地衝上前來,又驚又喜,「我終於找到你了!」

  「你……你怎麼來的?」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在這個時候見到冥焰,其喜悅之情無異於見到黑暗中的燈塔。

  「我先救你下來再說。」冥焰見我被綁在十字架上,臉色一寒,眼中噴出怒火。他凌空躍起,手中已亮出一抹銀光,割向綁在我手腕上的繩子。正在此時,端放於祭壇上那個原來平靜的水晶球,突然像之前一樣對我射出藍色的閃電狀的光束,冥焰避開那光束的射擊,從空中翻騰落地,看向那躁動的水晶球,冷笑一聲,掌中泛起白光,一掌拍向正在向我發射藍色閃電的水晶球:「彫蟲小技也敢拿來獻醜!」

  水晶球在他的掌下轟然裂開,化成晶亮的齏粉,四射飛濺,藍色閃電的攻擊戛然而止。我心中剛鬆了口氣,卻猛地痛呼出聲。隨著水晶球的暴開,我的身體裡猛然爆出一串串藍光,就像我之前被藍光裹成光繭一樣,似乎有無數的細針從皮膚裡破體而出,一根又一根的細針衝出體外立即化成一道又一道的藍色光束,那種撕裂我的疼痛又排山倒海地襲來。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慘叫,冥焰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光影產生的氣浪轉眼間將他衝開數米,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才站穩,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死亡禁咒!」

  「快走……你快走……」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擔心這些亂竄的光束會不會傷害到冥焰。我本來就是一隻餌,一隻引冥焰到紅日國來的餌,為了抓住冥焰的餌。冥焰單槍匹馬就能潛上明神島,闖入神社,未免順利得有些反常。骨頭像錯位一樣發出「咯咯」的響聲,我痛得全身痙攣,咬牙轉頭,看到手臂上的皮膚正在急速地萎縮,光滑的皮膚在瞬間變成皺巴巴的雞皮,青筋暴起,彷彿百歲老人經歷了歲月滄桑的手臂。我心中大驚,見那些光束隨著我皮膚迅速地老化,越來越暗淡,皮膚裡流動的針似乎越來越少,直到最後一根光針衝出體內,身上不再暴射出光箭。

  身體的痛楚驀然消失,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如雨,豆大的汗珠從額上順著耳鬢滑落下來,我勉強抬頭,見冥焰像傻了一樣地看著我,有氣無力地道:「你怎麼了……」

  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那聲音又嘶啞又蒼老,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額前的髮垂到了眼前,我微微一怔,發現我的髮絲變成了透亮的瑩白。我駭然,心中浮出不祥的預感,難道我……變老了?轉眼看著自己的手,的確像是老人的手,手上竟然還有幾塊老年斑。我驚惶地看向冥焰,見他的臉僵硬扭曲,眼中泛起痛苦和憤怒的淚花,一雙拳頭握得死緊,嘴唇竟然咬得浸出血來。

  「冥焰……」我剛剛出聲,他已經一躍而起,手中數道銀光射出,綁住我的繩索立斷,我直直地往祭台下跌去,下一瞬,身子已經被冥焰抱進懷裡,他從空中輕巧地落地,我依偎在他懷裡,覺出頭頂微微一濕,抬眼看他,見他已然淚流滿面。

  「對不起,姐姐,是我不好……」冥焰痛苦地閉上眼睛。我伸手撫上他的臉,擦掉他臉頰上的淚水:「傻孩子,不關你的事……」

  我的手腕被繩子勒得血肉模糊,蒼老的手令我心驚,情不自禁地撫上自己的臉頰。冥焰睜開眼睛,見到我的動作,緊張地道:「別摸,姐姐……」然而已經遲了,他雙手抱著我,挪不開手來制止,我觸到的皮膚又鬆又軟,不像平時觸摸到的那種手感。

  驚愕地迎上冥焰的眼睛,我在他的瞳中看到自己的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那是我嗎?那個鶴髮雞皮、奄奄一息的老嫗,是我嗎?原來我老去之後,便是這個樣子。我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我要死了嗎?

  「姐姐別怕,我會治好你。」冥焰將我放下來,轉到他背上,堅定地道,「先離開這裡,我找個地方替你醫治。」

  他背著我往外衝,我虛弱地伏在他的背上,有氣無力地道:「不要,冥焰,我現在這個樣子……你帶著我逃不出去的,你自己走……」

  他不出聲,只是閃電般地掠出大殿,躍上地火崖的石橋。我沒有力氣阻止他,心中湧出強烈不安的感覺,明神家族的人不可能這麼順利就讓冥焰找到我,並這麼順利地帶我走。從大殿到地火崖再到這黑黢黢的甬道,我們沒有受到一絲阻攔,會這麼順利的原因,除非是他們故意放走我們。他們花了這麼多心思抓我引冥焰來,怎麼可能會故意放我們走,除非他們後面還有更大的陰謀,我已經變成這樣了,不能讓冥焰再去涉險。

  「冥焰……」我喘著氣,輕咳了一聲,「他們是故意的,你別中計,你自己走……」

  「我知道。」冥焰的聲音裡含著強烈的殺氣,腳步卻絲毫不停,「別擔心,姐姐。我沒事,我已經錯過一次,這次一定要救你出去!」

  我怔了怔,想起冥焰指的可能是他攔下紅葉的馬車卻沒有認出我的那次,想必他事後知道了一定懊悔不已。我無力地伏在他的背上,輕喘道:「不關你的事,是他們太狡猾……」

  「不,我不會原諒自己,我竟然認不出你,害你受這麼多苦,現在變成這樣……」

  冥焰奔出甬道,跑出神社,停下來往四周看了看,四周靜悄悄的,偌大的山林,連烏叫聲都沒有,靜得詭異。他沒有往下山的石階跑,反而往左邊的櫻花林裡奔去。他的呼吸粗重不穩,聲音含著一絲隱忍的痛楚,「我無法原諒自己,姐姐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可我竟然沒認出你……」

  「冥焰……」我虛弱地閉上眼睛,唇角微微上揚。傻孩子,竟為這個耿耿於懷。我知道他是不會放下我的了,不管有什麼陰謀算計,他也絕不會丟下我,只得放棄這個話題,轉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他們擄走姐姐的時候不是放了信讓我來紅日國明神島嗎?」冥焰背著我往櫻花林裡穿行,「遠兮哥哥回來後就立即開始安排……」

  「遠兮?」我渾身一震,「他……他還活著?」

  雖然一直不願意相信他死了,可此刻真實地聽到他還活著的消息,心裡繃緊的那根弦才驀然一鬆。沒有緣由地,眼淚就從眼眶裡湧出來,潤濕了冥焰的脖子。冥焰沉默著,半晌,才「嗯」了一聲。淚如泉湧,唇角卻控制不住地上揚,我心中無比欣喜,一出聲卻哽嚥了:「那日我親眼看到他被炮火擊中,我還以為他……」

  「他當時受了傷,所以沒能追上擄走你的船。」冥焰遲疑了一下道。我失聲道:「他受傷了?嚴不嚴重?」

  「姐姐這麼擔心他,遠兮哥哥知道了一定很高興。」冥焰悶回聲道。我怔了一下,感覺冥焰似乎不太開心,囁嚅道:「冥焰……」

  櫻花林裡突然瀰漫起濃厚的大霧,前後左右一米間距離的景物都無法看見,我想起玉蝶兒曾說過這島上遍佈奇門陣法,心知我們必是陷入了陣法之中。正憂心間,見冥焰不再往前直衝,而是向左方走了幾步,再向前三步,然後往右上方行了幾步,眼前豁然一亮,大霧在瞬間消散無蹤,我們卻身處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櫻花林不見了蹤影,彷彿我們是被人時空挪移到了一片茫茫雪原之上。地上是厚厚的積雪,冥焰每走一步,雪都沒入他的膝蓋。

  我心知這大概是奇門陣法弄出來的幻境,漫天的飛雪鋪天蓋地,我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越來越僵硬,寒意從腳尖一寸寸蔓延上來,漸漸地,雙腿沒了知覺。我大概是要死了吧?想起前世,祖母過世前,說她能感覺身體的衰亡,從足尖開始,漸漸沒有感覺,直到蔓延到胸口。死神一步步逼近,我卻忍不住笑起來,這一世短短數年,比我前世三十年都活得精彩,至少,我愛過人,被人愛過,擁有過親人和朋友,沒什麼遺憾的了。

  想起來到這時空,與我有過愛恨糾纏的人,心中湧出的竟然不是怨憤、不是不捨,而是一片平靜祥和,與死亡相比,一切愛恨嗔痴皆成了空。我閉上眼睛,輕聲低喃:「冥焰……以後代我好好照顧諾兒……」

  「姐姐?」冥焰的聲音有一絲驚惶,「你撐下去,千萬別睡著,我走出這個陣法就幫你解除死亡禁咒……」

  「好累……」寒意已經蔓延到腰間,腰部以下完全沒有了感覺,「不要為我報仇……我只想你們平平安安……過得快樂幸福……」能讓冥焰這麼驚惶的,這死亡禁咒只怕不是那麼容易解除的吧?我心裡亮如明鏡,卻不反駁,亦無力再與他爭辯。

  「不!別睡!你會沒事的!」冥焰怒吼一聲,想加快在雪地移動的速度,腳下卻被什麼一絆,猛地跌倒在地。我被摔到地上,向著雪原一處斜坡滾下去,冥焰厲聲大叫,撲過來抱住我的身子。兩個人一起抱著往下翻滾,我只覺得天旋地轉,不知道滾了多久,身子似乎撞到了什麼,才制止了下衝的力道。緩緩張開眼睛,雪原憑空消失了,眼前的場景換成了一個幽暗的山洞,我慘笑,看來我們還是沒有走出這個奇門陣法。冥焰抱起我,緊張地道:「姐姐,你沒事吧?姐姐?」

  「我很冷……」寒意蔓延到腰部以上,似乎馬上要到達胸口,我抓緊冥焰的手,只覺得說話越來越費力,「冥焰……代我……告訴遠兮……我……原諒他了……讓他不要再……背負著歉疚……活下去……我希望他以後能……為自己活著……」

  安遠兮會明白我的意思,我原諒的是楚殤。生死皆已看破,何必還要執著於人世的愛恨情仇,這一刻我終於明白,我其實遠沒有想像中那麼恨他,我不想自己的死亡成為他新的桎梏,讓他不得解脫。

  「不!我不跟他說!你有什麼話,自己親口告訴他!」冥焰的眼淚湧出來,聲音含著一絲淒厲。我苦笑,感覺寒意蔓延至胸口,好冷,心裡一片冰涼,死亡的氣息籠罩全身,我並不感到害怕,甚至心裡還有隱約的期待。意識漸漸飄散,我閉上眼睛,喃喃低語:「雲崢……我來了……」